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思玉虽然并不能操持一口流畅的外语，但是好歹常与波斯商人打交道，加之有设真熙罗这样一个土生土长的楼兰老友，简单的翻译与交流向来是没有什么问题，她侧耳细细聆听着对方翻来覆去一遍遍乏味重复着的破碎音节，那从来显得美妙流畅的轻言软语被她重重的念出了气势千钧的味道，好似带着某种难以忘却的执念与诅咒，被长久的封印与凝固在此地。
“香……杰作……心血……”
“王……后悔……卑鄙……”
“你，是，谁……”
将对方含糊之际的言辞放在脑中分开咀嚼，沈思玉也逐渐分辨出了几个囫囵的音节，但是这几个字单独拆开她是认得的，尚且还能从支离破碎的文字本身里依稀辨别出丁点独特的含义，但连起来却是真的令沈思玉一头雾水，难以理解对方艰涩深埋的渴求与并未实现的遗愿了——那话语中含着的错乱线索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她所能从中理出的纠结线团，无非是那来回重复着的三个字：
你是谁？
她是在等着谁吗？她在深深地恨着将她杀死的凶手，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将她囚禁于此的封印者？或者说是高傲的王爷或风流的才子，那将她抛弃令她陷入万劫不复境地的负心人吗？她来自楼兰，想必也是个颇有建树的调香师吧？那难道是说有谁偷走了她倾尽毕生心血钻研的显赫成果，欺世盗名？
那颠三倒四错乱了顺序的波斯语言，自胡人的双唇之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凄厉，她急促的重复着短短的问句——
“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让我看，我要看，你的脸……五官……”
精致的庭院之中一时之间只剩下冤魂经久不散蕴含着厚重阴翳的怨毒诘问，青璃嘴角抽搐着望着对方蜿蜒卷曲的长长金发业已穿过画屏逶迤落地，隔着纷纷扬扬的一层雪幕，年轻女人扭曲的表情并不清晰，但是青璃仍旧能从对方声声泣血的癫狂哭诉中辨出佳人崩溃的哀戚情绪：
“我觉得你是对我们的活蛊有什么误解，其实你说得对，我们本身是没有任何情感的，即便是与宿主完美的融合在一起，所有情绪的产生也不过是因为躯体残魂的生理反射性波动而已……我们只能学习模仿着你们人类的喜怒哀乐，呈现出表达方式相同的快乐，悲伤，学着你们如何微笑，哭泣，但我们本身，是并不会拥有任何感情的……”
“能够为了一个人或者一件事就姿态尽失，如此丑陋的，只有你们人类而已……不过是的，你也感受到了吧？这雪本身就是她幻化而成的香之幻境而已，她生前一定也是位非常强大的调香师吧？可惜最后像是走火入魔的样子了呢，真是可惜……”
随着青璃的话语飘散在空气之中，那密密麻麻大雪纷扬降落的频率也加缓和了一些，早已停战的沈思玉与青璃已经不知不觉收敛起浑身外露的锋锐杀意，碎裂的剔透紫蝶与双生花瓣早已在大雪之中无影无踪，沈思玉微微眯起眼睛，她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六角雪片，规则而精致的形状被少女颇为轻柔的拢在掌心，又在一缕渺渺散开的雾气之中融化而去，化为一点存在感并不强烈的幽深冷香，一缕缕浮现在她微微翕动着的鼻翼——
调香师愤懑不甘的激烈情绪在与烟雾交织的瞬间四散奔涌，与沈思玉产生了短暂的共鸣，庭院里铺展开的所有景色，亭台楼阁，水榭楼阁，云河丹堤，错落的朱红长廊，紧闭的雕花木门……都在这飘落的白雪里裹上了一层朦胧的哀艳情绪。
——“啊……并非是恶鬼，甚至并非是亡魂本身，这本来应该只是一缕执念而已，因为在这风水旺盛之地吸收了太多女人的阴气，所以变异了吗……”
在青璃与肖宇天惊异的目光里，沈思玉向前走去，她精致的脚印一步一步陷在嘎吱作响的冰雪里，却并没有出现深一脚浅一脚的尴尬与狼狈，或许是因为识破了这雪景的真身，层层叠叠快要漫过脚踝的素裹银装半丝不能触碰到沈思玉迤逦的裙裾，少女神色从容如履平地般停在了锦屏之前，眼前迷乱了视野的乱白仿佛因为忌惮与恐惧而越发汹涌，却再也无法靠近沈思玉的头发或脸颊一厘。
在她面前越来越接近的，那绣着错落花纹的柔软锦披，此刻正笼罩着一层碧玉般剔透的朦胧光晕，像是通往另一个平行世界的跨越了时间与地点的半面澄澈明镜，清晰的倒映出囚笼之中困在时空裂缝罅隙里一点零落的记忆——也或许是颇为失落的香师剥离丢弃掉的无用情绪，继承了来自香师本人的强悍威压，狐假虎威的低低哭泣着，外强中干的瑟缩着，徒劳的加大着摧枯拉朽的皑皑雪势。
沈思玉深深地凝望着面前已经自画中完完整整的脱离出来，蠕动在地面之上水鬼般狼狈的婀娜身影，高高在上的俯视着对方毫无任何情绪的眼睛，也许是因为他们之间的距离稍近一些，沈思玉可以轻易地感受到对方身上挟裹着的敌意正目不斜视的绕过了自己，向着花丛深处虚无缥缈的飘散而去——
而那张熟悉的面孔，砂金长发下充斥着空洞木然之色的深邃五官，也在近在咫尺的描摹里不甚清晰，这是香师以幻觉精心凝造而出的容颜，忠实的展现着异域佳人对对两位伟大先辈的致敬与狂热的尊敬喜爱之情，沈思玉虽然不明就里，但清楚感受到这张脸属于后期捏造这一不容置疑的事实，不禁放松了绷紧的心弦，仿佛纷杂思绪中大石落地般如释重负的长长叹出一口郁结之气——
而就在沈思玉靠近的一瞬，彻彻底底看清楚了对方真容的画中幽魂不禁露出了一个充斥谄媚之色的热情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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