四周的幻境全数支离破碎,沈思玉自颇为漫长的沉眠中醒来,毫无血色的俏丽面孔上充满着几乎快要满溢而出的微倦。那对令人难以言喻的背德姐妹还在床榻之间表演着忏悔与原谅的造作戏码,声泪俱下,互诉衷肠,眉眼之中带着心照不宣的爱意盎然。
而她倚在冷硬的雕梁画柱侧畔,在眼皮微微抬起的一瞬间可以看到垂落着繁复花纹织锦鎏金长带的流苏帷幔,层叠的锦缎正随着微风而上下拂动着,那玉石碰撞的轻微声响,来自其间垂下缕缕交织错落的璎珞珠帘,剔透的琉璃珠宝是异域风情十足的孔雀蓝色,像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清澈海面,宛如外邦人比名贵丝绸还要灿烂的碧蓝眼眸般晃眼。
沈思玉又想起了在梦境的最后一霎之间拔地而起的楼阁玉宇,那在水面上摇曳着的飘渺幻境,像是沙漠之中的海市蜃楼般绮丽璀璨,来自楼兰深处的调香师静静地望着自己,最后留给她的神色是带点倨傲的挑畔,随后设真熙罗便与这支离破碎的幻觉一起崩塌消陨于清甜微苦的香境之间,如同迅速滑过指间的一捧细沙,无法挽留的自指缝间流淌消散。
——沈思玉的生命中有很多人,来来往往如过江之鲫般流窜,能同她夜夜笙歌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狐朋狗友从来络绎不绝,然而酒肉朋友不缺,愿意跟她明日愁来明日愁的人却太少啦,甚至连她深深爱着的,令她满腔冷锐化作绕指柔情的夫君陆瑾瑜也不过是真心错付的看走眼产物,不辨菽麦才予以深爱的废物渣滓,唯有无所保留热情又烂漫的西域香师曾正大光明的踏进过她层层紧闭的心扉,是的,只有这个人是不同的。
她想起了很多东西,想起了黄沙漫天落日长烟的大漠,想到了星汉低垂江水涌流的广阔原野,想到了盛产珍惜香料坐拥着无数珠宝的楼兰,撩起洞庭湖上壮阔波澜的万里长风——催鞭策马同游过的三月烟雨江南,共攀过银装素裹白雪皑皑的高耸山峰,彻夜不息的篝火旁,碧蓝眼睛头发苍白的老妪弹起三弦胡琴,吟唱起异国美妙的歌谣,唇间泄出的歌词断断续续,三三两两拼凑成算不得连贯的刺耳音节,不再如往日黄莺出谷般干脆清甜,实在谈不上悦耳婉转,甚至连做到起码的流畅都已经很难了——
然而仿佛拼尽了全身力气般,她仍旧扯开了嘶哑的声带低声吟唱着,显露出苍老松弛痕迹的一双素手转轴拨弦,声声嗡鸣将起,倾泻而出的却是东方琵琶曲谱,初为《霓裳》,后为《绿腰》,大珠小珠落玉盘般交错的泠泠声响连成一片,嘈嘈如午后急雨,切切如少女交谈,是温暖的阳光洒落在碧绿的柳叶脉络,蒸腾的云烟氤氲出上京金碧辉煌的壮丽剪影,铿锵的音符穿透过层层叠叠烂漫的香雾,在二人身侧缓缓盘旋。
;而在沈思玉与设真熙罗的不远处,便是驼铃声由近而远的丝绸长路,西接沙漠,东连大元,绵延的玉门长关阻隔了漫漫黄沙,无数的冒险者离开中原,自这儿踏进大漠追寻着幻梦般绮丽的歌舞楼兰,无数的波斯商人又从这儿风尘仆仆的涌进中原,追寻着数以万计的蓬勃商机与金钱……
于这个寻常不过的金秋夜晚,天涯共此时,四海共潮生的黄道吉日,城墙上形单影只守夜值班的士兵正懒洋洋打着瞌睡,唯有在睡梦中与家人簇拥交换着拥抱与寒暄,而头顶分外单调锐利的明亮圆光被丝丝缕缕飘来的云霞遮掩,凄厉呼啸的长风卷落着四散飞舞的细碎砂砾,在朦胧月光之下呈现出飘渺云海碎裂铺开的壮丽纯白,失去了昼午间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热闹人流与混合着不同语言的谈笑风生,在更深露寒的暗淡长夜之中陪伴着这一望无际广袤黄沙与这条蜿蜒长路的,也惟有这时远时近的哀泣乐曲,与这两道互相依偎取暖的婀娜倩影而已。
而在离她们并不遥远的上京城中,正逢亲人团聚的中秋佳节,是一夜鱼龙舞的火树银花不夜天,喧嚣并未随着黄昏暮色的散去而产生半分停滞,随着流光溢彩的漫天火红晚霞逐渐消弭于黯淡如墨的漆黑夜色之中,今夜连素日严肃古板的上京都缓缓揭开了往日素来骄傲矜持的面纱,露出甚至远比白日更加绚烂繁华的午夜真容——
那往日在入夜之后便不免只剩寥落冷清的仙人之都,此刻却是灯火通明喧闹异常,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仿佛皎皎星汉一瞬之间倾覆于长安大道,那交错贯通的道路全数化作了灯影闪动奔流不息的璀璨河流,貌若秋月的佳人、芝兰玉树的才子、粉雕玉琢的幼童……都在翻腾的灯影缭乱与欢歌笑语中展露出真挚动人的笑颜,琵琶瑟瑟,接天丝管,各家各户攒动的男女老少皆高高举起手中的白瓷酒杯,满心相思之情得以纾解,丁点梅子清酒将脸颊烧得通红,仿佛九月稍作凛冽的晚秋寒风也染上了微醺的醉意,变得不那么寒冷——
而重重紧锁宫门所深掩簇拥的最顶端,那飞角重檐琉璃碧瓦的壮丽建筑,掌管着绵延江山的真命天子与帝王怀中容貌美艳的三千妃子所居住的铜雀深宫,深深掩埋着无数凄艳故事与风流秘辛的天皇贵胄栖息之处,有缎面鎏金的长明宫灯铺开烧灼不息的十里流火,沿着一截截森冷的宫墙次第亮起,顺着一节节玉石凉阶蜿蜒攀附,在夜色降临的瞬间,这仿佛盘踞于千尺长空云霄浩瀚之中不近人情的琼楼玉宇,也在烧灼的灯色里平添一丝随和的烟火气息,变得不再那么冰冷而遥远了。
满头白发的老妪抚琴的速度越来越快了,她望着视线尽头,地平线处一点闪耀的火光,低声的喃喃自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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