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第一节生物课上得人昏昏欲睡。生物老师是位年过六旬的儒雅老人,话语里还带着南方呢喃的温软。本就是知世谙世的年纪,再加上讲课时娓娓道来的婉约,就算讲‘肾小球和肾小囊内壁的过滤作用’都像是在低吟浅唱。
周肯肯还挺喜欢生物老师,但每次一听到他的声音,她就睁不开眼,尤为催眠。浑浑噩噩的上完一节课,课间余铠走过来。
“程今不在?”他问。
周肯肯从放空状态中走出来,抬头看了一眼,木讷的点头。“出去买东西了。”
余铠拿出一个粉色便当盒放在程今的桌上,转头对周肯肯说:“让她以后别再送了。”
见余铠皱着眉头,周肯肯不禁摇头。以后要捧在心尖上疼的人,现在这么不待见?往后程今算起账来又得跪不少搓衣板,何必呢?
“这我可做不了主,只能帮你转达。”她拒绝。
程今追余铠,从初次见面的乍然欢喜到一步步的攻城掠地,周肯肯都看在眼里。以前觉得他俩真的算不上般配,程今脾气急躁,性子烈,简直就是属酒精的,一点就燃。
中学时代的余铠又总是一张面瘫脸,兴趣盎然时稍稍会挑眉弄眼,但那也是极少的时候,这个人属铁无疑。
但后来才发现,其实他俩是真搭。两个人分开来和其他人搭在一块,任谁都不相称,但两人真的相处起来还真有种互补的感觉。
和余铠恋爱后的程今还是一样大大咧咧,但眉眼里有了柔情似水,时不时心细到让人温暖至极。而后来的余铠简直和现在判若两人,性情随和,时不时还话唠,虽是个钢铁直男,但土味情话也学了不少。
以前她看过一个故事,南海的螃蟹和东海的龙虾在一次地壳运动中同到了一片小海域,他们相遇了,并且一见钟情恋爱了。他们如胶似漆幸福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突有一天,同为南海的章鱼急匆匆地跑过来对螃蟹说,海水通了,终于可以回去了。与此同时,龙虾的同伴也来告知了回东海的行程。他们永远的分开了。回到南海后,亲人们都说螃蟹变了。螃蟹疑惑,拿出镜子照了照,发现自己竟然变成了龙虾的样子。
故事有些荒谬,但两人相处好像就是这样吧!互相影响,互相迁就,然后变成另一个她。
余铠也没为难,闷声应答就转身离开了。正想继续趴回桌面,余铠又折了回来。“对了,肯肯。”
“啊?”她疑惑。
“子晟昨天管我要了你电话,我给了。”
周肯肯失神片刻。“哦。”
余铠见她表情有些低沉,试探的问:“你会觉得困扰吗?”
周肯肯浅笑摇头。“不会!大家都是同学。”
余铠回座位后,她困意全无。准备翻出小说,打算继续啃。从抽屉抽出开始不小心掉在了地方,弯腰捡起后,发现一本横空出世的练习册现于课桌。
伸手把练习册摆正,姓名那一栏是偌大的两字,虢奕。疑惑的看向走道那边的人。“这是什么?”
虢奕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短暂的挪开,手仍在飞快的按动按键。
“政治练习册。”
她当然知道是练习册,然后给她干嘛?未待她发问,他就已经给出了回答。
“吃了饭就干活,作业交给你了。”他理所当然道。
“我能抠嗓子眼给你吐出来吗?”她揉着太阳穴问道。
“抠!只要你吐出来,反过来我给你写到毕业。”
符俊趴在桌上昏昏欲睡,听完虢奕这句话,立马从桌面上弹了起来。高举右手面朝虢奕急切的说:“奕哥!奕哥!我抠!”开玩笑,政治作业!答案又臭又长的政治作业!检查特别严的政治作业。
虢奕横了他一眼:“滚蛋,你没有参赛资格。”
“你这是性别歧视。”符俊愤慨。
“那请问你的性别是?”
符俊受伤。捂住心口,摆手道:“当我没来过。”
她翻开册子,看着上面的字迹低声嘟囔:“可字迹不一样啊!”
“照着学,你要相信自己。”
“我相信不了!”全身都在拒绝。
周肯肯小时候也跟着家里人学过一段时间的书法。爷爷写着一手正正方方的楷书,从小就带着周家的小辈一起练习,但方块字对年纪小的周肯肯来说确实毫无吸引力,反倒是奶奶的那手用来开药方子的行楷,她觉得飘逸好看。
上学时也顺了不少行楷的笔画,但字终是不成型,没有正楷的基础,假模假式的有着行楷的笔顺,这样写出来的字也就经不起细看。
后来毕业工作了,这楷书才慢慢开始捡回来。但性格产生,字的灵气和个性是改不了了,只能纠纠字形,让它站得稳、行得端。
册子上的字,端正有力,清劲峻拔。正应了古人的话:横如千里之阵云、点似高山之坠石、撇如陆断犀象之角、竖如万岁枯藤、捺如崩浪奔雷、努如百钧弩发、钩如劲弩筋节。
这样的字真的让人很难模仿出来!
“奕哥,我奶奶说字写端正有力的人行事都很稳重,适合托付终身。”
“你奶奶是个智者。”
“我奶奶还说,应承他人夸赞的人都是不够谦虚的,难成大器。”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回到教室,程今看到课桌上的饭盒,气愤道:“这什么意思?不喜欢所以退回来了吗?”
“很明显。”
“这可是我辛辛苦苦回家自己做的,很用心的。”
“浪费有点可惜,但是我吃饱了。”中午奕哥请客,吃了个十分饱。看着餐盒,眼珠子一转。“符俊没吃饱,你给他吧!”
程今摇头,将餐盒生气的丢进抽屉,盒子与桌壁的碰撞发出了巨大的声响。“余铠不要,我也不想别人。”
“刺激刺激他。明天再送一份,看看情况。”余铠这人什么样她是知道的,看着满不在乎,其实内心的占有欲一点不弱。
程今眼前一亮,瞬间复活。“可以啊~机灵鬼。”心情立马阴转多云,站起来大声嚷嚷:“符俊接着,哀家赏给你的。”
符俊看着飞过来的餐盒,手忙脚乱。“什么什么什么?沙拉吗?”稳稳接住,打开盖子看到食物,心情大好。“还有肉!!!大鸡腿!我的妈呀,谢太皇太后赏赐,祝您万福金安。今天这什么人品?这么爽!”
放学后周肯肯徘徊在相同的路口,望着来回变换的红绿灯。对街的唱片店门口贴着乐莜新专辑《旧爱》的海报,店门口的音箱足有半米高,正放着的歌是《相见欢》,是后来成为金牌作词人的涂韫填的词。嗓音迷人,情愫绵绵,难舍难离,将那种拱手让出幸福又心有不甘的感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海报上的乐莜仍是风情万种的女人,举止随然但眉目善于传情,眼神极有戏,所以拍出来的照片总是透着一股洒脱又饱含风情的韵味。
这时的《相见欢》还是人人追崇的流行歌,而到了周肯肯后来的那个时代,这首歌是被人埋在心里默默怀念的经典曲目。就像是乐莜仍然在世,仍然用勾人的眼神看向歌迷粉丝。
让流行变为经典,这大概就是时间显示自己能力的表现吧!
沉浸在思考之中,左肩被人一拍,符俊从后面跳出来。
“回家?”“等人。”“等谁?情郎?”
“不知道。不是。”她摇头
。
“不知道等谁?”符俊若有所思的顿了顿。“那就是在等我。是不是通过今天一天,被哥的魅力迷得七荤八素?”
“……”她应该怎么接话?
符俊见她无动于衷,突然扭过身子搔首弄姿。“给你一个侧颜杀。”
“差点杀死我。”她无情说道。
“别跟奕哥学毒舌,女孩子要温油,这样才显得可爱!”见她没有要过马路的打算,“我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家。”
走到斑马线第一条,又折了回来,从书包里拿出一把蓝色格子的雨伞。“看这天灰蒙蒙的,指不定什么时候下雨,伞给你。”
她没有伸手拿,反问道:“那你不就没有了吗?”
符俊听了,直接将伞伸到她手边。“你等人肯定比我晚到家。再说我可是男人!拿着吧!”
周肯肯犹豫片刻,接过道了声谢。符俊便摆了摆手,迈着大步过了马路。
如果每个人周身散发的气质能用一种颜色来形容的话,那蚂蚁是黄色,生机盎然,活力十足,关键黄污。程今是红色,性子浓烈,柔骨真情。而眼前这个迎面走来女生则是蓝色,最为阴郁的蓝色,低眉垂眼间竟然能有一种超脱世人的沧桑感。白皙的脸给人的感觉不是青春活力的清秀而是寡欲的病态。
周肯肯自知自己是个时而神经粗条时而敏感的人,但看了眼前这个女生,她不禁有些鼻酸想流泪。不是为自己,是为这个女生。
“同学。”唤了她好几声,那个女生才扭头过来,一脸疑惑。“我吗?有事吗?”
周肯肯摇了摇头,大脑飞速运转,不知道怎么搭讪,总不能告诉她你往前走可能会出车祸吧?“我们似曾相识?”
女生面无表情道:“没有!没印象。”
搭讪她不懂,撩妹她手太生,只得挑点她熟悉的搭话。“那你有喜欢的作家吗?”
“太宰治。”女生皱眉但还是礼貌回应了。
……那个说出‘生而为人,我很抱歉’的大艺术家?那本《人间失格》周肯肯从来没有勇气翻开过,怕深陷其中。喜欢这位作家的女生似乎有点悲观。
“你知道德谟克利特吗?”她问道。
“知道。”女生抬眸。“他有一句名言。如果人活着没有快乐,那么他并不是真正的活着,而是漫长的死亡。”
惊讶于她说出来的名言,为什么周肯肯觉得二十八岁自己在她面前竟然很稚嫩?这是错觉吗?
轻声问道:“那你觉得快乐吗?”
女生扭头不看她,感叹道:“算不上快乐,也算不上是假死。”
她看着望向远方的女生,有一股凉意,孤独的凉意。“他还说过这样一句话,幸福其实就在我们自己的心中。”
看着路口的人行道,人行道前一对父子走过,儿子骑在爸爸的脖子上,欢腾的摇头晃脑,一双小手紧紧的被爸爸抬起来的大手攥在掌心,很美的一幅动态画。
周肯肯看着已经亮起的绿灯,问道:“要一起吗?”
女生点头,抬脚走在她身边。
周肯肯问道:“你家住哪?”
“就在前面。”周肯肯见女生一脸警惕,转而问道:“还需要过马路吗?”
“不会了。有什么事吗?”
“没了,注意安全。”
周肯肯望着女生前行的背影,想着,不知道是蝴蝶效应,她迟迟没有等来那辆曾经差点撞倒她们的面包车。难道是因为他们的重新到来,让这个世界发生了一些变化?
虢岩和几个好哥们一起讨论着新上映电影的情节,正精彩着就听人说:虢岩,那不是你哥吗?
他顺着好友指的方向看过去,现在树下望着校门口的人还真是他哥哥。和好友告别,走上前。“哥,你怎么会在这?”
“出来买东西。”
看他手里拧着购物袋也了然,跟在后面继续走。
“最近,”虢奕手伸进口袋摸烟,想了想又掏了出来。“生活怎么样?”
听着虢奕说最近两字的时候他心就吊在半空中了,听人说完不禁长舒一口气。“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要问我学习怎么样呢?生活不错,吃嘛嘛香。”
“那学习怎么样?”虢奕接着问道。
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但这时候问出来的话毫无疑问不再是严肃紧张的,他也不怕,白了一眼他哥说道:“认真聊天好吗?”
“好。认真问你最近学习怎么样?”
“我能去马路对面走吗?不想和你一块!”
“不能。”
自从上次她们三人约饭一次后,连着好几天都是一样的生活模式。吃完饭,他俩去电子阅览室打游戏,她一个人去图书阅览室看书,末了一起回去上课。
这一天,她刚从图书馆里的洗手间出来,走过一条长廊,就看到前方有人在表白。
“小柔同学,我从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被你通透明亮的大眼睛吸引,阳光撒进来,我想这就是爱情。”男生深情款款的说着。
女生一脸羞怯,柔柔的说:“那个……我还不知道你是哪个班的?”
“不用知道。我不想让你过早的知道关于我的信息,怕你早早对我失去兴趣。自从那次相遇之后,我是夜不能寐,辗转反侧间,脑海里全是你露出迷人笑容的样子。现在老天又给了一次我们重逢的机会,我不想再错过。你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男生说。
“什么,什么机会?”女生一脸娇羞问道。
“陆游说,宽衣解带不悔,想你想得憔悴!能不能~”男生欲言又止,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女生泛红的脸上慢慢露出气恼。“你…你……”
男生满脸期待。
“你流氓。”丢下这句话,女生就跑离了长廊。
看到这,周肯肯没忍住笑出声来。
“噗呲。”男生闻声一脸疑惑的转头看向她。
气氛正尴尬着,管理员打破了沉寂。“同学,上课还有二十分钟,我们这要闭馆了。”
“马上来。”她应答。路过男生身边,就听他说:“你偷听?”
周肯肯委屈:“没有,是声音自己传过来的。”
若不是这是条出图书馆的必经之路,她早就换道。原本以为是一场小清新的校园恋,谁知道只是阴沟里翻船的撩妹反教材。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的词。”她纠正。
男生不以为然。“我知道!改一改名人名句更能体现个人才华,艺术家的作派你不懂!”
周肯肯摇头,真不懂,也好难懂。
出了馆就见虢奕站在门口等着她。他皱着眉头问道:“去哪了?”
“洗手间。”
“符俊先回学校了。走吧!”
穿过校园那条种满广玉兰树的大道,青翠碧绿。香樟、雪松和广玉兰树都属于常青树类的,象征着莘莘学子学业常青,生生不息。不少文人雅士的居所都会栽种广玉兰树,鲁迅、茅盾、巴金都是如此。
想起刚刚的场景,周肯肯看向身边这位跨步较大、走路较快的人,问道:“奕哥你以前被人表白过吗?”
“没有。”见她明显不信,继而解释,“被不喜欢的人表白是骚扰。喜欢的人我会主动表白。所以不存在被表白的情况。”
她恍然大悟,点了点头:“有点道理。”
“怎么突然问这个?想和那谁再续前缘?”他饶有兴趣的看向她。
周肯肯尴尬,她和孟子晟的那段前缘似乎也是轰动一时。“没有。”虢奕轻哼一声。
“刚刚在图书馆听见一个男生向女生表白,阳光、大眼加心动,偶遇、缘分求机会。套路有点深。”她说。
“这种话不是正得小姑娘们的欢心吗?”
她摇头。“并不是,对我就不奏效。”
虢奕无语,“小姐,你二十八了。”
“能不提吗?”现在的她的脸是十五岁那就是十五岁!拒绝接受二十八!
他贱兮兮的说:“贿赂我。”
“扰您雅致了,您继续。”贿赂?开玩笑吧!
虢奕哂笑。“小抠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