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百 真君子
作者:雪吖      更新:2019-08-18 13:51      字数:3718

沿途撕扯过来的那两个人,一个人是枯瘦如柴的书生,尤其是那干枯的手掌,总让陈楠下意识想到自己当初与乐童在紫嵊坡开的那荒坟之中的煞尸。

书生穿着一身白衣,头戴纶巾,如今被另一人一只手扯住一个,估计是为了保持斯文体面,打骂不得,就像是被捉住的鸡仔,显得很是狼狈。

另外一人却是一个邋遢老道。

那老道束发盘髻,盘髻以一根竹筷歪歪扭扭地固定住,穿着一声乌黑的破烂道袍,道袍背后的八卦不知道被什么人揭去了一半,腰间还晃晃悠悠挂着个枯竹签筒。

怎么看怎么都更像是破落乞丐,连招摇赚骗的招牌行头都置办不好。

陈楠一脚踹的,自然是那背对着他的邋遢老道。

仍然坐在马上的须文山看了赵若雪一眼,两人面面相觑,怎么也看不出来陈楠是怎么和这等即便在凡人之中,也是趴在泥泞中的人相识的。

须文山多了个心眼,朝着七叔看了一眼,尤善望气探根骨的七叔不动声色地朝他摇了摇头。

须文山的心顿时放了下来,再看向陈楠的背影的时候,就多了一分好笑。

他堂堂玄甲紫焰须家嫡长,论起身份重要性,还不如一个招摇撞骗的老乞丐?

陈楠这一路来,可是从来没给过自己一个好脸色看,不远不近,倒是有君之交淡如水的意思。

若不是须文山看出来赵若雪似乎是一厢情愿,他还真忍不了这么长时间。

看这老道邋里邋遢,脚步虚浮,双目浑浊,分明就是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凭什么值得陈楠这么亲近?

心头戾气丛生。

身旁的七叔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须文山猛地醒转,对自己心里头这莫名生出来的一丝戾气感到哭笑不得。

他转头感激地看了一眼七叔,声道:“我没事。”

七叔笑了笑,只是颇有深意地了一声:“人生处处是修行啊。”

须文山若有所思。

陈楠那一脚踹得不轻不重,把个邋遢老道踹得一个踉跄。

他手上还扯着书生的头发和衣服,顿时连着两个人摇摇晃晃,那力道差点让老道撒了手。

他顿时勃然大怒,扭头便道:“无量他奶奶地那个天尊,谁敢坏老道好事!就不怕家破人……哎呦,楠!怎么是你啊!”

老道话到一半,面色陡然间由阴为喜,一把放开那书生,把陈楠拽到自己面前,摸摸头,揪揪脸,上下其手。

陈楠面色罕见有些泛红,他一巴掌拍掉老道乱动的手爪,揉了自己被揪得生疼的脸,没好气地道:“家破人什么?反正已经家破人亡了,六十四你倒是继续啊。”

原来之前叫的六十四,竟然是这老道的名字,也不知哪个道馆洞府,能起出来一个这么奇怪的名字。

老道名字古怪,人倒是精明。

听到陈楠这句明显带着杀意的话,他顿时直起身,抬头翻着眼看着天空,打着哈哈,扯开话题。

“哎呀,贫道早就算出今日有大喜之事啊,你看,这不是遇到你了么。”

陈楠笑骂道:“你就胡扯把你,就你那卦象,能算准才怪,在我家住着的时候,给我算的六个卦,没一个准的。”

“你这就不知道了。”老道六十四摸了摸自己都牵扯在一起,结成绺的山羊胡,摇头晃脑,惺惺作态。

“有道是天意难测,我也不是每一次都准的么,再了,那些事情还没发生呢,你怎么就知道不准了呢。”

“得了吧你。”陈楠讥笑。

“对了,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秧苗呢?”邋遢老道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边朝着陈楠身后望着,一边顺嘴问道。

“岚被人带走了。”提到这个,陈楠有些伤感,挠了挠头,再抬头的时候,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一巴掌拍在老道的脑门上,大怒道:“你朝哪儿看呢!”

老道被陈楠一巴掌扇得晕晕乎乎地,却没有一点恼怒的样,他一边流着口水,一边把陈楠扯到一边,勾肩搭背,悄悄道。

“后面这个女娃是哪家的?长得也忒标志了!比我上次偷偷摸摸看的张寡妇标志多了!粉面桃腮,前凸后翘,一看就是好生养的。”

陈楠长叹了一声,心中所有的杂念,怨念,执念,在邋遢老道的面前,都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你大爷的六十四……你都这么大岁数了,都能当我爷爷了,就不能正经点么?坑蒙拐骗,偷鸡摸狗,哪样是你不做的?”

“我大爷早死了。”老道很没风度地歪了歪嘴角:“再了,你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不是老道住在你家一年,你吃的喝的哪里来的?谁替你照顾秧苗的?”

“你还好意思?”陈楠一把把他脑袋扯过来,咬牙切齿:“就属你吃得最多,再了,就你住在我家一年,陈家村那些人,看我眼光都变了,没在我脑门上贴个老鼠过街的字样就不错了。”

“哈哈……你的这个啊……这个么,有道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老道一边胡扯,一边转着眼珠。

陈楠笑骂了一声,他哪里看不出来老道的那点弯弯心思。

十三岁的时候,遇到这个不靠谱的老道,救了他一命,看他落魄样,好心接济他,他不要,后来又改了主意,赖在那漏风漏雨的草屋里不肯走,一年到头一肚坏水,不知道让陈家村鸡飞狗跳多少次。

叫他楠,又因为妹妹被他种在水缸里,被他叫做秧苗。

为了这个并不好听的名字,脾气温和的陈岚和平时亲善的老道急眼不知道多少次,却依旧被他叫到现在。

一年之后,却又不知道为什么,老道就和自己的爹娘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破洞草屋里,一老两就像是一家人,老道失踪,当时陈楠和妹妹还伤心失落了好一段时间,没想到今天竟然会在这里见了面。

笑间,初见面的兴奋逝去,陈楠总算想起来,旁边还有一个闷闷不乐坐着发呆的书生。

他斜着膀撞了撞邋遢老道,眼睛一勾:“哎,那个,什么情况?又是个上你当的?”

“放屁!”老道梗着脖,不屑地看着他笑:“你当谁都和你一样,有眼不识泰山的!老道的卦,就没有不准的。”

“行行行。”陈楠一个头两个大:“那这是怎么回事?”

如果这世界上还有谁能让他束手无策的话,也就是眼前的邋遢老道了。

邋遢老道瞥了一眼坐在一旁青石上面,面容阴鸷,看着他和陈楠相处却颇为有趣的书生,先是狠狠吸了一下鼻涕,而后一口浓痰吐在书生脚下,大声道。

“他欠人家东西,被老道我捉住了,这是要让他负荆请罪去。”

那书生饶有兴致的眼神刹那间变了,变得像是下一秒钟就要死去一样痛不欲生。

别书生了,就连陈楠都被那一口恶心人的浓痰刺激的眼皮直跳。

书生跳起脚来,避开那口浓痰,指着老道,急红了脸:“你你你你……”

你了半天,这才把剩下的半句话完。

“你血口喷人!”

陈楠一翻白眼。

好么……又是个棒槌。

早先自己拉着老道,他不知道跑,现在看这话,明显就是少根筋的。

和老道牵扯到以前,他用屁股想,都能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耸了耸肩膀,他懒得再去管。

手臂却被老道一把扯住,低声道:“别走啊,咱们两个什么关系,你得帮我啊!”

陈楠咧了咧嘴:“什么关系?仇人的关系!六十四,你是没落到我手里,落到我手里,我把你扒皮抽筋我告诉你。”

邋遢老道顿时正色起来,他一只手向下滑动,扯住陈楠的手腕:“三七开,你三我七!”

陈楠大骂:“坑我这么多次,还当我傻啊!”

老道面色抽搐了两下:“四六开?”

陈楠看着他冷笑不止。

“老规矩,五五开总行了吧!”老道咬牙切齿,双目中射出浓重杀气。

“中!”陈楠下一秒钟便换了一副脸色,笑眯眯地看着那书生:“这位……叔叔,你,这老道怎么你了,我帮你主持个公道。”

那书生不知道是不是真是个棒槌,他就像是没看见陈楠和老道的拉扯战,兀自涨红了脸。

“他瞎扯!我欠人家的,早还了!”

老道顿时不乐意了,一只手牵着陈楠,一只手牵着书生:“你还了?你还个屁还了,假模假样打了一架就叫还了?来来来,信不信我这老胳膊老腿的,还能跟你再打一架!”

书生气极,面色如猪肝一般,一时间却不出话来。

老道顺杆往上爬,一言不合,已经扒上了那书生的衣服:“来来,楠,你拿这长褂,我拿纶巾,看这穷酸身上也没什么油水的样,好歹这衣物还能典个几文钱。”

书生拼死挣扎。

陈楠明面上帮着老道扯那书生的衣服,背道里,却是帮着倒忙。

老道扯了半天,没把那眼馋好久的儒衫扯下来,顿时有些泄气。

陈楠只作无奈状:“算了算了,不就几文钱么,不要了不要了,还抵不上我花的这些力气呢。”

陈楠发了话,老道顿时黑了脸,狠狠瞪了他一眼,又扭头瞪着那书生。

那书生倒是傻呵呵笑了起来,枯瘦枯瘦的手掌交叠在一起,肩膀抖得一边高一边低,笑得挺鸡贼。

“不行!你多少得赔一些!”老道看了半晌,兀自斩钉截铁地道。

“赔什么啊……”那书生无奈地看着他:“人都发话了。”

着话,眼看着老道面色越来越不好看,那书生语气越来越低,他长叹了一口气:“算了算了,喏,我这里就一文钱了,你爱要不要。”

书生手一抖,一枚金灿灿的铜钱翻着滚朝着老道扔过来。

老道面色顿时便好看了起来,他一把接过铜钱,往陈楠手里塞:“好东西啊,拿着拿着,藏好了啊!”

陈楠无奈地看着他,铜钱到手,看都没看,看那书生可怜兮兮一脸肉痛的模样,手一抖,把那铜钱又往书生那方向扔过去。

老道顿时目瞪口呆。

那书生一把接过铜钱,细心摩挲了一下,仰天大笑。

末了,朝着面色黑如锅底的老道眨了眨眼睛,又朝着陈楠竖起了大拇指,嘴里由衷赞叹道。

“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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