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野地神枪
作者:江南春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4724

“天地五煞星”悠然自得,侃侃而谈,那神情似乎在看戏子们演戏。

这五人本是亲兄弟,幼遭父母抛弃,在江湖上流浪长大,后得遇异人学到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由于幼年不幸,是以养成了心狠手辣、愤世嫉俗的性格,他们艺成后第一件事便是杀自己的亲生父母以泄恨。后又为“金玉满堂”所拉拢,成为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他们是“红衣客”西门朱,“白公子”西门黑,“黑无常”西门白,“黄花佛”西门黄和“青竹居士”西门青。其中西门黑皮肤白皙,如女子一般,而西门白却是黑不溜丢,壮若铁塔,可见他们的父母是何等不小心,居然把孩子的名字也起颠倒了。

“青竹居士”虽然是老么,但素来风流自赏,别看他一副目不斜视的正人君子模样,其实不知偷偷地瞟了那中年美妇人和明丽少女多少眼。但令他失望的是,她们居然连头都没有回过来。“青竹居士”暗生不平:她们对貌比潘安的我居然无动于衷?看来,我只能用渊博的学问让她们拜倒在我的青衫下了。当下一清喉咙,道:“华山派自相残杀,全不念同门之谊,我看这些自诩为名门正派的人,比我们这些邪魔歪道好不了多少。我们兄弟还知道同仇敌忾,互相援助,他们却六亲不认,翻脸无情,真是一群十足的伪君子!”

“红衣客”冷笑道:“同样杀人,名门正派便是斩妖除魔,行侠仗义,而黑道中人却是血腥杀戮,为害人间。其实他们杀的人比我们少吗?我们为钱而战,是为了能够生存下去;他们衣食不愁,声名在外,却又是图什么呢?世上之事,原本难说,我们还是做魔头来得逍遥自在,不必披着袈裟去杀人。”

“黑无常”忽道:“二哥,你看他们哪一方能赢?”“白公子”在五兄弟中最有见识,众人对他向来敬服有加,是以“黑无常”有此一问。

“白公子”还未开口,“青竹居士”便抢着道:“自然是长歌、长发一伙了。他们人多势众,又名正方顺,胜券早已在握。”

“白公子”凝视片刻,却摇了摇头,道:“长风虽然在‘华山武老’中位居第四,但剑法最高,‘怒剑’展开犹如惊涛骇浪,锐不可挡,长歌不是他的对手。不过他未尽全力,似乎念着同门之谊,不想做生死搏。”

“青竹居士”不服,争辩道:“长歌人称‘智剑’,足智多谋,又岂是长风一莽夫所能比?”

“白公子”叹道:“正因为长歌诡计多端,长风又秉直刚毅,胜负才难预料。不然,长风五十招内便可取长歌性命。”

“青竹居士”道:“那长发战那年轻弟子应该稳操胜券了,堂堂华山长老,难道还对付不了‘情剑’长虹的弟子?”

“白公子”微微一笑,道:“长发学艺不精,剑法未臻一流,而那年轻弟子剑法之高,只怕已可与长虹媲美,只是他念着长辈颜面,没有让长发当众出丑,其实胜负早决矣。”

“红衣客”忽然拍手道:“二弟果有见识,长风一方虽然势单力薄,但士气旺盛,斗志昂然,显得比长歌、长发一伙更理直气壮。若无意外,他们必胜无疑。

“青竹居士”一看场内,长歌、长发均落下风,其手下弟子更是节节败退,知道二哥所言不假,只好悻悻归座,以酒浇羞。

“红衣客”叹道:“‘德剑’长河一逝,花迎剑便肆意妄为起来,偏偏长歌、长发又倒行逆施,逼得有作为的弟子纷纷离开华山,诺大的华山派,迟早会土崩瓦解的。”

“黄花佛”注视着手中黄花,喃喃自语道:“不知这朵黄花会插在谁的头上……”

***

长发见对方剑法精秒,非自己能敌,当下虚晃一剑,跳出圈外,不再出手。杜一山也不追杀,转过身去看长歌和长风拼斗。

长歌见已方局势不妙,忽道:“四师弟,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追杀逾月却未得手吗?那是我念及手足之情,不忍相害。但掌门之令,又不容不遵,所以我们才虚张声势,实为掩人耳目罢了。花迎剑飞扬跋扈,我早已觉察他有不轨之举,只是没有真凭实据,我也对他无可奈何。”说罢便有收剑之意。

长风信以为真,喜道:“二师兄,我们可以回归华山,清理门户,重立掌门。这样既能使华山派转危为安,我们师兄弟也能重归于好,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兴奋之下,他收了剑,不再相斗。

杜一山忽然急呼道:“师叔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长歌长剑疾进,已经刺入了长风前胸。鲜血如泉涌出。长歌哈哈大笑道:“长风,你真是一点脑子都没有。若不是你武功高强,又有自然盟的暗助,我们早已将你格杀,还会等到今日吗?可笑你居然还会相信我的话,真是愚蠢之至!”

长风面容扭曲,怒目圆睁,嘶声道:“长歌,你好卑鄙!你助纣为虐,残害同门,到底图些什么?”

长歌得意地道:“师父过世,继承华山派掌门的本应是我,可你们却推举了长河。他为人虽然宽厚,但行事怎及我雷厉风行、圆通练达?华山派日趋衰弱,就是蒙他所赐。但他毕竟是大师兄,我也不与他争。可他过世后居然遗命传位给他的大弟子花迎剑,实让我大失所望。花迎剑飞扬跋扈,我早已瞧他不顺眼,只是他毕竟是本派掌门,又颇得同门拥戴,我也动他不得,只好隐忍不发。好在他一直将杜一山视作竞争对手,我便投其所好,不断寻机逼走长虹的弟子,以孤立杜一山。可笑花迎剑对我还感激涕零,却不知我行事都是托他名所为,他在华山派弟子中的威望早已不存,我要推翻他简直易如反掌,只是不够名正言顺。如今天赐良机,他居然暗通魔教,我正好逼他退位,一圆我半生的掌门之梦。”

“卑鄙,你好卑鄙!”长风大口地喘着气,“你要当华山派掌门,我又不会有异议,你何必非要置我于死地?”他的脸上无限痛苦。

长歌道:“你在华山派声誉甚好,颇得人心,你要是不乐意,华山派的弟子们又怎肯心悦诚服接受我当掌门?而且你一心想让杜一山取代花迎剑,这点肚肠我还不清楚?所以,我只能借花迎剑之手将你翦除了。”

长风神色凄惨,颓然倒地,滴滴鲜血染红了黄土。杜一山见盛长风命在旦夕,心中悲愤,哭倒在他身上。其它弟子无不泪如雨下。

长风勉强提气,道:“一山……你是华山派的希望……你要记住长虹师兄的话……斩妖除魔……壮大我华山派……”

“他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长歌阴阴一笑,长剑已架在杜一山脖子上。杜一山沉浸在悲苦中,一时竟忘了抵坑。

长歌眼见大功将成,心下得意,道:“如今华山派唯我独尊,区区一花迎剑,还逃得出我的手掌心?我不仅要做华山派掌门,还要去争武林盟主,一遂我平生之志!”

他手一抖,正要将杜一山毙于剑下,只觉背心一凉,剑竟然砍不下去了。

他满脸惊疑地回过头去,只见长发正惊骇地看着他,他手中的剑居然还滴着血。

长歌简直难以相信,向来胆小怕事且对他言听计从的长发竟会对他下毒手。他强忍剧痛,道:“长发,我待你不薄,你竟然害我?!”

长发由满脸惊骇逐渐化为平静,他缓缓地道:“二师兄,你觊觎华山派掌门已久,我还能不知?但师兄中,你待我最好,是故我一直隐忍不发。长河师兄病逝关中,我猜便是你做的手脚,那么多名医不请,偏偏请个庸医来。但大师兄身患绝症,迟早要死,所以我也不深究。这些年来,你假托花迎剑之名,逼得有作为的华山派弟子纷纷沦落草莽,尤以长虹师兄这一支为甚。你自己却在暗底里培植势力,把花迎剑变成孤家寡人,我也一一看在眼里,但我也可以为你保密,我确实真心希望你能够当上华山派掌门。但没想到你竟如此绝情,竟连同门师弟都下得了毒手,焉知有一天你不会同样加诸于我?我长发虽然糊涂,但也不容你这般肆意妄为,如果让诺大的华山派断送在我们手里,那我们有何脸面去见华山派的列祖列宗?”

长歌长叹一声,缓缓倒地,一切霸业雄心在这一瞬间灰飞烟灭,只是他至死仍不肯相信,长发竟然狠得下心来杀他,令他功亏一篑。

长风脸上露出了笑容,喃喃道:“好、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虎目闭上,已然气绝。华山派弟子无不失声痛哭。

长发眼见两位师兄先后毙命,数十年同门学艺的情景历历在目,音容笑貌也宛在眼前。他只觉得一阵晕眩,狂笑着朝山林深处奔去。

杜一山虎目噙泪,抱着长风的尸体,神情木然地向前走去。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么孤独,仿佛天地间再无旁人……

***

“天地五煞星”眼见华山派弟子黯然离去,对此结果也是始料不及,一时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青竹居士”忽然得声道:“二哥,你一向料事如神,这次也居然马失前蹄了。”

“白公子”冷冷地道:“他们两败俱伤,你也没有料准,大家彼此彼此。”

“红衣客”叹道:“但愿我们和麻雨不要是这个结果……”

“黑无常”嚷道:“这可不同,咱们五兄弟联手,对付麻雨这个老鬼,还不是手到擒来?”

“白公子”道:“麻雨的枪法,仅次于‘枪王’柳风云,乃是金老大手下第一杀手,咱们绝不能小觑他。唉,想不到麻雨竟会私通自然盟,以至咱们‘金玉满堂’信誉受损……”

“红衣客”道:“事情虽然有些棘手,但金老大吩咐下来的事,咱们赴汤蹈火也要完成。麻雨枪法虽好,但年事渐高,咱们五兄弟当有七成把握杀他。”

他喝了口酒,喃喃道:“他也应该来了……”

***

坐在角落里的中年美妇似乎甚是讨厌这武林纷争,早想避开,只是“天地五煞星”堵着门,她又怕横生事端,是以犹豫不决。忽见内堂中有只素手向她招了招,她眼睛一亮,拉着那少女闪进了内堂。“天地五煞星”正焦急地望着道口,所以也没有留意她们。

那酒店老板眉毛紧皱,似是若有所思,神情颇为古怪。偶尔朝柜台下瞟几眼,那里放着两支乌黑发亮的短枪,似乎从未用过,枪头铮亮,红缨鲜艳如血。

***

一只乌鸦聒噪而过,似一粒黑丸弹过天空。

一条红影,缓缓从道口走来。

红衣如血,在碧绿的草木映衬下分外醒目。

肩头扛一长枪,红缨飘洒如同火苗跳动。

他步伐坚定,眼里的寒光足使任何人胆寒。

“大红袍”麻雨!

——麻雨的枪,多得就象他脸上的麻子。

***

“红衣客”沉声道:“来了。”五兄弟一齐涌出门去。

麻雨眼皮一抬,略显诧异地道:“‘天地五煞星’,是你们?”

“红衣客”不动声色地问:“麻老爷子,金老大要你取的人头,想必到手了?”

麻雨摇了摇头,道:“对手太强,我杀他不得。一切经过,我自会向金老大禀告。”

“红衣客”脸一板,道:“麻老爷子,你是杀手行当里的老前辈了,当杀手的规矩,你不会不知道吧?”

麻雨冷冷地道:“杀不了别人,只能杀自己。”

“红衣客”哈哈一笑,道:“以麻老爷子的功勋,偶尔失手一两次也无可厚非,金老大说不定还会温勉有加。可你不该私通敌手,令‘金玉满堂’信誉扫地,咱兄弟以后还要不要混饭吃?”他笑容一逝,刀锋般的目光盯着麻雨。

麻雨脸色一变,道:“你们怎知道我私通敌手?”

“红衣客”道:“此乃‘金满堂’部的李净亲眼所见,还有假不成?”

麻雨喃喃道:“原来李净一直在监视我,这么说金老大早就不相信我了?”

他忽然一抬头,道:“她让你们来执行帮规?”

“红衣客”傲然道:“‘天地五煞星’为你联袂出动,你该深感荣幸才对!”

麻雨忍不住道:“麻某名动江湖时,你们还穿开裆裤呢!凭你们几个小辈,也敢来杀我?”

“红衣客”手一挥,五兄弟顿时将麻雨围在核心。“红衣客”森然道:“金老大命你刺杀自然盟李无为,你却跟他称兄道弟,还妄图退出‘金玉满堂’,你眼里还有没有金老大?”

“这些都是李净讲的吗?用心险恶!”麻雨一扬头,“自然盟行侠仗义,乃是江湖的顶梁柱,李无为更是武林的希望,这样的人麻某保护还来不及呢,又怎会去杀他?”言语有力,目光坚定,使得一直观望着的酒店老板也现出了激动之色。

“红衣客”冷冰冰地道:“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我们兄弟就送你上阎王那里报到吧。”

五兄弟心意相通,一齐出手,招招狠毒。

***

麻雨长枪一挥,顿时满天象飘起一阵雪花。

他浸淫枪法四十多年,几近登峰造极之境,除了“枪王”柳风云,再无出其右者。一生大小战役百余仗,除偶遇绝世高手遭败绩外,几乎无人能从他枪底全身而退。

西门兄弟虽然是一流的杀手,但若是单打独斗,或者以二敌一,甚至以三敌一,麻雨在百招内便能获胜。不过五兄弟一齐出动,并肩作战,排出了名震江湖的“五杀阵”来。他们心意相通,配合默契,已臻炉火纯青的地步,麻雨左冲右突,却是无计可施。

“红衣客”西门朱在一“活”字。但见毒蛇盘曲缠绕,如有灵性,一有空隙便乘虚而入,若是让它咬得一口,只怕是顷刻毙命。

“白公子”西门黑在一“拙”字。他人聪明绝顶,使的却是厚实拙朴的短棍,真正领悟到了大巧若拙、举重若轻之真谛。棍棍俱有雷霆之势。

“黑无常”西门白在一“怪”字。他的刀法不依常规,每一刀均从不可思议的角度砍出,诡异无比,让人难以招架。

“黄花佛”西门黄在一“毒”字。他虽然面善如佛,实是五兄弟中最为心狠手辣者,每杀一人必留一朵黄花于尸身上。他的黄花暗藏毒粉,激战间无声无息地洒出,使人在不知不觉中丧失斗志,束手待毙。

“青竹居士”西门青则在一“巧”字。他轻功了得,象一只青蝴蝶般翩翩起舞,而他的竹笛点穴之术又极是高明,而且竹笛中藏有暗器,端的是防不胜防。

五人进退有序,四面夹攻,配合得妙到毫巅,一时间麻雨困在阵中,渐落下风。

他既要闭气以防“黄花佛”的毒粉,又得时刻盯着“红衣客”的毒蛇,“黑无常”神出鬼没的刀法已让他穷于应付,还得全力抵挡“白公子”排山倒海的棍法,“青竹居士”的竹笛点穴和暗器虽然威胁较小,却也不得不防。所以他枪法虽然数一数二,却无法冲破西门兄弟的“五杀阵”。

但麻雨遭遇强敌,斗志更盛,长啸一声,枪法使得疾如旋风,地上的尘土被激扬而起,漫天飞舞。尘雾中,亮起了千百颗寒星,全是麻雨的神枪所化。

——麻雨的枪,多得就象他脸上的麻子!

“天地五煞星”见他如此骁勇,也不觉心惊,当下全力防守,只是将麻雨困在阵中。

***

麻雨的枪虽然神威凛凛,但总冲不破“五杀阵”的铜墙铁壁。半个时辰后,麻雨额头见汗,枪法也缓了下来,他不由暗暗焦急。

当年金银儿花重金聘用西门兄弟,他一直不以为然,认为这些初出毛庐之辈根本不能成为出色的杀手。即使“天地五煞星”在数年间声名鹊起,他仍然固守此念。直到现在,他才知道金银儿的眼光有多准确,西门兄弟的确是极为可怕之人,只是他现在才明白,未免太迟了点。

“天地五煞星”见麻雨体力渐衰,枪法凝滞,正是反击的最好时机,于是不约而同地发动了猛攻。

“白公子”最先发难,他的短棍挟着风雷之声向麻雨头顶击落,犹如一条乌龙从天而降。麻雨见不易躲闪,只得用长枪去格挡。而同时间,“红衣客”的毒蛇已窜向他的心口,“黑无常”的刀则从胯下反撩,削向他的双腿,“黄花佛”则挥拳猛击他的后心,“青竹居士”一纵身,竹笛已点向他的腰部。这一刻,麻雨上下左右前后均受袭,他已无法抵挡,当下长枪一抖,刺向“白公子”门户大开的前胸,同时左腿踢向“红衣客”,做最后的挣扎。

“白公子”见他长枪疾进,只得撤棍招架,“红衣客”也跳开以躲其飞腿,但他们知道,他们虽然未得手,可“黑无常”的刀、“黄花佛”的拳、“青竹居士”的笛一定会落在麻雨身上,他必死无疑。

***

鲜血又将飞舞。

这里已经流了够多的血,但是血还要流下去。杀戮不止,鲜血也将长流。难道非要鲜血染红大地,人类才会停止杀戮?

多么可悲的人哪……

***

两条乌龙般的短枪凌厉地刺来,攻向“黄花佛”和“黑无常”。

枪身漆黑,枪尖铮亮,红缨飘洒如同烈火燃烧。

这一刹那,竟是那样得凄艳!

如流星划破夜空,如花瓣在风雨中零落,如夕阳留下的最后一抹胭脂,动人中,却又充满着哀婉,恰似美丽的弃妇,眼里总是噙着无奈的泪花。

这是什么枪?竟然洋溢着人的七情六欲,充满着人的灵性。

这一枪,让人的心都碎了。

***

“黄花佛”只有退,他感到了一种象心爱的女人在怀里香消玉殒般的痛苦。

“黑无常”只有退,他感到了一种如遭人囚禁无处可逃惶惶不可终日的郁闷。

他们也不知道,心底怎会有这种浮躁,这枪竟带着人的情感,充满伤感,让人心碎。

他们无力抵挡这销魂一枪,他们只有退。

“青竹居士”见势不妙,连忙跃开。他的武功向来中看不中用,只能干些趁火打劫、混水摸鱼之事,却不能独挡一面,这一点他倒颇有自知之明。

可他们每一个人都在心中问自己:“是谁救了麻雨?”

这枪,在刹那间逼退了“黄花佛”和“黑无常”,惊走了“青竹居士”,让他们的合力一击功败垂成,让麻雨踏进鬼门关的脚又缩了回来。谁有这样大的能耐?

五个人,十只眼睛,不约而同向枪的主人望去。

***

酒店老板脸上还带着笑,眼眸亮如星辰。

他的手里,握着两条短枪。

枪身漆黑,枪尖铮亮,红缨飘洒如同烈火燃烧。

“红衣客”眼如刀锋般锐利,他冷冷地道:“阁下原来是高人,‘天地五煞星’可看走了眼。”

酒店老板淡淡地道:“在下遁迹于此,本无意江湖纷争,但今日流的血已够多,我不想让小店处在一片被血浸染的地上,夜夜得闻鬼魂叫。”他神情甚是萧索。

“白公子”忽道:“天下最神妙的枪法是‘枪王’枪法,你是‘枪王’门下?”但他随即摇头道:“‘枪王’门下,以‘金枪公子’和‘四神枪’最为出色,但‘四神枪’与你相去甚远,诸葛心儿又为‘鹤王’所杀,你究竟是谁?”

酒店老板默默无语,眼里神色颇为古怪。

“红衣客”道:“麻雨是一个杀手,两手沾满鲜血,你为何要救他性命?”

酒店老板道:“杀手也罢,大侠也罢,我可不管那么多,我救他,只因为他是自然盟的朋友。”他看了眼麻雨,又道:“恰巧我也是自然盟的朋友,所以我绝不会让你们杀他。”

朋友,这是一个多么暖人心的字眼!

麻雨冰冷的眼中,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

他从来没有朋友,但他并不是不渴望朋友。

一个心高气傲、独来独往的人,也许内心最是寂寞的痛苦。越是不容易交朋友的人,他对朋友的渴望也许最热切。

这道理恐怕连他自己都不肯承认,而别的人也永远不可能理解。

***

“红衣客”眼露讥讽之色,道:“凭你便救得了麻雨?”

他手一挥,五兄弟又将他们围在核心。

麻雨力已竭,他们所要对付的仅仅是这神秘的酒店老板。“五杀阵”应是绰绰有余。

杀手绝不会错过有利的时机,否则他便不是一名“合格”的杀手。而“天地五煞星”偏偏又是杀手行当中极为出色的人物。

酒店老板神情肃然,凝视着自己的双枪,眼里充满着崇敬之色。

这双枪,是不是曾带给他无上的荣耀?而他又赐予枪生命,铸就一段光辉的岁月?

“红衣客”冷笑道:“‘大红袍’麻雨尚且破不了‘五杀阵’,你一个无名之辈还不是徒然送命?你若是知趣便赶紧走开,我们不会为难你。”

“青竹居士”接口道:“是啊,又没人花银子买你的人头,我们又何必非要杀你?”他刚才为枪法所惊,心里先自怯了。

酒店老板却道:“生死由命,但求心安便可。”

“那你就去死吧!”“红衣客”恶狠狠地道:“这回没人会来救你的!”

五兄弟心意相通,“五杀阵”转眼又将发动凌厉的攻势。

这双枪,是不是能破得了极具威力的“五杀阵”?

***

没有人动。

“天地五煞星”想动,但他们不敢动。

一股凌厉的杀气袭向他们。

只有一流的高手才会发出这种杀气,也只有一流的高手才能感觉到这种杀气。

“天地五煞星”若是莽撞之徒,他们的命也许早就丢了十七八次。

“红衣客”霍地转身,只见三双美丽的眼睛正冷冷地盯着他们。正是刚才在酒店内所见的中年美妇和清丽少女,还有一名手执柳叶刀的素洁少妇。那股杀气正是来自那中年美妇。

她们虽然都是女流之辈,但没人敢小觑她们。在江湖上,象僧、道、丐及女子一般都是不能轻易招惹的,因为这些人往往身怀绝技。“天地五煞星”都是老江湖,不会不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杀手是绝不容许有一丝疏忽的。他们可以有九十九次成功,却不能有一次失败。对杀手而言,失败就意味着死亡,杀手不正是在杀人与被人杀之间徘徊?

***

“你是谁?”话是从“红衣客”牙缝里挤出来的,既不算友好,也没有敌视之意。

中年美妇淡淡地道:“这重要吗?”

“红衣客”道:“我们绝不会无缘无故撒手而去,你至少得让我们知难而退才行。做一杀手,成功也许重要,但与自己的性命相比,却又显得微不足道了。”

“青竹居士”略带揶揄地道:“其实杀手也是怕死的,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也许我们看过太多的人倒下,所以我们对生命格外珍惜。说不怕死的人,不是自欺欺人,就是从未认识到生命可贵的莽徒。”

“黄花佛”怪声怪气地道:“生命对每一个人都只有一次,我可不想让人把黄花插在我的头上。”

“白公子”接口道:“所以我们一定要知道你是谁。”

中年美妇不再出声,她缓缓摘下了脸上的面纱。

这一刹那,每一个人都感到一阵耀眼。

那夺目的光芒,是来自那绝世容光的脸。

她也许不再年轻,但那惊人的美貌,成熟的风韵,高贵的气质,足以使任何人窒息。

“水月山庄庄主水一清?”“红衣客”忍不住脱口而出。

一时间,“天地五煞星”的脸都有些变了。

***

“红衣客”忽然对他的兄弟道:“‘天地五煞星’若是失手一次,你们是不是觉得难以容忍?”

“黑无常”小心地道:“万事总有第一次,我们只是杀手,不是神仙,所以我们迟早会失手的。”他为人虽然莽撞,却绝不笨。

“白公子”沉声道:“失败并不难以容忍,我们要不断成功,必须要以失败为代价。成功只会使人盲目自信,失败才能摧人奋进,成功与失败,我宁可选择失败。”

“青竹居士”立刻表示同意:“失手总比丧命好,失手了还能重振旗鼓,命丧了就万事皆休了。”

“黄花佛”还是拖着他的阴阳怪调,说着那句老掉牙的话:“我可不想让人在我的头上插一朵黄花。”

“红衣客”微微一笑,道:“既然你们都无心恋战,我做大哥的也不能勉为其难。今日虽然功败垂成,但我们可以卷土重来。‘天地五煞星’要杀一个人,就算天涯海角也无处可逃。”

他突然回头,朝身后的山林深深地瞄了一眼,唿哨一声,他们五兄弟说走就走,一会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们是杀手,他们只信奉一条:绝不打无把握之仗。失手了,他们可以等,但命只有一条,却是谁也丢不起。

***

素洁少妇的额上渗满了密密的汗珠,直到“天地五煞星”走远了,她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她刚才竟是说不出得紧张,松驰下来才觉得疲惫不堪。

酒店老板急忙过来扶住她,关切而又有些埋怨道:“你身体虚弱,何苦跑下楼来?刚才多危险哪!”

那少妇强作笑颜道:“有水庄主在,怕什么?”

水一清摇了摇头,道:“‘天地五煞星’好生了得,就算我与尊夫联手,胜负也难料啊!”

水无心不服气地道:“可他们一见娘,还不是灰溜溜地走了?我看他们的胆子比兔子还小,还是什么天下第一流的杀手呢,真没羞!”

水一清摇了摇头,心下也着实纳闷:“天地五煞星”是何等样的人物,怎会一见她就不战而退呢?

***

麻雨走过来,恭声道:“水庄主,二十年不见,想不到你依然风采依旧,我却已经老了。”他叹了一口气,道:“欧阳先生若在,你们不正是一对人人羡慕的神仙眷属吗?”

水一清眼眶一红,竟是泪眼欲滴,她凄然道:“他心时就装着别人,又怎会念到我?”

水无心忍不住好奇地问:“娘,他是谁?是爹爹吗?”在她很少的时候,她的父亲便已过世,但合庄的人都哄她说是在外行侠仗义,后来知道了真相,但心里仍充满幻想,把自己的父亲想象成一位盖世英雄。天底下又有哪个女孩不崇拜自己的父亲?而她更是坚信:只有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才能配得上她绝代风华的母亲。

水一清幽幽地叹了口气,不知道如何才能回答她。

麻雨也是神色黯然,喃喃自语道:“情到浓时情转薄,多情自古空余恨。‘情’这一字,当真难说。你们本是天造之合,岂知到头来仍不免两相别离,世事变幻,实在太难预料了。”

他呆呆地望着峰顶飘浮的白云,神情落寞地道:“他已经有近十年未出江湖,他究竟在哪儿呢?”

水一清的内心深处也有个声音在不停地问:“他在哪儿?他在哪儿……”

二十年来,她始终忘不了那一段令她刻骨铭心的岁月,抛不下对心中的他的满腔思恋。而今她已不再是韶华少女,红颜渐衰,连她的女儿都长得和她一般高了,她为什么还如少女般充满幻想?爱情不再属于她这个年龄,除了一腔怀忆,岁月还留给她什么呢?天妒红颜,老天既然给了她花容月貌,为何不让她花好月圆呢?有时她真羡慕普通人家夫妻,平平淡淡,却能白头如老,而自己虽然惊才绝艳,却只能独守空房,对月无言。她的心实在伤透了。

“水庄主,你不要灰心,他一定会来找你的。他是天下一等一的英雄,从未负过任何人,又怎么会辜负你呢?”麻雨在试图安慰她。

水一清道:“将来如何,就看缘份吧。倒是你,‘天地五煞星’虽然暂时离去,但绝不会轻易罢休,你欲何往?”

麻雨道:“我这就回‘金玉满堂’,当面向金银儿辟谣,免得她为宵小之言所蒙蔽,误以为麻某对她不够忠心。其实在她身边,象麻某这样的人已实在太少,充满着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她一个女人家,也着实不易啊!”

水一清道:“金银儿正要杀你,你这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麻雨傲然道:“没有我‘大红袍’麻雨的出生入死,怎么会有‘金玉满堂’之今日?我跟了她二十年,历经风雨,从无动摇,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我不相信她会真要杀我!”

水一清见他甚是坚决,不便相劝,便道:“那你多保重。“

麻雨咧嘴一笑,道:“他日我还要亲眼看到你们破镜重圆,我又怎么舍得轻易去死?再说我麻雨也绝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腩,下次遇到‘天地五煞星’,先出其不意杀他一个,让他们不能结成‘五杀阵’,看他们还能奈我何!”

他朝水一清施了礼,来到了酒店老板面前,道:“今日多蒙阁下相救,却不知阁下尊姓大名,是何方高人?”

酒店老板淡淡一笑,道:“何必追根究底?只要知道我们都是自然盟的朋友便足矣。他日若能相会,痛饮千杯,相告也不迟。”

麻雨道:“有理。”当下朝众人一拱手,大踏步地向前走去。

那一身红袍,如同一团烈火在燃烧。

水一清喃喃自语道:“想不到‘大红袍’麻雨身上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他的影响力实在太大了。其实每一个见过他的人,又有谁能忘得了他呢?”一时间她有些痴了。

***

马蹄声疾起,又冲破了山谷的寂静。

二十余匹骏马席卷而来,尘土飞扬,声势极壮。

水一清望了一眼,便叹道:“刚驱走了狼,又碰上了虎,天地实在太小了。”

马上赫然便是龙钟人、牛先生和“毒王”曹不祥,后面跟着司马自律、邓自乐和董自行,此外还有十余名黑衣战士。

牛先生也看到了水一清,哈哈大笑道:“水主主,我们又见面了,别来无恙?”

水一清哼了一声,没有言语。

牛先生对龙钟人道:“龙老大,这位便是天尊仰慕的水月山庄的水庄主,今日若能擒得她,实是大功一件。”

龙钟人眼皮一翻,精光湛湛的眼睛看了水一清几眼,沉声道:“下马。”

***

水一清暗暗焦急,自己和那酒店老板绝不是龙钟人、牛先生和曹不祥的对手,今日已是必败之势。自己倒还罢了,战不胜则退,可女儿怎么办?她急思脱身之策,一时却无计可施。

牛先生阴阴一笑,道:“水庄主,天尊对你仰慕已久,当日在水月山庄请你不动,今日你是无论如何也得跟我们回去了。一个是君临天下的绝世英雄,一个是艳冠群芳的大美人,不正是天造之合吗?”

水一清道:“你们天尊可是复姓上官,夫人姓卫?”

牛先生点了点头,道:“你们是老相识了,否则天尊又岂会对你念念不忘?”

水一清叹道:“一转眼女儿都这么大了,还谈什么情啊爱的?他们夫妻双宿双飞,何等快乐,何必再想我这个苦命人呢?”

牛先生道:“天尊对你可一直是情深意重,难以忘怀,他们夫妻长相别离,也恐为此故。别人都以为他们是神仙眷属,其实他们只是把苦水都咽到肚子里罢了。”

水一清皱眉道:“如此说来,他们夫妻也已失和了?”

牛先生道:“卫夫人离开天尊已近十年,彼此间的误会还不小呢!”

水一清叹了口气,只觉索然无味,心里竟是说不出的郁闷。

龙钟人忽道:“尽说些废话干什么?”他朝曹不祥道:“曹堂主,天尊既欲此人,我们擒了便是,不求有功,只要天尊开心就好。”

曹不祥应了声,道:“就请龙长老主持大局。”

龙钟人瞟了水一清一眼,缓缓道:“你是束手就擒,还是要我们动手?”

水一清冷冷地道:“你若真能擒住我,我也无话可说。可是胜负难料,你又何必把话说得太绝?”

龙钟人脸色忽然一变,沉默无语。

牛先生却仍在嘲讽:“凭你们四个人,也想有胜算?”的确,对方四人中有三人是女流,而且水无心是少女,那素洁少妇更是挺着个大肚子,与自己这方兵强马壮相比,实力相差太过悬殊,他没有理由怀疑已方能稳操胜券。

水一清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道:“不光是我们四个,还有你们身后的三位呢!”

牛先生微微一惊,回头一看,只见不远处站着三名白衣人,脸蒙白纱,眼光如电,神威凛凛。

牛先生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道:“正义鹤王?!”

此言一出,魔教众人无不悚然变色。

久藏形迹的“正义鹤王”终于又出现了!

这对于自认胜券在握的牛先生等人,无疑是致命一击,而刚才还几近绝望的水一清等人,无不大喜过望、欢欣鼓舞。

“正义鹤王”一到,邪恶还能继续下去吗?

***

“正义鹤王”道:“你们是束手就擒,还是要我动手?”

这句话本为龙钟人所说,却被“鹤王”搬用,魔教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龙钟人道:“‘鹤王’,你有把握胜得了我们?”

“鹤王”道:“我有把握杀得了你们!”

龙钟人道:“我们之中或许没一人是你的对手,但要对付其他人则绰绰有余,‘毒王’之毒、牛长老之剑,还有老夫的拳头,要取那身怀六甲的夫人和那少女的性命简直易如反掌,‘鹤王’想必不希望她们中的任何一位受损吧?”

曹不祥阴阴一笑道:“曹某的毒药可是不长眼睛的,若是毒毙了一两位,可不要怪我!”

牛先生也立刻道:“牛某的剑只要出鞘,也绝不会空手回归,你们小心了。”

“鹤王”沉声道:“依你看,我们该如何是好?”

龙钟人道:“不如我们各出三人,以三战论胜负……”

站在“鹤王”身边的“流星鹿”立刻道:“若是你们输了便当如何?”

龙钟人道:“我们若是输了,就任凭‘鹤王’处置,但我们若是侥幸赢了,‘鹤王’不仅要让我们全身而退,我个人还有个小小要求。”

“鹤王”道:“你说。”

龙钟人缓缓地道:“我要你摘下面纱来!”

这句话真是说到了众人心坎里,不光是魔教众人,连水一清、水无心也都充满了好奇,名震天下的“正义鹤王”究竟是何面目?

“鹤王”微一沉吟,道:“就如你所言好了。”

龙钟人脸色一缓,道:“我们就由在下、牛长老和曹堂主出战,不知你们除了‘鹤王’,还有哪两位肯下场赐教?”

“鹤王”道:“就偏劳水庄主和此地主人了。”

龙钟人点了点头,道:“老夫不自量力,第一个下场挑战,不知哪位愿陪老夫过过招?”

酒店老板应声而出,道:“在下既为此地主人,凡事当先,不遑多让,斗胆打这第一战,请阁下多多指教。”

龙钟人望着他乌黑的双枪,道:“你使枪?”

酒店老板点了点头,神情肃然。他也知道对方位居牛先生、曹不祥之上,一定有着惊人的武功,但他还是宁愿与这慈眉善目的老者交手,也不愿与杀人于无形的曹不祥和满脸狡诈的牛先生对阵。

龙钟人道:“昔日有个‘金枪公子’,也使双枪,颇得‘枪王’真传,可惜为‘鹤王’所杀,不然你们倒可以一较高低,看看谁才是‘双枪之王’。”

酒店老板道:“世上有‘枪王’,就绝没有人敢在枪上称王。”

龙钟人道:“你对‘枪王’倒尊重,象你这样谦逊的年轻人已是越来越少,老夫就欣赏你这种人。你动手吧。”

他双眼陡张,酒店老板顿时感到一阵刺痛,这老人的眼光竟比针芒更尖利。

酒店老板双枪疾舞,如同两条墨龙翻滚,凌厉的向龙钟人击去。

风雨如晦,日月黯淡,仿佛起了片黑雾,将龙钟人裹在了里面。

枪快,雷霆一击,势如破竹。

枪妙,变幻万方,鬼神莫测。

枪稳,铜墙铁壁,无懈无击。

枪狠,凌厉霸道,毫不留情。

一时间众人都看得呆了。

天下竟有如此绝妙的枪法!

他使的虽然还不算完美无缺,但王者风范已是尽露无遗。就算他的敌人,也不自禁地为他喝彩。

但龙钟人还是不慌不忙,显得游刃有余。他的拳脚似乎很慢,但每一次都能将凌厉的枪法封死,偶尔反击,便迫得对方手忙脚乱。

酒店老板越斗越是心惊,龙钟人似乎在他面前织起了一道网,他的枪每次都无功而返,而且日益滞涩,仿佛被蛛网缠住了一般。他感到了一阵气闷。

于是,枪法再变。

仿佛是幼儿园在提笔临摹字,双枪左钩右划,竟然放慢了速度。

枪法缓,但美,美得凄艳,美得让人心碎。

仿佛是独守空房的少妇在寂寞地刺绣,仿佛泪眼盼归的母亲天天上山冈张望,仿佛山盟海誓的情人忽然投入别人的怀抱……

一时间,众人都在想平生的伤心事和失意事,几有一种抱头痛哭的冲动。

特别是司马自律、邓自乐和董自行。他们投身魔教,本想出人头地,但魔教人才济济,又怎看重他们这些庸碌之人?所以他们始终是供人差遣的马前卒,比起在“捕王府”的风光,简直是云泥之别。又想起“捕王”对他们的恩情,他们简直羞愧欲死。但世上又怎有后悔药吃?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是百年身。有时候只是走错一步,一辈子也就毁了。

龙钟人的脸上也变得凝重起来,而且还有诧异之色,但他的双臂却越舞越快,一化十,十化百,仿佛有千百双手在与那酒店老板相抗衡。众人只觉眼花缭乱,再也看不清龙钟人的身影。

激斗中,只听龙钟人大喝一声,枪影、臂影同时消失,却见龙钟人和酒店老板面对面地站着,一声不吭。

唯一变化的,是酒店老板的双枪已到了龙钟人的手里。

枪身漆黑,枪尖铮亮,红缨飘洒如同烈火燃烧。只是它的主人变了,它还会有往日的威力吗?

酒店老板脸色灰白,涩声道:“我败了。”

魔教众人均是一阵欢呼,而龙钟人则面色依旧,他默默地将双枪递还给那酒店老板,看了他半晌,微微叹了口气,说了句谁也没听清的话。

牛先生见龙钟人获胜,精神大振,昂着阔步走出,道:“水庄主,那日在贵庄没有分出个胜负来,今日做一个了断如何?”

水一清冷冷地道:“愿意奉陪。”

牛先生暗想:水一清是天尊的心上人,上次袭击水月山庄,事后便受到天尊重责,可见她是招惹不得的。再说自己的“阎王掌”已为她所知,没了这杀招,胜负也难说。当下眼珠子一转,道:“你我半斤八两,非要到千招后才能分也胜负,何必累人久等呢?不如算作平手如何?”

水一清暗忖他为人阴险,上次就险些丧命在他的“阎王掌”下,现在就算留意了,也没有获胜的把握。况且自己若输了,三战中输了两战,败局已定,可就连累了“鹤王”。当下一点头,退了下去。

牛先生也是心满意足,施施然地归阵。他的算盘打得极是精明:若是自己输了这一战,“毒王”再败于“鹤王”,那么就得任由“鹤王”处置,他非把自己斩为狗肉之酱不可。而现在两战一胜一平,则无论“毒王”成败都可确保平安,命算是保住了。所以虽未出手,却有种得胜而归的喜悦。

“鹤王”仍然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他朝“毒王”道:“‘毒王’之毒,名震天下,也不知是名副其实,还是徒有虚名?”

曹不祥头皮一阵发麻,壮着胆子走出,道:“在下这点雕虫小技,又怎敢在‘鹤王’面前卖弄?”

“鹤王”道:“久闻‘毒王’之毒中最诡异难防的是‘一路顺风’,谈吐之间把命丧,一路顺风见阎王,不知我是否能得以一见?”

曹不祥使劲用手揉着鼻子,含糊不清地道:“这些都是江湖传言,夸张过甚,‘鹤王’怎能轻信?”

众人听了暗暗奇怪:一向心狠手辣、桀骜不驯的“毒王”怎么变得胆小怯懦、唯唯诺诺起来?

“鹤王”忽然身体一晃,险些栽倒。

曹不祥顿时狂笑道:“你不是要见‘一路顺风’吗?现在你一定尝到它的滋味了。”

“鹤王”冷冷地道:“原来你将‘一路顺风’藏于鼻内,借出气将它送出,杀人于无形,果然是令人防不胜防。”

曹不祥兴高采烈地道:“你现在才知道,已经太迟了。除非有郁金香的祛毒圣药即刻服下,否则你死定了。但郁金香远在千里之外,一时间你又怎能得到他视若性命的圣药?”他的狂笑,似乎已经宣判了“鹤王”的死刑。

可是“鹤王”能死吗?

岌岌可危的武林,少得了“鹤王”这一正义之神吗?

难道任由豺狼当道、群魔乱舞?

***

“鹤王”冷冷地看着曹不祥,仿佛要剖出他的心来,看看是不是比毒药更毒。

毒药再毒,也不会遗害流长,但若是人有一颗恶毒的心呢?

曹不祥的笑声由高到低,渐趋于无,他已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一路顺风”本应嗅之即倒,立刻去见阎王的,可“鹤王”依旧屹立如山。

内力再深的人,也受不了“一路顺风”霸道的毒性,可是“鹤王”为什么若无其事?

一丝丝凉气从脚底升起,曹不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鹤王”的手忽然一抖,一条墨色长鞭闪电般地缠向曹不祥。

如乌龙腾空,张牙舞爪,风云为之变色。

曹不祥魂胆俱丧,大叫一声,扭头就走。

人快,鞭更快。

曹不祥未走几步,长鞭已毒蛇般缠住了他。

曹不祥似乎一下子失去了抵抗能力,狂嚎一声,已被远远地甩了出去。

名震天下的“毒王”曹不祥,在“鹤王”面前竟然是不堪一击!

这下不仅魔教众人面如土色,心如擂鼓,连水一清等人也目瞪口呆,暗自咂嘴。

曹不祥一瘸一拐地退了回去,满脸惊恐,再不敢看“鹤王”一眼。

龙钟人低声道:“双方不分高下,‘鹤王’可得信守诺言,让我们全身而退。”

“鹤王”道:“不过你们可看不到我的真面目了。”

龙钟人叹道:“‘鹤王’面目,不看也罢。如此武功,实在是惊世骇俗,也许只有请动天尊大驾了。”

牛先生、曹不祥都为“鹤王”神威所慑,只想早早离开这是非之地,司马自律师兄弟自知罪恶深重,更是怕得要命,而那些黑衣战士,两股战战,几欲跌倒,是以众人一齐望着龙钟人,满脸焦盼之色。

龙钟人却盯着“鹤王”,似乎想从他面纱里看到些什么。

如同雾中,虽然隐隐约约,还是什么也看不清。

龙钟人长叹一声,道:“走。”众人翻身上马如飞而去。

“得得”马蹄声终归沉寂,只留下一路烟尘。

***

“鹤王”朗声道:“强敌已去,我们也该走了。”

水一清觉得他刚才的出手实在太象一个人了,心里一阵激动,正要出言相询,“鹤王”和“千臂猿”、“流星鹿”已消失在山林中。

快二十年了,他还是心存芥蒂,不肯与我见面?

水一清只觉一阵伤感,竟是茫然若失。

一滴清泪缓缓落下。

“我们也该走了。”水一清神色黯淡地拉着水无心,转身欲走。

她的心实在太乱,她只想早早回到家里,把纷繁的思绪理一下。

人已老去,还有什么好奢望的呢?

天若有情天亦老,流水无意水长流。为什么多情的人,受到的伤害总是最深?

***

酒店老板走过来,恭声道:“水庄主何不稍留片刻,你们还能见到熟人呢。”

水一清奇道:“是谁啊?”

酒店老板道:“李无为。”

自然盟李无为?为什么天下到处有他的朋友?水一清的眼前又浮现出那张平平淡淡却又充满着魅力的脸来。

一时间,她觉得李无为既熟悉,又陌生,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

她忽然问水无心:“心儿,你想见他吗?”

水无心脸一红,把头低了下去。

水一清暗暗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的女儿虽然把李无为“恨”得咬牙切齿,心里却是一百个不愿离开他的。李无为来了,她还肯随自己回庄吗?

哪个少女不怀春,魂牵梦萦把郎念。她不正和二十年前的自己一模一样吗?

水无心双颊飞霞,眼里闪烁着无比喜悦的光芒。

***

水一清看着那酒店老板,忽然问:“你枪法如此高强,怎么在江湖上默默无闻?你究竟是谁?”

那素洁少妇笑道:“心哥,快现原形!”

酒店老板依言扯下了一把胡须,眼前顿时出现了一张年轻而英俊的脸。原来那又长又黑的胡子全是粘上去的。

这是一张神采飞扬但又隐隐有一些忧悒的脸,他还年轻,却又显得很成熟,仿佛历经了太多的沧桑,尽管岁月没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的印痕。

水一清看着这张脸,顿时呆住了。

这张脸实在太象她认识的一个人了。

但这怎么可能?人间的怪事实在太多了。

酒店老板微笑道:“我就是诸葛心儿。”

“金枪公子”诸葛心儿?“枪王”柳风云的爱徒?一时间,水一清又明白了很多。

她有些好奇地问:“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她立刻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傻,诸葛心儿若是死了,站在眼前的又是谁?

但他若是诸葛心儿,却又太匪夷所思,因为“正义鹤王”追杀诸葛心儿曾是轰动江湖的大事。从那一日起,“鹤王”的大名开始传遍武林,为人敬仰。

诛诸葛,便是明摆着向“枪王”挑战,这是武林中前所未有的胆魄。“枪王”成名三十年,天下难逢敌手,但“鹤王”便向他示威了。

“枪王”和“鹤王”虽然决战未成,但声名鹊起的“鹤王”风头已直逼“枪王”。但是老谋深算的“枪王”依然没什么举动,江湖上曾有过各种猜测,但绝没有人敢认为他怯战。“枪王”纵然不是天下第一,也没有人能击败他,就算“鹤王”也不行。

可是现在诸葛心儿就活生生站在眼前,而刚才“鹤王”又不动声色,他难道认不出这个本应死于他手下的诸葛心儿?他的脸也许伪装过,他的双枪也已变了,但他的枪法又怎么改变得了?

水一清只觉心乱如麻,再也理不出头绪来。

那素洁少妇依傍在诸葛心儿身上,神情甚是安谧,诸葛心儿轻抚着她的秀发,满是爱怜之色,眼光更温柔了。

水一清有些心酸地想:若我也能这样依傍着那个人,就算天塌下来也有他撑着,那该有多好……

忽听水无心欢声道:“李无为来了。”然后便小鸟般飞了过去。

水一清抬头一看,果见李无为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衫,正远远地走来。

她又见到了那熟悉的笑容。

这一刻,她的心感到了温暖,得到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