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市市立图书馆。
数名图书馆工作人员正展开清洁与整理的活动,首先是由最内部的简报室开始。
其中一名工读生将大量的旧报纸资料小心翼翼的取出。一堆在桌上、泛黄的旧报纸因为他的动作太过粗鲁,整堆倒了下来。
“糟了!”他惊呼一声。
“喂─拜托,这些可是重要的国家新闻资料耶,小心一点。”前辈小声斥喝着。“这堆都是五年前的报纸,小心容易破呀。”
“抱歉抱歉。”他赶紧赔个不是,并捡起来,完全没有发现桌子底下还有一张。
他们将旧报纸搬到明亮的地方,准备一一归档整理,拍成幻灯片。
那张泛黄的报纸没人发现……它依旧安安静静地躺在地面上。
它的上头写着斗大的标题─“纽约市突发的神秘失踪案!?位于曼哈顿的圣彼得孤儿院,近五十八名孩童以及教师,在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不见,工友的证词是……”
他忘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在记忆之中,那日复一日的孤独、寂寞渐渐侵蚀他的心,使他总是封闭着自我。
圣约翰孤儿院是专门收容像他这种由受虐家庭而产生的孩童,并加以辅导成为正常人。
但是……他依旧害怕着,不只是过去来自家庭而生的暴力,同时还有一件事,使他几乎无法单独待在黑暗之中,或与人相处,因为他看得见─亡魂。
只要凝视相同一处,便会有生物自黑暗中因应而生。
这能力伴随着他的童年,当恐惧几乎毁灭半个他时,那名男孩终于出现在他的面前。
对方是比他大不了多少年纪的男孩,却比他还要习惯这种非常人的能力。
那出现在他面前的男孩长得是如此地漂亮、气质高尚,紫金般的眸子充满着智慧,谈吐也非常的早熟。
那一瞬间,他看得出来对方与自己是同类。
男孩蹲下,与他同高。
“你那么害怕鬼怪呀?”对方笑着指向身后的一团黑影。
“嗯……当然……谁都会害怕呀。”那是一种出于本能的恐惧反应。
听见这样的回答,对方睁大双眼,然后又笑了。
“没关系,害怕是必然的,因为你在没有任何辅佐之下,能力便开始彰显,这对一般孩童来讲是非常难以接受的。”对方手撑着下巴,然后伸出右手。
“我来帮你盖住隐见〈注一〉的能力吧,直到你能接受时,它自然又会开启的。”
对方的手朝他的双眼而来,当碰触到他时,他的双眼开始热泪盈眶,并在心深处涌起一种怀念的感受。
“有件事……即将会发生,到时我将不会是我─”他开口,说着连自己也不懂得意思的话,“不过,当时机成熟时,我们会再次相遇的。”
对方笑了,而他却依旧泪流满面。
被迫与半身分离的痛,虽然明明知道对方前来与他相会是命中注定之事,但他口出的预言,那即将发生的事,却迫使他放弃跟随。
“没关系,总有一天我们会再次相遇。在‘隐见’尚未开启时,你将会忘了我,这是确保你的安全的作法……”
他看见对方的笑容充满无奈。
“我叫你‘净’吧,这是我赋予你真之名的力量。”
他感觉得到自男孩掌心流下的温热体液─血,充满无限的力量。
“‘净’?”
这是他的新名字吗?
“没错,‘净’通净化之意,为消除秽物之意。”
心深处封闭的记忆逐渐远去……
逐渐忆起这段过去,当时自己才五岁左右,他还是想不起来那男孩的面孔,一切就像透过毛玻璃般看着过去。怀念、悲伤,都是因为与他的分离。
而现在,能够回想起这一点“过去”,记起他们之间谈话的内容,他不禁猜想,是否是那“隐见”的能力开启了……
因为他又能看见孩提时代所能见的“那种东西”。它,就像一团黑影,屈膝蹲在房间的角落。
净看不清它全然的外貌,甚至也看不见它的双眼。他的内心知道那是因为它尚未成形,当它成形之时来临,必然会发生某件事。
隐见的开启,使他逐渐忆起过去,却吞蚀、忘了现在。他活着,但没有活着的感受,就像灵魂被剖成了两半,一半沉睡,另一半撑着肉体活动着。
而且,净还发觉围绕在他身边的人,都会让他莫名产生恐惧……
“净。”
开启的房门,刺目的光线使陷入过去回忆的净回神过来。
“去医院的时间到了。”
时间过得真快。净抬起头来,眯起双眼看着墙上的老旧时钟。
他起身穿上薄外套,顺从地跟在对方身后出门。原本潜伏于黑暗之中的它,立即有反应,跟随在净的身后。
净几乎已经不去理会它的存在,以及它为何会出现的原因,因为一旦他试着去想,他原先的记忆将会更加混乱。
他踏出门外,强光使他苍白的肌肤更显得惨白、毫无血色。
净现在已经十四岁了,可是长期的看诊以及手术使他的身体持续消瘦,再加上他的身高又不高,更让他看起来仍像个小孩子一般。
他挽起衣袖,看见自己双腕上的无数注射痕迹,又使他将衣袖拉了下来。
痛苦,就连呼吸也是疲惫。他感觉自己被压抑着,无法解放。
净知道自己在等待着,等待着某人、某件事的发生。
他斜瞄了身后一眼,它依旧垂着头,尾随在净的身后。它为什么不怕光线呢?净皱起双眉。
他只是有某些怪异的想法,那东西似乎不是鬼怪、亡魂之类,因为它不怕光。但它所带来的感觉也不见得是好的。
约五十公分左右的高度,全身呈现浑浊的污秽及墨绿色。虽然外貌仍像影子一般不稳定,可是若发挥想像力,它看起来就像弯着背脊,双手自然垂放在两旁的模样。
最初,净一发现到时,它就已经在自己的身边了,默默地跟随,从未有过任何其他动作。
夜复一日,不论净在哪里,都一定有它的存在。
净停下脚步,它也跟着停止,而彼此间的距离都保持在一公尺间。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这不知道是他第几次问它,而它依旧垂着头不动,也不回答。
它是想杀我吗?还是暗示我将活不久了?净不禁如此猜想。
四周传来阵阵低声交谈,吸引了净的注意。他抬头,发现路上的行人都在看着自己,用一种怪异的目光。
糟糕,他们一定认为他是疯子!因为他刚刚竟然对着它讲话─旁人可是看不见它的。
净垂下目光,赶紧通过人行道,他穿越人群,终于到达目的地。
自动开启的电动门,使冷气冰凉的风迎面扑来,挟带着大量消毒水的味道。
净喘着,刚才的小跑步,令他先前所动的心脏手术的伤口又痛了起来。他压按着胸口,痛苦地跪在地上。
净紧皱眉头,脸色更加惨白,使周遭的人群都无法置之不理,前来关心。
“小弟─你哪里在痛?”四周的声音越来越吵杂。
净感觉呼吸困难了起来,整个人几乎半卧倒在地上。他逐渐听不见任何声音。
一直跟随着净的不知名生物靠近他,它双手抱着弯曲的膝盖,蹲在一旁。
净斜瞄它一眼,硬撑着眼皮。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过吵杂的人声,传到了净的耳中。
“快让开,给他一点空间。”对方说着。
人们回应他的要求,让出空间来。
新鲜的空气涌入,使净的脑袋再次清晰了起来。他感觉到听诊器冰冷的触感贴在胸口上。
“净─听得到我的声音吗?我是云开医生。”云开听着净的心跳逐渐回复平稳后,试着对男孩说一些话。
云开是外科手术的权威,尤其是心脏方面。他目前是净的主治医师。
“净,听得到就动动手指给我看看。”
净回应他的要求,手指头轻微地移动。
云开呼出一口气,放松了半晌,然后和男性医护人员合力将男孩扛上轮椅。
净半眯着双眼,依旧有些痛苦地吸着空气,任由他们摆布自己。
“你再忍耐一下,净。”
当注射器的针头离开他的手臂时,净几乎已经回复到平常的状态。他收回手,将袖子放下,盖住满是针头痕迹的手臂、手腕。
“净,最近身体有没有什么异状?”云开例行地手术后问诊。
“……还好。”净沉默了半晌才回答。
净总不能说他又能看见“那种东西”。而他脑中想的“那种东西”正坐在云开身后的桌上,面朝着他这个方向。
“那─”云开做完问诊及基本检查后,他合上病历表,支开护士。
等到护士回避以后,他才又开口,“净,你家里都还好吧?”云开交握着双手,身体倾斜向前,关心地询问。
他将音量压低,以免在外面的护士,听见他们之间私人的谈话内容。
云开当净的主治医师快五年了,在这不算短的日子里,他至少对净的家庭有某种程度的了解,再加上净的家庭有点怪异……
“不能说好,但也不能说坏。”净试着说明。
他想着,该如何说清楚?云开现在是个很重要的存在,对他而言,他就像亲人一样关心着他的家人与近况。
想到这里,净突然震住了。想不起来?!
净的双手开始微颤,为什么会想不起来呢?
净竟然想不起他的家人的模样、名字以及人数。他生活在那个家中,能够感受到人们的进出及谈话声,然而现在却都想不起一切!
那……今天早上叫他去医院的是谁?净咬着下唇,冷汗悄然落下,他甚至想不起来是否有亲眼看见过对方。
记忆的混乱,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可是“现在”却逐渐遗忘,几乎忘得一干二净。
唯一剩下的,净只记得他是与某位女性住在一起。
“净、净!”云开叫唤着男孩的名字。
净恍神了一下后,视线又清晰了起来。
“你怎么了?”云开双手搭在净瘦弱的肩膀上。“要不要说出来看看,我帮你一起想办法好吗?”
“喔……嗯。”净没有精神地望着云开,然后才缓慢地回答对方。
净停顿一下才开始说明,包括刚才的想法,以及所有的不安,但唯有“它”的存在,净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想和外人谈起。
外人……为什么我会认为云开医生是外人呢?净用手压按头部,从指缝间偷偷地看着对方。
他觉得好可怕,所有一切的人、事、物。
在黑暗之中,隐约可见有一抹人影在移动。
耀眼的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交合处的隙缝间,洒入房间内,在地板上形成一道长形光束。
现在是几时了?她睁开沉重的眼皮,无神地凝视那道光。
她感到头部好昏沉,难以思考。长久以来她一直待在黑暗之中,无止尽的黑暗深渊,快使她忘了自己也是人……
她想不起来一切,似乎从一开始,她就生在这黑暗之中,全然的寂静─好恐怖……她的脑中不知为何浮现出这句话。
好恐怖呀!她双手压按着疼痛的头部,两眼紧闭。
那死寂一般的宁静,让她觉得就像身处在死者的国度。
她张开嘴,干涩的咽喉令她痛苦难耐,发不出任何声音。
身体就像长期卧病在床的病患一样,僵硬、无力,她只好用双手撑着地面,奋力而又缓慢地爬行。
她终于爬到窗边,即使手掌与膝盖因摩擦而疼痛泛红,也无法停止她见到阳光,心中所产生的愉悦。
光线落在她苍白的脸庞,刺激着她的双眼,泪水无法抑制的涌出,滑下面颊。
光……是阳光……
她伸出双手朝向空中,渴望抓住那能够温暖她肌肤的光芒。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似乎快要想起了什么。
光……在光的那一端,浮现出模糊的人影。
那人,有着一头彷若火焰般燃烧的金红色头发─他是谁?叫什么名字?
她半卧在地面,遗忘的痛使她泪流满面。她知道那个人对她而言非常地重要,而她却因为长久待在这里,记亿全部都被黑暗给侵蚀了。
这个家好可怕─她察觉到她的恐惧还不只是如此,却又说不出原因何在。她的心中升起一个奇怪的想法。
她觉得这个家……这栋房子就像一个巨大的牢笼一般,让人无法离开,不断消除人的记忆。
黑暗,所有的一切全都是黑暗。她逐渐想起某些事情─全都是有关于这栋房子的事。
我似乎在这里生活有一段时间了……在这段日子里,有少数人也跟我同住在一起。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些陌生、极不清晰的脸孔。
有人照顾她的生活,包括送饭、洗澡……等,不过她怎样也想不起来对方的声音、长相、气味。
这栋房子明明有人住,却毫无有活人存在的感觉。她移动,脚边突然传来奇怪的铿锵声响。
是脚镣!?
她震惊地凝视脚踝上,牵制她所有行动的链子。这是什么时候有的?她伸手,拿起那条炼子。
奇特的是,铁炼竟然毫无重量,也没有铁器特有的冰冷触感,它看起来甚至还有点透明。
延伸─绑住她脚踝的另一端,铁炼朝着房门口而去,无止尽地一直延伸向外,不知道是牵向何处。
她咬牙,硬是撑起自己,缓缓地走向门边。她推开房门,门发出诡异的嘎嘎声响,在宁静之中格外清晰,也格外感到一种令人说不出的毛骨悚然感受。
好黑呀!她想。
映入眼中的仍旧只有黑暗。房子的格局令她深感困惑,因为门后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一条朝上的楼梯,然后又是一扇门。
她攀爬着狭窄的阶梯,一步一步爬着,直到最上一层。
她不安地伸手握住门把。没锁!?她转动,惊讶地发现竟然没有锁。
我住的是地下室吗?她思考,小心翼翼地推开一个小缝隙,偷偷向外看。
前方大概是客厅,但家具非常地少,只有一整组沙发及餐桌,其他的什么也都没有。
她走了出去,好奇的观看四周。
没有任何具有怀念性质的物品,感觉起来似乎是为了保有生活上最低限度的需要。所有东西都异常干净,厨房也不例外。
她缓慢地走着,边走边想,但对这栋房子还是毫无任何情感与回忆。
我想我应该是生活在这里。可是,在今天之前,我就像一直沉睡一般,任何记忆都没有。那─今天为什么会“醒来”呢?
她绕了房子一圈,接着又发现二楼的楼梯。
上面会是什么?由于逐渐适应,她心中的那份恐惧开始降低了许多,被渴求答案给取代。她爬上去,长久以来都没活动的躯体令她有些吃力。
二楼总共有三个房间,她一一打开它们。第一间似乎是客房,因为除了一张床之外,什么东西都没有;第二间倒是多了一些东西,但依照一般人的房间摆设,仍然算是少了点。
只剩下最后一间了。
第三间房间,在整栋房子的房间之中,算是最有活人居住的感觉。书桌上堆着大量书籍,多到连地上也都是,同时散布着许多未完成的模型。除此之外,柜子上放满了奖杯,以及形状怪异的铁制品。
她环视四周。散落的夹克外套、棒球棍……等等物品,说明了这是间男孩子的房间。她捡起外套,依照其大小,外套的主人似乎还只是个孩子。
衣服上隐约可以嗅得出活人的气味。
突然,头部传来一阵刺痛!她紧抓住手上的衣服,捏得绉成一团。
好熟悉的气味……她眯起双眼,看的却不是前方,似乎是另一个世界。
疼痛依旧,在脑中逐渐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形成,然后清晰了起来。
是一个男孩,看起来似乎只有十来岁左右,面貌和善可爱,讨人喜欢,但是,却有一种憔悴的感觉。
我想起来了!她想起那男孩总是来找她聊天,在黑暗之中陪伴着她。
净……是净……她想起那男孩的名字后,整个人慌张了起来。
净在哪里?她一个快速转身,重心不稳地跌坐在地面。
净在哪里!?她满脑子只想着那个男孩。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觉得自己不应该离开那孩子太远。
净!她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外。
净─你到底去哪里了?她心中的不安扩大。
危险!净将会有危险!她爬下楼梯,绑着她的链子无限延伸到外,她追随着,直到来到大门口前。
这时候,她清楚知道这条炼子的另一端,是连系在净的身上。
净出去了,我应该也能出去才对。她急切地推开大门。
耀眼的光刺痛了她的双眼,她本能地伸出双臂遮挡。眼前一片模糊,长时间身处在黑暗之中,她的双眼几乎无法适应光线,但她依旧朝着前方而去,神情慌张的寻找那孩子的身影。
净有危险─她脑中不断浮现出某个声音,以及片段画面,首先是一名留有一头乌黑长发的高瘦男子,以及许多陌生面孔。那长发男子充满著令人恐惧的气质,他的微笑以及赤红双目有如恶魔一般,令人望之生畏。
净会有危险─而他们也会有危险!
但“他们”是指谁呢?她的双眸看起来毫无生气,使四周同样在街道上行走的路人都感到害怕,因为再加上异常惨白的肤色,她简直就像一具会活动的尸体。
没有人敢接近她。
“净……”她开口,喉咙的干涩令她疼痛不已。她独自走着,心想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找到净。
距离她不远处,有一个人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目送她离去的身影,直到快要看不见为止。
他掏出手机,按了几个号码。
手机的另一端传来拨号声,过了不久之后终于有人接通了。
“喂─主人,是我。”他对电话另一头的人说。
“‘女王棋’离开了‘牢笼’,要追出去吗?”
“不用了,随她去。”电话那端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冷静。“她也该是时候离开,总之,她会带着他们进入我的陷阱─”
这是专为了他们而设下的巨大陷阱。即使令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是陷阱,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跳进来。
因为我握有“人质”。
“你只要在必要的时候阻碍他们就好了,别管‘莉丝’,让她任意行动吧─”
注(一)、隐见─Clairvoyance,第三只眼,能视鬼者,预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