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林中投
作者:唐遮言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240

林中投很年轻,与平难尘一般年纪,红袍玄衣与他棱角分明、黝黑妄为的面孔颇为相称,虽不是无可挑剔的英俊,却充满了粗犷的魅力,多余的是眉间那一颗黑痣,远远看去,好似两条眉毛长在了一起,让人多少有些不舒服的感觉。这是个天生的恶棍,为非作歹即是他活着的全部意义;他的老爹是幽州数得上的缙绅,家乘万金,身为三房独子,他本可以舒舒服服地当一方土豪,可他太喜欢打家劫舍,喜欢弄到别人家破人亡,喜欢让好人变坏,喜欢叫坏人变得更坏,喜欢……,总之,所有的坏事都让他陶醉,让他乐而不疲,而当土豪有太多的坏事不方便干,为了能畅快淋漓地干坏事,他爽性当起马匪。

英尾羽一路上只言未提他与林中投之间有任何瓜葛,而当他看见英尾羽,满面的煞气顷刻转为骀荡春风时,平难尘已可断定他与英尾羽之间决不简单。

几天朝夕相处,平难尘对英尾羽已有相当了解,对英朋虎的死,她几乎没有多少悲伤,一方面是她本身缺乏情感,另外从只言片语中知道她跟着英朋虎只因为他是她惟一的亲人,她从来就不喜欢这个大哥。而此际,当着林中投与他手下一众大头目的面,她无可奈何地表演起她丧兄的悲伤,另一边,愈加不相干的林中投等人亦陪着唏嘘不已,各自堆出难受的表情,不知所云地安慰。

平难尘冷眼旁观,察言观色,敏锐地觉察到这一干人中林中投与那个干瘦的程小河分明早知道英朋虎横死,且清楚自己的来历,他们狐疑的目光数度投向他,却并不急着探查自己的底细。至于其他几个,看去只是些冲锋陷阵的狠角色,林中投没有让他们知道得太多。

表演悲伤的时间过去,英尾羽似乎强自振作一下,向林中投简单讲述英朋虎殁后经历,自然绕不过平难尘去,却没有一句美言,仅仅是陈述而已。

林中投待她讲完,全无含义的目光落定在平难尘身上:“平难尘?好名字。”

平难尘在帐中所有目光的交叉点上,深深地吸一口起,强压下夺路而逃的念头,垂下眼睑。当不知所措时,沉默不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一声狞笑响起,林中投怪声怪气的尖起嗓子:“平大侠!都看看,奶奶的,还以为天底下的大侠早给老子宰完了!劳驾,抬抬头,让弟兄们见识见识,大侠他娘的长什么德性?”

哄堂大笑,尤其响的是一个破锣嗓子,笑完,学着林中投的音调:“劳驾,把裤子脱了,让弟兄们见识见识,大侠长没长鸡巴?”

四周狂笑再剧,平难尘蓦然昂首,挺身而起,目光瞬间锁定那破锣嗓子。那是个矮黑胖子,另外几个汉子唤他“幺狗”,当是七头目里排在第六的吴越钩。在幽州,吴幺狗匪帮亦是凶名赫赫,在南方,与烟霞子斗得乌烟瘴气,半年前,给烟霞子挑了寨子,几乎全军覆没,吴幺狗没处容身,投到林中投麾下。程小河给他起了现在的大名,认识的却依然唤他“幺狗”。

平难尘踏前一步,目无余子,凛凛杀气直逼吴越钩:“拔刀!”

吴越钩腾地跃起,敛了笑,眼中凶光暴闪,一声“找死!”战刀略不迟疑地出鞘,没二话劈头盖脸向平难尘砸下。

平难尘战刀几乎同时出鞘,依然是大气磅礴,威风凛凛,一圈一递间已将吴越钩全盘攻势化解封死,以其强力破入,抢在上风。吴越钩刀斫河朔,武技之强横犹甚于崔同庆,平难尘无所顾忌,放开手脚,虽疏于阵战,依然有些生涩,杀法已远比当日可观,大开大阖间别有气候,气势汹汹让吴越钩一时欲振乏力,硬撼不过,惟回刀守稳阵脚,略显狼狈。

一旁,林中投略无阻止的意思,饶有兴趣地袖手旁观,不时瞥上身边英尾羽一眼。英尾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亦看得津津有味。

平难尘速度不快,几十招过去,经验老到的吴越钩已摸出些门道,站稳脚跟之余,稍许抢回几分攻势。平难尘刀法虽别开生面,终究显出稚嫩,节奏把握不住,每每不能于关键时发力,雄浑有余,凌厉不足,略无夺命一击,愈战愈陷入被动。

吴越钩一旦夺回攻势,速度登时加快,平难尘被带动,刀速渐急,气势反而受挫,百招一过战场节奏已为吴越钩控制,攻势由无到有,由少而多,眼见着全盘夺取主动,将平难尘凛凛刀光劈得支离破碎,欺至近身,攻到最适合他的距离。

际此,平难尘大势已去,败阵只在时间早晚。英尾羽瞥一眼林中投,恰与后者投来的目光相遇,林中投暧昧地一笑:“姓平的潜力不错,可惜……”

英尾羽复望向战场:“可惜什么?”

林中投:“吴幺狗刀底下没有活口。”

英尾羽:“有什么关系。平难尘说他从前是贼,没失过风的贼。”

林中投一时间理会不了英尾羽此话的含意,偏不好意思追问,好在这迷惑在片刻后即豁然解开。战场中,平难尘被逼得步步后退,渐入绝境,际此已退至营帐一角,再无后路。吴越钩狞笑一声,激起全部力量,刀起狂澜,封住平难尘一切出路,汹涌劈下。

帐中几乎所有人都移开了目光,他们认定平难尘已在劫难逃,开始准备怎样去嘲笑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只两三个人看见了下面一霎那发生的事情:平难尘身形忽如鬼魅般激起,以不可思议的绝对速度抢在吴越钩刀落之前欺入近身。吴越钩的身形挡住了观者的视线,谁亦没看清他遭受了怎样的打击,刀“当啷”落地,人旋即蜷做一团,跪倒在地上。

贼与盗的区别,是速度与力量的区别。贼靠速度吃饭,平难尘若真是从未失风的大贼,他起初表现出的速度实在太慢。

英尾羽一开始即不怀疑平难尘是大贼,这是她第二次见识他的绝对速度。第一次是他格杀崔同庆。

平难尘一脚将吴越钩踢翻在地,踏住他的胸口,目光自林中投脸上一掠而过,俯视着一败涂地的对手:“记住我!”手起刀落,在他面孔划过,皮开血溅,从额头直到下巴,割开一道长长的伤口。

刀还鞘,平难尘飞脚将软做一团的吴越钩踢开,满帐肃然中行到正中央,面对林中投:“林大当家,我平难尘不会绕弯子,有话直说。崔同贺断然放我不过,大当家若收留我,我这条命便是大当家的,做牛做马,赴汤蹈火,决不皱一皱眉头;大当家若不肯收留,我亦体谅得大当家苦处,江湖留面,大家好说好散;非要用我的脑袋给崔同贺卖好……”话到此,嘎然而止。平难尘不卑不亢直视着林中投,未竟之意尽在不言之中。

林中投迎着平难尘的目光,黝黑的面孔微微泛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异笑,轻轻拍一拍扶手:“崔同贺什么东西?现在起,你是我们寨子里的九当家了。”转向七头目最后一个诺拦坡,“老八,扶老七下去,找老洪看看伤。”

壮硕的诺拦坡应声上前搀起吴越钩,待要出帐,平难尘一指吴越钩抗声说:“他是我手下败将,凭什么排在我前面?”

英尾羽抢先一撇嘴巴:“好了不起,你打赢皇帝还当天子不成?”

林中投瞥一眼身旁的程小河。他们排座次没有一定的规矩,给平难尘这么一说略觉为难,不管怎样安排,平难尘给吴越钩已是不共戴天,早晚惹出是非。程小河一时亦拿不出好主意,垂下头去。林中投无暇细思:“妈的,有你这么厚脸皮争座次的?好,你就老七了。幺狗不服,等好了你们比过。”转向大头目宋纯和,“老宋,你安排尾羽和平难尘下去休息。散了。”

宋纯和应声引着众人离帐,不用看亦知,程小河没有随大家一起出来,林中投分明要与他单独密议要务。虽顶着大头目的名,谁都知道这里真正的二号人物是程小河。

众人一出,林中投面孔登时阴沉下来:“杨禁的大同军情形怎样?他真敢插手河朔?”

程小河:“杨禁同骆家兄弟的交情非同一般,又广有人缘,在河朔亦吃得开。消息确凿,他已领一千骑兵东进,最迟三五天就能赶来。”

林中投咬紧牙关:“三五天,他们不是急行军?”

程小河:“杨禁老军伍,清楚骆阳行守十天八天没有问题,在生地行军不会冒进。想伏击他不容易。中投,这一仗难打呀,且不说杨禁,崔同贺的侦骑频繁出没于此,什么居心?想等我们给骆阳行两败俱伤,捡现成便宜。今天情形你亦看到,给骆阳行硬撼,我们赚不到便宜。”

林中投狠狠地:“崔同贺这喂不饱的王八蛋,拿了老子的银子,还给老子来阴的!”

程小河苦笑:“我们现在是钦点要犯,拿下我们,他稳稳地当个游击将军,到时候来银子需容易得多。”

林中投沉默片刻:“你的意思,我们不打了?”

程小河:“先撤吧,骆阳行不可能一辈子守在棋盘村,等他走了,我们再回头屠村。大同军更待不了几天,摸不着我们的影子只能徒劳往返。我们往后再给骆阳行交手,不信他还肯来助战。”

林中投再沉默有顷,问:“骆阳行在路上给李楷固打伤,是不是真的?”

程小河点头:“伤得一定不轻,今天战场上看得出来,他只在阵后指挥,往常他需站在最前面。”

林中投似有决定地点一点头,转开话题:“平难尘的来路查清没?”

程小河:“他十几岁起跟着耆老风做贼,耆老风殁后,即独来独往。英尾羽说他从没失过风,当是他吹牛。两年前,他给叶笑桐擒住,不过叫他逃脱。”

林中投眉头蹙起:“他给叶老七抓住过?”

程小河:“后来还给叶笑桐的孙女叶清鬟有些瓜葛,叶清鬟嫁人后,他便没了消息。年初时,复传出他给烟霞子追杀,不知为的什么。他走投无路,寻到叶笑桐门下,能在叶笑桐手底下逃走,老叶自然看得起他,给他安排下差事。”

林中投:“他不是叶老七派来的吧?”

平难尘被叶七爷擒下又逃走,对谁都没甚光彩,自不会随便与外人说去,程小河能轻易知道,里面当大有文章。程小河:“难说。表面上不像,谁知他们私底下有甚交道。若与叶笑桐无关,他需是冲着英尾羽来。”

话已说得够透,平难尘不是坐探即是情敌,怎都没有留下的理由。

林中投冷冷地呲了呲牙:“看他能弄出什么花样!”

些微失望自程小河脸上一闪而过,话锋随即转向:“话说回头,他不太可能是叶笑桐的坐探,就算能扳倒我们,杀崔同庆的罪名亦遮不过去;叶笑桐老奸巨滑,不会替他说清白,姓平的不像是辛辛苦苦揽死罪上身的笨蛋。”

林中投:“看住他。崔同贺现下驻扎在哪里?”

程小河撩起眼皮看他一眼:“陈三村,沿大路往东一百二十里,有条小路只五六十里。先对付他么?”

林中投:“你看?”

程小河:“他自不会料到我们突袭他,击溃他不成问题,可要宰不了他,不出旬月,他又能招募齐人马,到时候他给骆阳行联手,需不是好耍。”

林中投眉间黑痣轻轻一挑,眼中幽光闪烁,沉默中,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