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软的雪地上,八只碗口大的马蹄狠狠砸在上面,飞雪溅起半人高,落下来的时候把周围平平的雪盖砸出无数坑洞。
雪花堆砌,中间缝隙极多,本来应该如奔雷一般的马蹄声便显得有些沉闷,没显出气势来,反而在冷色天色下显得更加孤单。
极北之地的雪盖下面多冰洞,冰洞有些不大,有些极大,至少摔折了马腿,陷进去马身,乃至扔进去几条命,还是简简单单的。
所以很少有人像面前这两骑一样,不要命了一般这样不心疼脚力地狼奔豕突。
没错,就是不要命一样。
陈楠又抬眼看了一眼天空。
日当正午。
差不多了……
他心中默默念叨着,逐渐放缓了速度。
身后跟着的那个人终于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如此激烈极速之下,不仅仅对马匹的要求高,对马背上的骑士驭马要求更高。
赵若雪只觉得两条大腿内侧火辣辣地疼,怕是已经磨破了皮。
她比陈楠实力不如,好在多骑了一些马,总算没把命丢在这段长长的路途上。
即便如此,她也累得够呛。
一半是因为颠簸疲惫,另一半,则是提心吊胆地心累。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的头脑发热,才会卯足了劲,拼了命也要跟上前面的这匹马。
在陈楠与付骞陷入僵局的时候,在她被须文山以神通制住连声音都发不了的时候,她就像是被人点拨了一般,心头懵懂心思豁然开朗。
但想通了是想通了,看明白了是看明白了,要她这么个面皮薄的姑娘当着那人的面承认自己的心思,简直比登天还难。
所以她追上来的第一句话,自然不是那意料之中的关心恼怒乃至担忧。
她就像是跑丢了自己的古灵精怪,张了张嘴,挤出了一句话:“你跑什么啊?”
这话一出,就连一向不把别人事情放在心中的陈楠表情都渐渐古怪起来,他看了一眼脸蛋通红的少女,心想你不知道我跑什么啊,我不跑等死啊。
这些话,并不懂如何表达自己的少年并没有出口,也许这些话对白虎可以,但除了白虎,对其他人,哪怕是一洲之外的妹妹,他都不出口。
不善言辞的陈楠终究打破了这片迷之尴尬,开口问道:“你追上来干嘛?”
“我……”赵若雪原本被冻得通红的脸陡然间转了个红法,似乎那张脸刹那间红得光滑且晶莹剔透起来。
她眼珠一转,拍着胸脯道:“君一诺千金,我不是要跟你一起回白云宗的么,你怎么可以一个人跑了!”
陈楠又有些好笑,心想你算是哪门君,女还差不多。
他摇了摇头,没有在这些事情上面计较,也没有时间在这些事情上面计较。
他放马与赵若雪并肩,两匹一个马行出来的赤霄并排而行,速度比之前慢了许多,但仍然比寻常火焰马要快一些。
“你跟着须文山要安全一点,跟着我……不好。”陈楠憋了半晌,终究没把自己心里话出来。
赵若雪自然听不出来陈楠之前想的略有些伤人的话语,她皱了皱冻得可爱的鼻:“我才不喜欢须文山呢,我不想跟着他,是他要跟着我,早知道他跟着我,我就不乱跑了。”
蓦地,她又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连忙攥紧了拳头,瞪圆了眼睛,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朝着陈楠解释道:“我这话,可不是喜欢你的意思。”
陈楠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赵若雪稍落后了一些,朝着他后面龇牙咧嘴扮鬼脸,一阵无声大骂。
陈楠怀中的白虎笑得咧开了嘴,只可惜这两样,陈楠一样也没见着。
陈楠突然停下了马,原本在陈楠身后的少女,一下就窜到了他的前面,手忙脚乱的少女连忙掩饰自己刚才的那些不雅动作,勒紧缰绳,扭头看着陈楠,有些奇怪。
“你停下来干嘛?后面肯定有人追杀你的,停下来不是让他们追到了么。”
陈楠朝着她笑了笑:“我还有事,不能跟你一起去白云宗,你先走吧。”
少女的脸顿时“唰”一下变得雪白,她颤声看着陈楠:“你嫌弃我?”
“不是不是。”陈楠很明显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他连忙解释道:“我是真的还有事情,你不能和我一起。”
眼见少女依旧一眨不眨盯着他,面色比雪地还白,他只好无奈道:“这样吧,你放慢些速度,就按照我们刚才的速度往白云宗走,我办完了事情,一定会过来找你的。”
“那你万一骗我,甩开我跑了怎么办?”赵若雪依旧看着他,倔强着大声质问。
陈楠这下是真的无奈了,他摸了摸自己的鼻,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连忙抬头看着赵若雪。
“这样,我刚好有一件事情想要请你帮忙,你要是肯帮我,我就一定会来找你的。”
“什么事情?”少女眼中还有狐疑,但血色已经慢慢恢复了上来。
陈楠自怀中掏出了那枚黑色莲叶:“这个你拿着,拿稳了,很贵重的。”
赵若雪重重点了点头,把那枚黑色水晶一般的莲瓣贴身放好,又用手拍了两下,才抬眼看着陈楠,想要问他这是干什么。
陈楠不等她话,便已经解释道:“这黑莲瓣,是要给公孙师兄的,很重要的东西,我把它放在你这里,你就不怕我不回来了对不对。”
赵若雪偏了偏头,蓦地白了脸,比上次还白,这次似乎都能看见脸皮下面的青筋:“你让我帮你忙……你下面是不是想,要是你没回来,让我帮你把这个给公孙师兄?”
陈楠有些惊讶,他没想到少女会想到这一点,他笑着点了点头:“这不是以防万一么,再,你不是怕我不回来……”
少女猛地捂住耳朵,拼命摇着头:“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陈楠便更加无奈了,他看着少女,想着该怎么样才能和她明白,一想到这个,原本不痛的头开始隐隐作痛。
临了,嘴拙的他也不出个实实在在安慰人的话,只好不停重复:“你放心吧,这么重要的东西,我怎么舍得放在你的身上,我肯定会回来的。”
“那你告诉我,你要去做什么!”赵若雪摇着头,着话,其实手里面捂着的耳朵还支着,支得老高。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陈楠又抬头看了一眼日色:“时间差不多了,我真的得先走了。”
赵若雪下意识跟着他看了一眼日色,然后面色变得铁青,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陈楠,七分肯定三分试探着问道:“你要回去杀付骞?”
陈楠低下头,默默然,没有话。
“你就是要回去杀付骞!”少女心中灵光一闪,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无比肯定自己这个无厘头的荒唐念头。
陈楠笑了笑,拨开马头,没有回答她,循了一条与来时路并不相同的路,逐渐加速。
身后,赵若雪叫得撕心裂肺:“姓陈的,你敢不回来,这东西,我死也不交给公孙师兄!”
陈楠朝着身后挥了挥手,没有回头。
他相信,这个在与他做交易的时候,无比爽快的姑娘,既然答应了帮这个忙,不管自己回不回来,这片黑莲都会出现在公孙师兄的面前。
日头偏西,等他绕完了一大圈,回到灵武城的时候,应该刚好入夜。
再等他寻一片隐秘所在把赤霄和白虎安置下来,摸上灵武城,应该正值半夜。
等他在玄甲军营中避开重重岗哨,找到付骞的时候,时间应在四更。
那个时候,黑夜将逝,黎明未生,正是一个人一天最困,精气神最低落的时候。
如果顺利的话,第一缕晨曦照射在灵武城头上的时候,他已经骑上赤霄追赶赵若雪了。
从付骞出那些威胁话语的时候,从第一个字吐露出嘴的时候,陈楠在心中已经宣判了付骞的死刑。
但付骞有一句话让他起了警示。
他若是在东市那么多人面前杀了付骞,只怕远在玄甲洲中部的白云宗亦不得安生。
他不是妇人之仁的人,只是他已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欠了公孙师兄一条命的人情,他不想再欠白云宗什么。
付骞不知道,但他没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是乌鸦酒馆派去潜伏在白云宗的乌鸦,若是欠了人家太多,感情深了,到最后,怕不是任务都完不成。
对的,他是乌鸦!乌鸦酒馆的乌鸦。
隶属狼群,但猎鹰,蜘蛛会的手法,多多少少都会一些的乌鸦。
他是敢在一窍时候,袭杀玄甲军斥候,并且成功得手的乌鸦。
军中斥候,最为精锐。
玄甲军普通军士,非十五窍不能当。
他陈楠,擅长的不是与人硬碰硬的较量,也不是依靠天魔隐玩什么捉迷藏。
刺客,讲究的是一击必杀,远遁千里。
实力对于一名元修来,异常重要,越阶作战的都是天才。
但实力对于一名刺客来,又没那么重要,刺杀比自己实力高的元修,家常便饭。
就像是在东市一样,当陈楠真正想要刺杀付骞的时候,他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陈楠对付骞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肺腑的,尤其其中一句,最不是玩笑。
他:“我估计你是没这个机会了。”
雪原上,少年抬头又看了一眼日头,心中自嘲。
上了白云宗,太久没有在黑暗中前行,都差点忘了自己本来的吃饭家伙。
这是他在接了白云宗任务之后的第一次刺杀,是他突破一窍,实力倍增之后的第一次刺杀。
不是他人生的第一次,肯定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少年心中突然有些顽皮地想着。
若是付骞知道自己的乌鸦身份,还敢在自己面前那样嚣张的话么?
他哑然失笑,摇了摇头。
太看得起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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