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除暴安良
作者:江南春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6953

渐渐有了亮光,前面已是一处大镇。

“鹤王”慢下步子,和燕自怜肩并肩地走在青石板铺成的大街上。

天上繁星闪烁,地上冷冷清清。除了醉醺醺的酒鬼踉跄而过,还有在黑暗之处瞪着绿莹莹饥饿目光的乞丐,其它的人仿佛都已沉浸午夜的梦乡里。

风儿在身边流淌,温柔缠绵如情人在私语。

燕自怜默默地走着,猜想着“鹤王”要带自己去哪里。明月夜,青石街,“鹤王”的金冠流光溢彩,白衣闪耀着夺目的光芒,和他并肩走在一起,她忽然有种渺小的感觉。这时候,她忍不住会想:走在身边的若是李无为该有多好。

“你在想什么?”“鹤王”突然问。

“没……没什么。”燕自怜的脸有些红。

“你还没学会撒谎呢,”“鹤王”似乎在笑,“其实我们已算是朋友,你为什么不能把心底的事告诉我,让我能够分享你的快乐、或是分担你的忧愁呢?”

燕自怜犹豫了一下,终于道:“我刚才在想一个人。”

“鹤王”道:“男人还是女人?”

燕自怜道:“男人。”

“鹤王”道:“是你心上人吗?”

燕自怜的脸红若粉霞,她轻声道:“我们也不过刚刚相识,我也不知道他心上有没有我,可我知道一定有很多女孩子在喜欢着他。”

“鹤王”似乎叹了口气,他似笑非笑地道:“你人在我身边,心里却想着别人,我可是要不高兴的。”

“你不会的,”燕自怜流露出调皮的眼神,“因为你是‘鹤王‘。’鹤王‘对罪恶绝不容情,可对美好的事物永远尽心竭力地扶助。你一定会为我们祝福的。”

“鹤王”笑了,道:“你别忘记,‘鹤王‘也是人,他也有七情六欲的。”

“不,‘鹤王‘是神不是人。”燕自怜忽然正色地道:“至少在百姓们眼中,你是高高在上的神,能够洞察一切人间疾苦,在他们最无望的时候伸出温暖的手。就算在我眼里,你也是卓而不群,高不可攀的。”

“卓而不群,高不可攀,”“鹤王”有些神情萧索,“是不是一个卓而不群的人注定是要孤独的呢?高不可攀,众难企及,的确无限风光,可高处不胜寒,寂寞无对手,那又是一种何等样的痛苦。”

“可是‘鹤王‘绝不会痛苦的。因为一个人若是常常能带给别人幸福与欢乐,那他自己也一定是幸福、欢乐的。”燕自怜真诚地道。

“鹤王”点了点头,沉默着走了一会儿,他忽然问:“你能跟我讲讲你心里想着的那个人吗?能让你动心的人,他一定有不寻常之处。”

燕自怜道:“其实他的名气没你响,武功没你高,长得也不如你气势轩昂,可是——”

“可是你的心里想着的却是他。”“鹤王”接过了话头,笑眯眯地看着她。

燕自怜又是害羞又是喜悦,道:“水月山庄的水夫人曾问我是不是相信一见钟情,我虽然没有回答,可我的心里是相信的。从我第一眼看到他,我就知道他正是我要寻找的人。”

“他真是一个幸福的人,我有机会见到他吗?”“鹤王”道。

“你一定会见到他的,”燕自怜兴奋地道:“他也是个很有作为的年轻人,你和他一定会一见投缘的。”

“鹤王”道:“说了这么多,你还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

燕自怜道:“自然盟李无为。”

“鹤王”的身子微微一震,他深深地注视着燕自怜,流露出一种奇异的目光,但沉浸在喜悦与遐想中的燕自怜却没有觉察到。

***

拐过街角,前面忽然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出现一座张灯结彩、雕梁画栋的楼宇来。楼前车马往来、人影穿梭,楼内拥红绮翠、酒肉飘香,竟是热闹非凡。午夜里居然还有如此嘈杂喧闹的场所,燕自怜不由暗暗奇怪。

待走近了,燕自怜才发现大门上悬着一块大匾,上面醒目地写着“春满园”三字。燕自怜的脸顿时红了,她绝没有想到,“鹤王”带她来的地方,竟是江南最著名的烟花之地“春满园”。

“鹤王”道:“你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吗?”

燕自怜红着脸道:“这是个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

“鹤王”接口道:“这也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你想不想进去瞧瞧?”

燕自怜迟疑地道:“这种地方女孩子怎么去得?羞也羞死了。”

“鹤王”道:“既然男人去得,女人为什么就去不得?”拉着燕自怜的手便往里走。他俩衣着鲜亮,气势不凡,早有龟奴忙不迭来招呼。

踩着华美的地毯走进楼内,但见楼内披红挂绿,流光溢彩,装饰得极其富丽堂皇。楼中央摆着十余张桌子,铺着锦布,上面摆满了美酒佳肴、水果点心。每一桌都是男女参半,调情喝酒,春光无限。歌舞方罢,脂香犹在,熠熠铜灯照得一张张脸通红发亮。有酒足饭饱者,便有花枝招展的女人扶着往珠帘后去了,打情骂俏,风言浪语,燕自怜脖子都红了,低着的头再不敢抬起。

“鹤王”却是若无其事,他拉着燕自怜在一张空桌上坐下,傲然四顾,旁若无人。楼内自从“鹤王”和燕自怜进来后,立刻变得安静多了。男人们看着燕自怜的绝色容貌,喝酒的把杯子举着不动,夹菜的把菜塞进了鼻孔犹自不觉,点心嚼在嘴里没下咽的,吃梨子的连核吞下还在啧啧称赞的,种种情形不一而足,但无一例外的都象癞蛤蟆见到了天鹅肉。女人们则惊诧于“鹤王”的卓绝风采。原来疲倦的眼睛立刻变得灵动起来,生硬的笑脸也变得神采飞扬,如果这时候男人在她们身上东捏西摸,她们一定会拍案而起,大骂畜生,作淑女状。

如果说这时还有头脑清醒的人,那就是龟奴了。他是男人,当然对“鹤王”没有兴趣;但对于女人,就算是燕自怜这样的绝色美女,他也早已没有冲动。他只是习惯性地上前,用不知重复过多少遍的话说:“大爷,你要找哪位相好的?”

“鹤王”道:“你们‘春满园‘有些什么出色的人儿?”

龟奴陪着笑脸道:“‘春满园’美女如云、佳丽难数,但最出名的当数春燕、夏雨、秋苔、冬梅‘四艳姝’……”

“鹤王”截口道:“那就叫‘四艳姝’前来陪酒。”

龟奴面有难色地道:“大爷来得晚了些,春燕、夏雨、冬梅三位姑娘已经有客人了,而秋苔姑娘是从不接客的。”

“鹤王”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不行,快去将春燕、夏雨、冬梅从被窝里拉出来,还有冷美人秋苔,一个都不能少!”

龟奴的脸色顿时变了,连瞎子都看得出,对方是成心想捣乱来了。墙角处站出三名凶神恶煞的大汉,一齐向“鹤王”逼来,而龟奴则忙不迭地溜开了。

这三名大汉人称“铁嘴”、“铁手”、“铁心”,乃是“春满园”最得力的打手。他们拿着每月五百两的银子,一直问心有愧,因为有胆子到“春满园”闹事的人实在不多,他们终日无所事事,早就手痒难耐,今日见有人来成心捣乱,正可以大展身手,所以都是喜上眉梢。

“铁嘴”最擅雄辩,遇到蛮不讲理的客人,通常由他出马,从无闪失。他盯着“鹤王”看了会儿,觉得对方神秘莫测,当下用一种尽量和缓的语气道:“朋友,这可不是你耍酒疯的地方,识相的就乖乖走开,免受皮肉之苦。”

他这话已给“鹤王”留了台阶,但“鹤王”却偏偏不领他的情,他冷冷地道:“我的头脑清醒得很,不象你灌了几杯黄汤,就神气活现地象条狗。”

“铁嘴”大怒,还从没人敢这么损他。他正想一展如簧之舌,将对方骂个狗血喷头,忽见迎面飞来一掌,他引以为豪的铁嘴顿时红肿起来,话没吐出来,鲜血却是一大口。只听“鹤王”冷冷地道:“‘铁嘴’,你十三岁起迷奸少女,累计作案二十六起,直到‘捕王’派出‘小剑侠’游自珍和‘小捕王’常自明出面缉捕,你才在中原销声匿迹,原来躲到江南替人做起看门狗了。”

“铁嘴”见他一语道破自己的恶迹,又是吃惊又是害怕,忙把求援的目光投向了“铁手”。“铁手”长得比他高出了一个头,可心眼却不及他的一半。他也不摸摸对方的底细,伸出蒲扇般的手便向“鹤王”抓去。他的手粗壮有力,就算一头小牛崽也会被他毫不费力地拎起,更不用说人了。但“鹤王”的手居然迎了上去,两只手一握,“铁手”突然杀猪般嚎叫起来,直叫得声嘶力竭,不仅“铁嘴”看呆了,连一直面无表情的“铁心”也变了脸色。

“鹤王”手一松,“铁手”连退七八步,直撞得桌翻椅倒,他恐惧地望着“鹤王”,如遇鬼魅。“鹤王”淡淡地道:“你除了喝酒打人,倒也无大恶,今日小作惩戒。”多面手他把目光投向了“铁心”。

“铁心”的心最硬,杀人如割菜,从不留情,但此刻他铁一样的心却已在溶化。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然后恐怖爬满了他的脸,大汗也涔涔而下,如同下雨。

“铁嘴”见他们敬畏的大哥居然也怕成这样,暗自纳罕,因为自从他跟着“铁心”以来,他还没有见过他失过手,更不用说害怕过谁了。他果然不愧为铁嘴,虽然重重挨了一巴掌,但仍然能讲出话来,只是有点含糊不清:“朋友到底是何来路,快快报上名号来。”

“鹤王”也不搭话,从怀里掏出一面白旗向壁上扔去,然后甩出一根筷子,将白旗钉在了壁上。白旗缓缓展开,只见上面怵目惊心地写着“正义鹤王”四个血红大字。

没有哪四个字比这更惊心动魄。楼内诸客有一半爬到桌子底下,而另一半则滚进女人的怀抱里去了。“铁嘴”的嘴翕动了几下,愣是没吐出字来,然后他大叫一声,直挺挺坐在地上,眼睛瞪得象铜铃一样大,充满了崇拜之情。而“铁心”则是唯一站着的人,可惜他的双腿却象筛糠般颤抖不止,他的一颗铁心已完全被溶化掉了。

“鹤王”看着他,缓缓地道:“龙大少?!”

“铁心”的脸顿时变得苍白无比,他颤声道;“谁……谁是龙大少?”

“鹤王”叹了口气,道:“你何必如此,为了一个女人,竟然堕落到这种地步,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

“铁心”满脸俱是痛苦之色,他低下了头,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

“我已经为你报了仇,你该高兴才对”,“鹤王”脸上露出了同情之色,“你难道忘了龙凤帮?忘了杀父之仇?你甘愿永远堕落下去?”

“铁心”的头垂得更低,脸上的痛苦、悔恨之情更重,嘴唇已被他咬得鲜血淋漓。他忽然抬起头,瞪着“鹤王”道:“江湖上都说‘鹤王’追杀了诸葛心儿,可是我不信!”

“为什么?”“鹤王”也瞪着他。

“因为‘鹤王’绝不会不分皂白地错杀好人。”“铁心”大声说,这一刻他似乎已经忘记面对的是名震天下的“正义鹤王”了。

“你知道就好,”“鹤王”叹了口气,“诸葛心儿与凤二姑娘是真心相爱,你叫我怎么忍心拆散他们?”

“铁心”的头又低了下去。

“鹤王”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会来江南。”

“铁心”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因为你知道凤二姑娘嫁给诸葛心儿之前,一直深爱着江南杨氏的大公子杨大眼。你以为凤二姑娘旧情难忘,一定会来找他,所以你在江南隐姓埋名,不惜屈尊为奴,为的就是要看她一眼。可是你错了,你应该知道她是个很专一的人,心里既然有了一个人,就绝不会再去想第二个人!”“鹤王”说完了又看着他。

“铁心”神色凄凉,喃喃自语道:“她可以喜欢杨大眼,也可以嫁给诸葛心儿,可是为什么就不能给我一点爱?”

“鹤王”道:“因为她和你从小一块儿长大,早把你看作自己的兄长,一个女孩子又怎么会对兄长产生爱恋之情呢?”

“铁心”忽然狂笑起来:“兄长……兄长……谁希罕做她的兄长?”笑着笑着忽然又痛哭起来,象小孩一样涕泗横流,难以自抑。

“鹤王”皱着眉道:“龙大少,你也应该醒醒了,‘龙凤帮’等着你去振兴,龙老爷子的血海深仇也等着你去雪耻,而两广武林也需要你去领导啊!”

“我不是龙大少……我不是龙大少……”“铁心”忽然歇斯底里地狂喊着,掩面冲出楼去,竟如发疯了一般。

“大哥!”“铁手”叫了声,看了一眼“鹤王”,终于追出楼去。

“鹤王”摇了摇头,叹息道:“情之所困,竟至于如此,实在是可悲可叹。”

***

这时楼内的男男女女早就悄悄地溜光了,不少人是战战兢兢地爬出去的,还把裤裆都尿湿了。虽然人人都想看看“鹤王”的真面目,但并不是人人都敢看的,特别是心里有鬼的人。“天下何不平,善良每遭欺。蘸取恶人血,染我正义旗!”光这几句话,已足以令人魂飞魄散。

楼内静悄悄的。有几声微鼾响起,竟是从“铁嘴”嘴里传出,也不知他是真正吓昏过去了,还是莫名其妙地睡着了。

燕自怜忍不住问“鹤王”:“刚才你跟那个亦哭亦笑的怪人讲了半天,我一句都没听明白,你们讲的究竟是什么?”

“鹤王”道:“你可别小看这疯疯颠颠之人,他可是两广武林第一大帮——龙凤帮的少帮主龙飞龙大少,也是少见的多情种子。他屈身为奴、玩命搏杀,完全是想用肉体上的痛苦来减轻心灵上所受的巨大创伤,他也实在是个可怜人哪!”

燕自怜道:“这事跟杨大少有关吗?”

“鹤王”点了点头,道:“龙飞凤舞自小一起长大,感情自然很深,但凤舞只是把他当作兄长而已。凤舞人长得很漂亮,龙飞自然对她一往情深,连龙老爷子也希望他们配成一对,可惜事与愿违,自从凤舞见到大眼之后,居然喜欢上了其貌不扬的他。江南杨氏和龙凤帮为世交,因此他们时常见面,感情也越深,但是大眼却始终不肯表明自己的爱意,使得凤舞十分伤心和失望。”

燕自怜叹道:“原来二哥还有这段经历,他整天笑眯眯的,竟然一点也看不出痛苦来。”

“鹤王”道:“有些人的痛苦是藏在心里,而不是流露于外表的,这些人的痛苦往往也更深。也许只有在夜深人静、独自一人时,他们才会略略打开自己的心扉,细细品尝这些痛苦。”

“你心里是不是同样藏了许多的痛苦?”燕自怜望着“鹤王”,轻声地问。

“鹤王”没有回答,可燕自怜却发现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之色。

芸芸众生,又有哪个人的心里不埋藏着痛苦?燕自怜暗暗问自己。想着从未见过面的母亲,想着遇难的慈父,想着狼心狗肺、反戈一击的三位师兄,惨遭魔教毒手的姑丈,燕自怜的脸上也变得黯然起来。

“若不是诸葛心儿的出现,凤舞终究会在龙飞和杨大眼中间选择一人,可后来却什么都改变了,凤舞竟然嫁给了诸葛心儿。”“鹤王”继续说着,“诸葛心儿是‘枪王‘柳风云的大弟子,江湖人称’金枪公子‘,不仅枪法出众,人也风流倜傥,能获取女人芳心也不奇怪,可凤舞姑娘并不是以貌取人的人。当时诸葛心儿不知为什么劫持了凤舞姑娘,两人耳鬃厮磨、肌肤相亲,竟然由恨生爱,凤舞姑娘心甘情愿地嫁给了他。此中的恩恩怨怨,局外人是不得而知的。龙飞悔恨交加,扬言要杀了诸葛心儿,但始终找不到他们的下落,失望之余,龙飞负气出走,再无音讯,没想到却是在江南隐姓埋名。”

燕自怜道:“听说‘鹤王‘追杀诸葛心儿,乃是受龙大少之托。”

“鹤王”摇了摇头,道;“其实托我之人乃是杨大眼,不过他并没有请我追杀他们,只是请我查明他们是否真心相爱。”

燕自怜道;“你查明真相了吗?”

“鹤王”道;“我追踪了他们一个月,发现他们确实是真心相爱。”

燕自怜道;“那你没伤害他们吧?”

“鹤王”道:“我不仅没伤害他们,而且将他们护送到一处世外之地,过宁静的生活。”

燕自怜眼中露出敬佩之色,她正想称赞几声,忽然发现“鹤王”的眼神有些异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燕自怜马上也愣住了。

楼梯上,一个楚楚可怜的女孩子正怯生生地向他们走来。她长得很美,就象一朵素洁的白花,招人爱怜;她又很文弱,仿佛花儿随时都会凋谢,令人心酸。就算是燕自怜,这时心头也有了种要保护她的冲动。

她戴着金银首饰,涂着胭脂油粉,穿着绫罗绸缎,想尽量装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可是谁都看得明白,她还是个孩子。她的胸脯平坦,她的臀部瘦小,她的身形还未长成,也许她才刚刚发育。这么小就不得不在青楼卖身,她的境遇也实在太凄惨了,燕自怜真想把她搂进怀里好好安慰一番。

她一直低着头,几乎是看着脚尖在走路。她是不是已经不堪生活的重负?或是无颜面对世人的目光?因为她所从事的职业,的确是最累、最贱,也是最凄惨的。一直走到桌前,她才慢慢地抬起头来。

她的脸苍白而憔悴,因为兴奋透出红晕,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美。她的眼里疲倦而忧伤,可是看到“鹤王”,又变得美丽灵动起来。她拿起一个酒壶,想要给“鹤王”斟酒,可是她的手却在不停地颤抖。燕自怜忍不住捋起她的衣袖,只见她白生生的手臂上,全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肿胀,还有深深的牙齿印。男人为什么这么残忍,她还是个孩子啊!是不是面对弱者,男人们更有一种欺侮强暴的欲望?燕自怜的胸口燃烧着一团火。

酒已斟满,她静静地看着“鹤王”,她虽然没有开口,可是眼睛却似乎在讲话:“请饮了这一杯酒。”没有人能拒绝这种近似乞怜的目光,燕自怜忍不住举起了酒杯,可她并没有饮下,因为“鹤王”已从她手里轻巧的夺过酒杯。他也静静地着着那女孩,终于将酒饮了下去。那女孩子眼里顿时闪耀着一种喜悦的光芒。

“鹤王”忽着:“我请你饮一杯如何?”那女孩子顿时变了脸色,她的身体正要移动,“鹤王”的手已搭上了她的背心,于是她只能乖乖地在旁边坐下,眼睁睁看着“鹤王”把身前的酒倒进她嘴里。恐惧立刻爬满了她的脸上。

燕自怜看得莫名其妙,她正要问,却见那女孩子软软地趴倒在桌上,再无声响。燕自怜更觉奇怪,道:“她怎么了?”

“鹤王”笑着说;“她睡着了。”

燕自怜道:“怎么会一下子就睡着了呢?”

“鹤王”道:“因为酒里下了使人昏睡的药,她饮了自然就要睡着了。”

燕自怜奇道:“她什么时候在酒里下的药?”

“鹤王”道:“刚才她的手不是一直在颤抖吗,药正是那时候从她手里落进酒杯的。”

燕自怜忍不住道:“她为什么要下药呢?”

“鹤王”道:“你忘了,咱们可是不受欢迎的客人。对于不受欢迎的客人,她们通常是将他们迷倒,然后拖到柴房大卸八块,肉用来做包子的馅,而骨头则用来喂狗。”

“想不到她们这么狠毒,”燕自怜忍不柱打了个寒噤,“可她还是个孩子,一定是有人逼着她这么干的。”

“她是孩子吗?”“鹤王”摇着头,“我只知道成名了五六年的春燕姑娘绝不会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燕自怜细细地看了下那女孩的脸,果然眼角已有了皱纹,只是擦了脂粉看不出罢了。燕自怜又拉起她的手,用手擦了下,那些怵目惊心的青胀齿印神秘地消失了,原来只不过是上的颜料而已。燕自怜这才愣住了,好一会儿她才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鹤王”道:“江湖险诈,那也平常得紧。”

燕自怜忽然心里一动,问道:“你刚才不是也饮了杯酒吗?你怎么没事呢?”

“鹤王”还未回答,有一阵爽朗的笑声传了出来。珠帘掀处,走出一个盛装佳丽来。她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胖,给人的第二印象却是美,肥胖的人一般并不会太美,可她似乎是个例外,使人一下子会想起“侍儿扶起娇无力,六宫粉黛无颜色”的杨贵妃来。燕自怜立刻知道她是谁了,一定是林大果念念不忘的胖姑娘冬梅了。

冬梅笑得就象是偷吃了三斤蜜糖的狐狸,浑身的肥肉似乎都在颤抖。“我也很想知道,你喝了那杯酒怎么会没事?”她笑嘻嘻地说。

“‘鹤王’果然是‘鹤王’,喝了‘嬉春迷魂酒’居然还能挺到现在。”楼梯出现了一个衣着华丽但却是满脸横肉的老太婆,她正得意地看着“鹤王”。“‘正义鹤王’名满天下,无人不敬,可你不该来‘春满园’闹事。就算是天王老子,胆敢来坏我们的生意,也一定叫他有去无还。”她的神情似乎在替“鹤王”惋惜。

燕自怜又是焦急又是担心,可“鹤王”却神色不变,他淡淡地道:“吴婆子?”

那老太婆得意洋洋地道:“不错,我就是‘春满园’的老板吴春花。”得意之余,她忍不住又补了句:“‘鹤王’,你横行天下,想不到会栽到老娘手里吧?真是打雁的也有叫雁啄了眼的时候。‘鹤王’,对不住了,为了不让你挡了我们的财路,我只能结果你了。”然后她向冬梅喝了声:“丫头,还不快下手!”

冬梅轻笑了一声,道:“他喝了‘嬉春迷魂酒’,恐怕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唉,名震江湖的‘正义鹤王’原来如此不济,真是名不副实,好生令人失望。”她手一翻,手里已多了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狞笑着向“鹤王”走近。

燕自怜见“鹤王”仍然坐着不动,不由大急,她正要站起,“鹤王”悄悄拉了她一把。燕自怜心里一动,坐着就没有动。

冬梅瞥了她一眼,媚笑道:“小妹妹,你不要害怕,我可舍不得伤了你。你若是成了我们的姊妹,‘春满园’的门槛非被踩烂了不可。”

燕自怜没有睬她,只是有些迷惑地看着“鹤王”,却听吴婆子道:“先别忙着杀他,把他的面纱下来,看看究竟是何副尊容。”

冬梅笑着道:“我看他不是缺鼻子少耳朵,就是一脸的大麻子,不然为什么整天戴着面纱?其实男人丑一点又有什么关系,有本事就行了。”说着她伸手便去摘“鹤王”的面纱。

“听说金银儿手下十二艳婢个个美貌如花,而且武艺高强,杀人于无形,追命如探囊,想不到今日已见其二,实为三生有幸。冬梅姑娘,你床上功夫了得,可杀人还不内行哪!”“鹤王”忽然轻松地说。

冬梅的手顿时僵住,她已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又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只好强作笑颜道:“我杀过的人并不见得比你少,你怎么倒说起我杀人不内行了?”

“鹤王”道:“你不该在对手未被击倒之前,便如此得意忘形的。”说着他缓缓地站立了起来。

这恐怕是冬梅所见过的最可怕的一幕了,“正义鹤王”不仅没有倒下,而且正威严地看着她。笑容在她脸上僵硬,嘴巴张着再也合不拢,“铛”地一声,她手中的匕首已掉在了地上,因为她知道,就算一百个冬梅也斗不过一个活生生的“鹤王”,她已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

“你……你不是喝下了……酒了吗?”冬梅颤声道。

“鹤王”点了点头,道:“我的确喝了那杯‘嬉春迷魂酒’。”

“那你怎么一点事都没有?”冬梅大惑不解。

“鹤王”伸出右手的小指,道:“我只不过在喝下那杯酒前把小指浸在了酒里。”

“那又怎么样?”冬梅茫然地问。

“鹤王”道:“我的小指上碰巧涂了点‘医圣‘郁金香的药粉,所以我还能完好无损地站着。这是不是使你很失望?”

冬梅顿时无话可说,因为世上还没有郁金香解不了的毒,她们的“嬉春迷魂药”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她现在不仅仅是失望了,而是彻底绝望,因为世上也没有人能在“正义鹤王”的眼皮子底下逃脱的。

“你究竟想怎样?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冬梅虽然害怕,却绝没有求饶之意,因为她毕竟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杀手,死亡对于她而言并不见得有多么可怕。

“鹤王”却道:“别人都以为吴婆子是‘春满园’的老板,可我知道她不过是跑腿的而已,真正主事的却藏在幕后。”

冬梅低着头一声不敢吭。

“鹤王”忽然朝楼上喊道:“秋苔姑娘,你还不肯露面吗?”

一阵凄苦幽怨的琴声忽然响起,仿佛春闺少妇在思念天涯孤客,白发老母在企盼远方戍卒,听着让人的心都碎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白衣人丽人从楼梯上缓步走下,她的怀里还抱着一把古琴。她穿戴十分朴素,也不施脂粉,可依然美得眩目。可惜她的脸上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感情,让人不敢接近,当真是“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冬梅看到她时,绝望的眼神中又重新焕发出光芒。

“我就是秋苔。”那白衣丽人冷冷地道。那话传进燕自怜耳朵,她顿觉象被人塞了一肚子冰一样,浑身不舒服。

“鹤王”道:“听说金银儿手下有‘金童’、‘玉女’两名亲信,想必姑娘就是‘玉女’了。”

秋苔却没有回答,她只是说了一句奇怪的话;“若是他在,我们不见得会一败涂地。”

“鹤王”道:“我也听说:‘金童’擅刀,‘玉女’擅琴;琴能扰神,刀会取命;琴刀连手,纵横无敌。但不知‘金童’在哪里,我倒想见识一下你们的琴刀联手。”

“他走了。”秋苔幽幽叹了一声,眼中的怨色更浓。

“什么,李净竟然走了?!”冬梅叫了起来,眼里的光芒顿时又黯淡下去。

“他是个胆小鬼,一听到‘正义鹤王’来了,溜得比兔子还快。平日真是看错了他。”秋苔的话还是冷冰冰的,可是一种怨恨之情却流露了出来。

“完了,完了,若是你们琴刀联手,或许还有一些生机,现在……彻底完了!”冬梅忍不住哀叹起来。

“怕什么?‘鹤王’不见得会取你我的性命!”秋苔忽然道。

“鹤王”盯着她,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取你们的性命?”

秋苔与“鹤王”对望着,竟没有一丝惧意。“因为我们都是女人,而且是命运很惨的女人,每天都要强作欢笑,陪着令人作呕的臭男人,让自己的肉体被他们蹂躏,让自己的尊严在一天天消失殆尽,我们已算不得人,只不过是给男人泄欲的工具。‘鹤王’扶弱惩强、除暴安良,绝不会难为我们这些苦命人吧!”

冬梅立刻表示同意:“每天有那么多双手在身上摸来摸去,有那么多张舌头舔上舔下,我们的肉体都已经麻木了。就是男人干那事的时候,我们照样能鼾然入睡。我们知道自己很贱,根本没有人看得起,可我们也是为生活所逼、迫不得已啊!三百六十行,高低贵贱总得有人干,干这行的虽然见不得人,可不见得罪应当诛啊!”

燕自怜心里已有了怜悯之情。是啊,好好的女孩子谁愿做任人玩弄的烟花粉黛,她们跳进了这个火坑,必定都有着各自悲惨的经历。她忍不住便想向“鹤王”求情了,女人的同情心的确是很容易被激发出来的。却听“鹤王”冷冷地道:“‘春满园’若只是个寻欢作乐的场所,那也罢了,可它还需要‘金玉满堂’的一处窝点,专干些图财害命之事。短短三个月内,又有十余个人在这儿失踪了。如此为恶,叫我怎能放过你们?”

秋苔神色不变,道:“不错,我们是杀了不少人,可这些人都算不得人。他们残忍、贪婪、病态,令人作呕,已经有很多姊妹被他们摧残至死,这样的人,禽兽不如,难道杀不得?至于银子,本就是我们开园子的目的,当然不会让它们从手边流失。”

“鹤王”沉默了一会儿,道:“‘金玉满堂’杀人如麻,作案累累,确实天人共愤。但乱世江湖,不是刀俎,便是鱼肉,并没有太多的选择。一个帮派要立足江湖,争斗拼杀不可避免,流血杀人也平常得紧,不光黑道如此,白道也难例外。如果真要一个个追究下去,手上不沾血迹的人恐怕还不多。我如果难为你们,你们一定很不服气了?”

秋苔、冬梅一齐点头,道:“我们只不过是替人卖命的小卒,杀了我们不见得就世间太平。”

“鹤王”看了眼燕自怜,见她已有为她们求情之色,便道:“看来我只能去找你们金老大了。”

秋苔、冬梅见“鹤王”口气松了,悬着的心终于落下。秋苔拍了两下手,珠帘后面走出五个人来。前四个都是丫鬟打扮,每人双手捧一个锦盒,而最后一个却是个西洋美人,金发碧眼,高挑身材,看得燕自怜眼都直了。

“鹤王”皱着眉道:“这是干什么?”

秋苔道:“为了感谢‘鹤王’的不杀之恩,银票十万,美女一名,还请‘鹤王’笑纳。”

那西洋美女看着“鹤王”,眼珠子骨碌碌地乱转,充满好奇之色。秋苔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她的脸顿时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她用一种生硬的语调道:“我叫夏雨,从遥远的西方来。她让我服侍你,我愿意做你的仆人。”

“鹤王”忍不住笑道:“你们难道想把她送给我?”

秋苔道:“她是波斯商人从一个叫英吉利的国家带过来的,她不仅是个难得的美人,而且很会服侍人,‘鹤王’一定会中意她的。”

“鹤王”连忙摇头,道:“我是想问你们要两个人,但不是她。”

秋苔、冬梅以为“鹤王”说的是她们,都又羞又喜,却听“鹤王”道:“一个是扬威镖局的周老爷子,还有个是关八太爷的宝贝孙子关小七。”

秋苔、冬莓听“鹤王”要的不是她们,都有些失望。秋苔道:“周老爷子可以送还,保证毫发不缺,但关小七已被押过江去,我们是无能为力了。”

“鹤王”点了点头,道:“十万两银票我要了,算是你们为扬州饥民捐献的,等一会儿会有人来取的。此外,我还有一个要求。”

秋苔道:“‘鹤王’请讲。”

“鹤王”道:“‘春满园’规规矩矩做生意倒还罢了,断不能再做敲诈勒索、图财害命的勾当,否则我随时会来找你们。”

秋苔道:“既然‘鹤王’已经出面了,我们断不敢再起歹念,毕竟自己的小命还是值得珍惜的。”她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来,这笑,使她呈现出一种令人陶醉的美来。

“鹤王”忍不住道:“秋苔姑娘,你长得很美哪,为什么不多笑笑呢?”

***

出了“春满园”,燕自怜忽然笑道:“你刚才为什么不要那西洋美人?”

“鹤王”看了她一眼,道:“我为什么要她呢?”燕自怜道:“你看她多漂亮,金黄色的头发,海水一样的眼睛,比牛奶更白的皮肤,而且还会说中国话,有她在眼前,一定很有趣。”

“鹤王”轻叹了一声,道:“身边已有了个中国美女,何必又要西洋美女相陪?”

燕自怜的脸一红,不禁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她才轻轻地道:“那位秋苔姑娘真得很美吗?”

“鹤王”道:“她确实很美,如果笑起来就更美了,不过她再美也及不上燕小姐你的一半。”

“真的?”燕自怜的脸上流露了喜悦的神色,她忽然顽皮地道:“你是不是见她漂亮,才手下留情放过她们?”

“鹤王”笑了,道:“九华山有个‘蔷薇仙子’,比她们漂亮多了,可我还是亲手击毙了她。”

燕自怜道:“江湖上都说‘鹤王’冷血无情,杀人不眨眼,恶人在他面前休想活命,如今看来,这些道听途说果然一点都不足以信。‘鹤王’不是追命阎罗,而是菩萨心肠啊!”

“鹤王”道:“说来你也许不信,几年来死在我手下的还不满十人。最初我的确有一种以血还血、以暴制暴的想法,但是我很快发现恶人是杀不完的,而且越杀越多。唯一的办法是用仁义去感化他们,春风化雨,才能影响到一大片人。乱世多艰,江湖纷扰,为了生存下去,又有谁能保证自己永远一身清白?”

燕自怜道:“可是有些人铁石心肠,仁义未必能感化他们。魔教的公孙芝,还有刚才的春燕、秋苔和冬梅,你能保证他们会从此不再作恶吗?”

“鹤王”沉默了一会儿,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辈中人只要能做到尽心竭力,就无所悔恨,至于结果如何,也不必太看重。”

两人一时都沉默不语,只是向前走着,许久,燕自怜轻叹了声,道:“我觉得有一个人真是象极了你。”

“鹤王”道:“谁?”

燕自怜道:“自然盟李无为。在水月山庄,他抓了不少魔教的教众,可是后来又把他们放了。他也说要用仁义去感化他们,暴力并不是消除邪恶的最好方法。是不是世间的大英雄都和你们一般的想法?”

“鹤王”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他的眼睛望向了遥远的天际,那儿有一颗最大最亮的星,一闪一闪的就象眨着的眼。他在心里暗暗地想:假如苍天真得有眼,为什么要让世间黑白不分、善恶颠倒、正义消沉、魔焰高涨呢?

***

约摸走了大半条街,燕自怜道:“你以为她们会放了周老爷子吗?”

“鹤王”道:“‘金玉满堂’虽然是个杀手组织,认钱不认人,但却言出不二、极讲信誉,不然他们的生意还能做吗?”

燕自怜道:“那么关小七又是谁?”

“鹤王”道:“关小七就是关八太爷的孙子。”

燕自怜道:“关八太爷又是谁?”

“鹤王”问道:“你知道这方圆百里之内谁最有钱吗?”

燕自怜想了想,道:“三年前应该是安平镇吴家花园的主人吴福泰,但现在就难说了。”

“鹤王”摇了摇头,道:“你错了,就算三年前吴福泰也不是最有钱的,他只是个暴发户,花钱象是花给别人看的,所以他才会有飞来横祸。关八太爷才是真正的财主,不过他从不表露,所以也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有多少家产。”

燕自怜道:“我知道了,‘春满园’绑架了关小七,就是想向他勒索钱财。”

“鹤王”点了点头,道:“本来‘金玉满堂’是不想去为难关八太爷的,因为关八太爷身后有一个大靠山,‘枪王’柳风云据说是他的拜把子,谁也惹不起。但关小七年纪虽小,却天天跑到‘春满园’胡闹,每次都要两三个小女孩相陪,而且每次都把她们弄得遍体鳞伤,不能再做生意。‘金玉满堂’这才派出了人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绑架了,并借此向关八太爷勒索一百万两银子。”

“一百万两?”燕自怜不禁吐了吐舌头。

“一百万两虽是个大数目,但关八太爷还是付得起的。‘金玉满堂’正是瞅准了这一点,关府三代单传,关八太爷绝不想断了自家香火的。不过关八太爷出的价钱却令他们哭笑不得。”

燕自怜道:“他出少了吗?”

“鹤王”道:“岂止出少了,简直太少了,他只肯出一百两银子,而且这还象剜了他一身肉似的,让他三天三夜睡不着觉了。”

燕自怜“扑哧”笑了出来,道:“原来他是只铁公鸡。”

“鹤王”道:“铁公鸡锈了还会掉点屑,他简直是纯钢铸成,永不生锈。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如果不这么一毛不拔,爱财如命,也不会积攒起偌大的家业了。”

燕自怜道:“他只肯出一百两,那这笔生意是做不成了。”

“鹤王”道:“‘金玉满堂’见他讨价还价,也烦了,干脆把关小七押走了,还放出话来要杀了关小七。关八太爷这才急了,可等他愿出一百万两银子时,人家又开价两百万两了。关八太爷走投无路,这才出了悬赏,谁能救回关小七便赠银二十万两。”

燕自怜道:“所以你刚才向他们要关小七?”

“鹤王”道:“扬州十万灾民嗷嗷待哺,虽说杨林泉先生倡导江南豪绅捐银三十万两,可也不过杯水车薪,只能解一下燃眉之急,所以我才会想去赚这二十万两银子。”

燕自怜道:“不过关小七没救出,这二十万两是拿不到了,好在‘春满园’出了十万两,也算是不枉此行了。”

“鹤王”道:“上次杨老先生亲自来游说他,他仍是只肯出银一百两,实在让人气不过。这次一定要让他破破财。”

燕自怜道:“现在我们去哪里?”

“鹤王”道:“去关府。”

***

关府就在街的尽头。

高墙大院,雄狮把门,关府的确很有气派。

燕自怜望了眼紧闭的大门,笑道:“看来我们要当一回梁上君子了。”

“鹤王”笑着摇了摇头,却没有言语。

这时,只听“吱呀”一声,关府的门开了。一个人头探了出来,看了眼“鹤王”,随即把门开大了。然后一队人鱼贯而出,每人肩头都扛着个箱子,他们把箱子放在“鹤王”面前后,又进关府去了,自始自终没有出一丝声音。最后门“吱呀”一声又关上了。寂静如昔。

燕自怜看得又是吃惊,又是好奇,她忍不住道:“这箱子里面是什么?”

“银子。”“鹤王”道。

“他们又是什么人?”燕自怜又问。

“他们是关府的护院。”“鹤王”道。

“关府的护院又怎么会把银子偷出来?”燕自怜更觉奇怪。

“因为他们也是我的手下。”“鹤王”道。

“原来你早就计划好了的,”燕自怜恍然大悟,“可是这么多箱子,我们两个人怎么搬得走?”

“你放心,自会有人来搬的。”“鹤王”说着,目光向远处望去。

忽听马蹄声响起,一支马队旋风般过来,在关府面前停住了。从马上跳下十余名白衣人,他们不声不响地扛起箱子,拴在了马背上,一切都在有余不紊地进行。

燕自怜忍不住道:“他们也是你的手下?”

“鹤王”点了点头,忽见一白衣美少年牵着匹白马向他们走来,燕自怜识得他正是在乱石林露过面的“千臂猿”叶飞。

叶飞把缰绳递给了“鹤王”,笑了笑却没吭声。这时那些白衣人已捆扎完毕,叶飞一挥手,领着他们如飞而去。马蹄声很快消失在寂静的长夜里。若不是亲眼所见,又有谁会相信刚才的一幕呢?

燕自怜叹道:“看来江湖传言也有真实的部分,‘鹤王‘果然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几十万两银子来得如此容易。”

***

那匹白马颇通人性,轻轻地蹭着“鹤王”,极是亲热。燕自怜见它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高大雄壮体格魁伟,不由赞了声“好马”。

“鹤王”问道:“你会骑马吗?”

燕自怜点了点头,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神情。

鹤王“便把缰绳递给她,道:“试试看。”

燕自怜一踏镫,轻轻巧巧地上了马,“鹤王”不由赞了声。

燕自怜一抖缰绳,马便冲了出去,大约跑了十余丈,又折了回来,当真是来去如风。

“鹤王”道:“燕小姐马骑得如此娴熟,在女子中实是难得。”他轻轻一跃,也上了马背,坐在了燕自怜的身后。他接过缰绳,双腿一夹,马便风驰电掣般冲了出去。

燕自怜道:“现下我们去哪里?”

“鹤王”道:“恶虎岭。”

这时,关府里忽然锣声大作,有人大声喊道:“有贼……有贼”但马跑得实在太快,呼呼的风声很快把这些声音都盖住了。

***

一路狂奔,渐渐进入了人迹罕至的群山间。

路狭小而崎岖,荆棘挡道,枝柯挂衣,马渐渐慢了下来。

燕自怜道:“恶虎岭的几个小强盗,值得‘鹤王’亲自出马吗?”

“鹤王”道:“若是只为几个小强盗,我就不必来这里了。”

燕自怜道:“怎么?”

“鹤王”道:“魔教在江南有好多处人马,乱石林只是一部分,恶虎岭又是一部分,这部分由‘追风剑’冯一楼和‘迷魂纱’程黑儿率领。据说扬威镖局失的几趟镖也都在恶虎岭,我们不仅要去除奸,而且要去取财。”

说话间,马在一座山前停了下来。这山果然象只蹲着的老虎,它还会眨眼呢——原来山上还透着一点亮光。

燕自怜道:“我和你一块儿上去。”

“鹤王”摇了摇头,道:“混战起来有危险,你还是别去了。”

燕自怜无奈,只得跳下马来。

“鹤王”一抖缰绳,马沿着山间小道向上冲去,不一会儿消失在丛林中。

***

冷风低号,夜枭哀鸣,夜,竟是凄凉无比。

燕自怜忽然有些害怕起来。

她倒不是担心密林中窜出一头野兽,或是跳出打劫的强盗,她是在为“鹤王”担心。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又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鹤王”单枪匹马,斗得过一大群凶悍的盗匪吗?

死一样的寂静,天地仿佛成了一个大坟墓。

燕自怜真想冲上山去看个究竟,可惜密林深深,她根本不识得路。而且她也知道自己不会武功,就算上得山也帮不了“鹤王”的忙,反而要他分心保护,岂不是徒增累赘?

这时她忍不住想:当初自己为什么就不学点武艺呢?燕捕王也曾想传她上乘武功,可她觉得一个女孩子舞枪弄棒实在不雅,她宁愿在诗词文章中寻找乐趣。如果她只是做闺房小姐,就算手无缚鸡之力也无关紧要,可自从她一入江湖,她才觉得武功对一个人来说有多么重要。因为江湖是非之地,本无道理好讲,谁的拳头硬谁就是老子。这种感觉在她要受人帮护而她却帮不了别人忙的时候最是强烈。

她本来以为女孩子天生就不会学武的,可是到了江南后,遇见的女孩子,象南荷、水无心,还有“春满园”的秋苔、冬梅,似乎都有一身出类拔萃的武功,她这才感到了自己的不足。没有武功,在江湖上真是寸步难行,而且永远只能充当被保护的角色。我要是能学到一身武艺该有多好,可惜一切都已经迟了。燕自怜在心中暗暗叹息着。

突然,山上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然后惊呼声大起,象砸了锅一般沸腾起来。山上灯火大亮,火把映红了半边天。燕自怜知道山上的人一定发现了“鹤王”,才会如此惊慌失措,想象着“鹤王”骑着白马忽然从天而降,吓得众人屁滚尿流的威风场面,她不由一阵神往。

一阵躁乱之后,山上渐渐安静下来。燕自怜侧耳倾听,可是什么声响都没有。她的面前忽然出现这样一幅画面来;“正义鹤王”的大旗在迎风招展,“鹤王”居高临下,狠狠地斥骂着那些瑟瑟发抖的魔教教众,众人在他的神威下只是面面相觑,作声不得。这的确是一个大快人心的场面。

大约一杯茶的时间,忽然有人发一声喊,杀声骤起,而且由弱变强,声震云霄,惊得宿鸟扑翅乱飞。燕自怜知道“鹤王”跟他们斗上了。此时她倒反而不担心了,因为嘈杂的喊杀说明众人正合力斗他,而且始终斗不下他。遥想他一人独闯虎穴,虽然身陷重围却是所向披靡,杀得对手人仰马翻,这种场面也许只有江湖传说中才有,可现在却真实地在恶虎岭上上演。燕自怜恨不得冲上山去一饱眼福,看看“鹤王”杀敌的英姿。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喊杀声变得稀疏起来,最后终归寂静。燕自怜知道这一仗“鹤王”一定大获全胜了。她毫不怜疑这一点。

燕自怜开始向那条小路张望,但等了很久,却始终没有“鹤王”的踪影。她终于又担心起来,山上是不是有什么厉害的机关将“鹤王”困住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鹤王”虽然武功盖世,也保不定会中了奸人之计啊!

燕自怜越等越是心焦,脸上汗都下来了。

终于,寂静的密林中响起了马蹄声,一身白衣的“鹤王”骑着马缓缓出现了。燕自怜一阵狂喜,正想迎上去,忽见“鹤王”的马后还跟着一大队人马。他们有的扛着箱子,有的拎着布袋,有的背着包袱,一个个垂头丧气、悉眉苦脸,有的身上还带着伤。

燕自怜笑道:“你把强盗窝也端了?”

“鹤王”道:“想不到他们抢来的金银珠宝真不少,我正可以派上用场。”

燕自怜道:“都送给扬州饥民吗?”

“鹤王”道:“是啊,现在总算可以凑成百万两了,就算朝廷见死不救,这些银子也能让扬州的饥民衣食不愁了。”

燕自怜道:“你为他们费尽心思,我也要出点力啊!”说着她拔下金钗,褪下玉镯,解下玉佩,连同项间的项链一齐递给了“鹤王”。

“鹤王”笑着接了,当他看到那条华美的项链时,他怔了怔,道:“这和玉盒里的那条不是一模一样的吗?”

燕自怜道:“这是水月山庄的水夫人送给我的。”

“鹤王”道:“既是水庄主相赠,那你还是保留着哪,不要辜负了她的一番美意。”说完仍旧把项链挂还到燕自怜的脖子上。

这时,燕自怜看了下天色,道:“哎呀,天快亮了。”

“鹤王”道:“我们也应该分手了。”

“分手?”燕自怜吃了一惊,现在要她跟“鹤王”分手,真有些舍不得。他们虽然相处了只有短暂的一夜,却仿佛已经是老朋友一般。

“鹤王”似乎也看出了她的留恋之色,道:“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该分手的终归要分手。而且你出来一夜,你的那些朋友也一定等急了,你难道不想马上见到他们吗?”

燕自怜望着他出了会儿神,道:“今夜你带我做了趟奇异的旅行,让我看到了‘鹤王’是怎样让群魔束手、为百姓出力的,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夜。可是我们如果就这样分手,我总觉得有些遗憾。”

“遗憾?”“鹤王”似乎有些惊讶。

“是啊,你一直把脸藏得严严实实,下次我们就算面对面,我也认不出你,岂不是很无趣?”她注视着“鹤王”,眼光似乎想穿透那层面纱,“你能不能揭开面纱,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

“鹤王”笑着道:“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的真面目,你又何必急在一时?”

燕自怜见他还是不肯揭开面纱,虽觉失望,却也没再说什么。一来她也不愿强人所难,二来世上还没有人能强迫“鹤王”干他不情愿的事,只是她心里的遗憾也就更多了。

“鹤王”朝前方一指,道:“那儿有人正在等你,她会将你平安送回的。”他向她一挥手,道:“燕小姐,后会有期。”说完押着那队扛箱背包的人去了,渐渐消失在晨雾中。

燕自怜一回头,只见红彤彤的太阳已经升起,光芒普照。走得几步,燕自怜觉得朝阳似乎化成了李无为的笑脸,使她的心头升起一阵暖意,她不由加快了步伐。

在一棵古柳下,她看到了南荷俏丽的身影——她正牵着马在向她招手。

***

这一天,“鹤王”捣毁“春满园”、夜盗关府、独闯恶虎岭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大江南北。街头巷尾,茶余饭后,到处有人在极力渲染。说者眉飞色舞,口沫横飞,“鹤王”是如何神兵天降,威不可挡,恶人们又是如何望风而逃,束手待毙,煞有其事,如同亲眼目睹一样,不由听者不信。而听者自是津津有味,百听不厌,就算家里着了火、死了人,这一刻也顾不了。最受其害的当数说书先生,因为他们就算讲《赵子龙血战长坂坡》也没有人听了,于是有脑筋灵活的开始讲《“鹤王”演义》,果然生意火爆。

在常人眼中,“鹤王”实在是太了不起了。”鹤王”是神,不是人。几乎所有的人都这么想。不过燕自怜在自然盟讲这一夜的经历时,场面却不够热烈。

按理说,燕自怜亲身经历了这一夜,她讲得应该是最真实,也最精彩的,可惜诸人的兴趣都似乎不太大。屋里一共坐了六人:李无为和杨大眼一直在低声交谈,就算燕自怜自以为讲到惊心动魄之时,他们也不过微微一笑而已;南荷则一直笑眯眯地在听她讲,既不发问,也不称赞,燕自怜快以为她是在想自己的心事了;幸好还有展一笑和水无心捧场,才使得燕自怜有精神讲下去。不过水无心尽问些奇怪的问题,一会儿是“那个西洋美人身上有没有种怪味”,一会儿是“关八太爷丢了银子有没有哭鼻子”,一会儿又是“恶虎岭的强盗是不是着了‘鹤王’的移魂大法”。展一笑则一直在拍手叫好,夸张的惊噫声连燕自怜都几乎受不了,幸好他只提了一个问题,但这个问题却令燕自怜哭笑不得。他天真无邪地问燕自怜:“‘鹤王’只是牵牵你的手,没有亲亲你的嘴吗?”

最后,燕自怜实在忍不住了,她有些生气地问李无为:“李大哥,‘鹤王’的事你真得一点都不关心?”

李无为笑了笑,道:“这些我都知道了。”

燕自怜不信,道:“你怎么会知道?”

杨大眼忙解释:“‘鹤王’的事早已传得满城风雨,连三岁的小孩都知道了。”

燕自怜这才没话讲了。她忽然瞪着水无心和展一笑,道:“既然连三岁小孩都知道,你们又怎么会不知道?”水无心和展一笑一齐愣住,展一笑哭丧着脸道:“难道我们真得三岁小孩都不如?哎呀,好生惭愧。”

这时候常自明进来,李无为招呼他坐下,但常自明却执意站着回话。

李无为道:“水庄主怎么说?”

常自明道:“我没有见到水庄主。”

李无为一愣,却听水无心道:“对了,今天是十五,这个时候她经常都会犯病,所以不能接待客人。”

常自明继续道:“不过我见到了丁爷爷,他听说水小姐中了‘毒王’之毒,很是焦急,请您务必想办法治好她,最好是能请动‘医圣’郁金香。”

李无为点了点头,道:“我也正有此意,我已决定两天后出发,北上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