溓溪等人在已经准备好的和室中休息、等待。

“怎么回事？”溓溪侧耳倾听，外头显然是乱成一团，因为嘈杂声不断。

“还有……高津呢？”

这是溓溪最低限度的礼貌，当作同伴称呼，而高津也允许了。毕竟溓溪和他不熟，他也没像净那样年纪小到要叫对方爷爷，但一直叫对方老头也很怪，他又不是跟晓夜一样，与高津那么亲近。

“平息纷争吧……”雪说，他双手抱胸，神情凝重的注视窗外。

“高津老师的个性与作风和宗族里的人不太合，要不是因为他‘术’的能力在最上位，也坐不到裔长之首。”

“高津爷爷感觉起来很好玩耶。”净说出他对高津的感觉，一脸笑容灿烂。

“嗯，高津老师人缘很好，在年轻一辈之中非常受到尊敬。”雪也是他的崇拜者。

“在我看来─他是只老狐狸。”溓溪哼的一声。

雪笑了笑，没有在意溓溪这么说，因为这是事实，高津的确是个老谋深算的人。

“高津老师成为大裔长的原因，不只在于他的实力，其实……”

“因为我曾经是‘护卫’的关系吗？”

高津突然出现在门边，接下雪的话后，还露出一副看你会如何反应的表情。

“抱歉，裔长。”雪吓了一大跳，他赶紧连忙道歉。“我不应该私下谈论您的。”

他真的是一副被吓到的神情。

“哈哈，没关系啦。反正我早就恶名昭彰了，雪。”高津入内并拉上纸门，将门外的噪音隔绝。“净，你好呀。”他摸摸净的头。

净立刻抱住高津，他非常难得会对晓夜以外的人这样。

“净真可爱，哪像那个臭小子，越大越不可爱，连头也不给我摸。”高津回以净一个拥抱，他觉得好像多了个孙子一样。

“晓夜不给你摸？”溓溪不可思议地看着对方。

“对呀，怎么？”

“没什么啦。”溓溪当下决定不跟高津讲，以免晓夜事后知道又会生气。但他还是很高兴，因为晓夜对他不是那么排斥。

高津一副了然的神情，“历代的护卫都和宗长很好呢，溓溪。”他笑咪咪地看着对方。“我了解那种在对方心中是‘特别’的感觉，也知道彼此的信任会有多坚固，毕竟我也曾是护卫。”

“老爷爷很厉害吗？”净问道。

溓溪抬头望着高津。

“没错，我可是兼具‘武’与‘术’的护卫。”

溓溪不敢相信，眼前的高津竟有这么多项能力，和他们不同。他与雪不会“术”；而净则不会“武”，没想到高津却身兼两职。

“在我那一代，身为宗长的是我的弟弟─高苍，他的护卫也只有我一个。不过正如你所说的，溓溪。”高津找了一处坐下，“在当时没有‘云开’这号危险人物，护卫再强悍也无英雄用武之地，而高苍也死得早─病死的。”

“宗长死了，你为什么还能活下来？”溓溪问。

“这是个好问题！”高津捏捏自己的下巴。“我的存在，是为了留下血脉，这是宗长所决定的。”他咧嘴而笑。“宗长有能力缔结血誓，当然也有解开的方法。晓夜只是没有领悟到方法罢了。而当领悟到时，也就是死期将至。”

溓溪震祝

“晓……晓夜不会死的。”

“生死天注定，宗长的一切都是依循天命而走。”高津的笑容退去。“晓夜的命任谁也无法参透，我只能说，他与云开都是天地万物间的变数，上天会倾向哪一方，也都是天注定的。”

福祸双至，这大概就是形容晓夜出生的显像，他即将对这世界造成的影响。

溓溪紧握双手。晓夜会死吗？被高津一说，他的信心动摇了。

不……我是最不应该动摇的人，我相信晓夜不论做什么都有他的目的，就连和云开的赌注也是。

“请你教我该怎么做，高津。”他开口，“我一定要带晓夜回来！”

“还有我！”净高举自己的右手，表示赞同，连雪也默默地点头同意。

高津的嘴角扬起一抹不易令人察觉的笑。

“我知道了。拿来吧，敌人捎来的指示以及晓夜的信。”

我想，要看清晓夜信中的指示一定没有那么简单，因为他指名要我出面─时间不知道是过了多久……

高津神色凝重地专注于信中的内容，口中不时念念有词。

信件的内容非常厚重，大致上有十张彩色相片、一整张满是扭曲线条的图纸、一根五寸长粗钉，还有晓夜的信。

晓夜信中的内容大致上是如此：在拿到这封信时，代表我还活着。

请依照我的指示，回日本的出云找大裔长商讨。

同时，在行动上听从净的指示，他绝对会有用处的。

至于我指的是什么意思，当你们见到大裔长后，你们就会知道我的用意。

最后，请相信见不到之事物，不要相信能见之物，坚持自己的信念。

“嗯─嗯。”高津又点了点头。他拿起相片，相片中尽是一些普通的风景，只是……

高津觉得有点眼熟，但印象不是很深。

“五寸钉呀……”他眯起双眼查看那根氧化的铁钉。

五寸长、如指粗、尖端为扁平─看起来不像棺材钉呢。高津皱起眉头。

“会是咒钉〈注一〉吗？”他看见钉子尾端似乎有刻名，只是几乎都磨损了。

“如何？”溓溪靠向前，净也同样学着他的动作。

“嗯─”高津犹豫了许久，然后才一脸笑意地说：“一点眉目也没有。”

溓溪听了差点就快吐血。

“唉呦，别激动，会老喔。”

“是吗？可是老爷爷不常激动，还是照样变老呀。”净一派天真的目光盯着高津看，堵得他哑口无言。

“这小弟讲话还真犀利，他该不会是假装可爱吧？”高津小声地附在溓溪的耳边说。

“我想，他应该不是故意这样说啦。”溓溪回以一个苦笑。“可是我们该怎办？连你都解不了云开信中的谜了。”他大叹一口气。

“谁说解不开的。”高津一副不以为意的表情。

“啥？”

“晓夜的信上写得很‘明白’呀。”高津换了个姿势，在“听从净的指示”上，用手指点了两下。

“我！？”净指着自己的鼻子。

“没错。”高津笑咪咪地。“净，加油喔！”

“什么！？”净哇哇大叫了起来，连溓溪跟雪都不例外。

“这可是‘晓夜’讲的。”高津扮了个鬼脸。

“可是─”雪开口。

“你们要相信净呀，他也是你们的伙伴。”

“是这样没错，不过净还是个小孩子，他怎么会有办法呢？”溓溪提出他的疑问。

“他又不是个单纯的小孩子。”高津眨眨双眼。“净光是躯体，就代表了神器所寄宿的‘器’，他既是‘返玉’，还是个护卫。”他一边说，一边拿出咒术用的纸。“同时，他不靠修行就是个天生的能力者─净很厉害了。”

说不定这个孩子的内在资质很不错，能够成为晓夜的正式替身〈注二〉。

“净，过来一下。”高津朝他招招手。

净皱起眉头，但他还是过去了。

“在雪的报告中提到了‘返玉’的效力。”高津将晓夜的信放在榻榻米上，四周用咒术纸围绕起来。

“晓夜毕竟是驱魔之首，他自幼时所行使之术与见闻的案件，早已超越他年龄应有的范围。”高津的眼神改变。

“他必定是有深思熟虑后，才会做出这种赌注。净，手伸过来。”他朝净伸手。

净乖乖地握住老人家干枯、满是皱纹的手掌。

“我过去也是护卫，应该可以使用神器的力量。净，运用你‘返玉’的咒力，增幅我不足的地方吧。”

净点头，他闭上双眼集中意识。他感觉到一股热气由内向外蔓延、扩散。

“返玉”的效力正运行着。

高津口中不断念念有词。他不断念着咒文，越来越快，当净的力量流向他的全身时，高津突然用手大力地拍击信件的表面。

“真物─现化！”

刹那间，纸张燃起了火花，一小丛一小丛的蓝紫色火焰在信件上跳跃、扭曲着。可是，奇异的是信件并非是被烧毁，被烧掉的仅是其上的文字！

溓溪和雪瞪大双眼，不可思议地看著文字的消失，只留下少数几个字。

白净的纸张上只有五个字被留了下来，分别是─第一行的“拿”，第二行之首的“请”，第四行之“到”和“道”，以及最后一行的“坚”字。

高津将晓夜的信拿了起来。“拿、请、到、道、坚？”他皱起眉头念。晓夜留下的这几个字到底有何意义？高津想不透。

全部的人陷入一片沉默之中。

这应该有某种排列顺序才对。溓溪紧咬下唇。

首先，必须确定晓夜指的是什么，是人名？地名？还是某种物体？溓溪的视线来回穿梭在晓夜的信上，以及其他云开所留的指示物件。

当他瞥到其中一个指示物件─满是扭曲线条的图纸时，他的视线便停留在其上。

长度约一公尺与半公尺宽的大张半透明图纸上，有许多蓝、红线条七横八竖地爬满整张纸。乍看之下，是错综复杂，但仔细察看后，它还是有顺序可言。

等等─这是！？溓溪迅速将图纸拿到眼前。

隐约之间，溓溪看见其上还有一些小到不能再小的，像用尖锐物体刮出的三角形、正方形以及圆形。难道说……溓溪心中似乎已经有了答案，只不过若是有人与他的想法相同，他就能够更加确定了。

“你们觉得这上面的线条看起来像什么？”他摇摇手中的图纸。

雪一脸不解地看着溓溪，他不知道他为何这样子问，不过他还是老实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叶脉？”

“血管？”高津说。

“嗯─”净思考了半晌。“地图。”他眨眨眼睛。

“没错！”溓溪高兴地拍手，然后指着净。“地图，我也有相同的想法１

高津和雪向前，经溓溪和净这么一说，他们也开始觉得有点像了。

高津二话不说，赶紧命令在外的守门人，将库房里的地图全数拿出。一下子，客房里顿时堆满了大量的地图。

“你怎么发现的？”雪翻找地图，逐一比对云开寄来的图纸。

“我一直在想，晓夜信中最后留下的五个字，指的是人名、地名或是事物的名称。”溓溪让人将讯息图拿去影印成数张赛璐璐透明图片，将透明线图直接叠上地图，便可一目了然是否吻合。

“我正好注意到讯息图，并且第一个念头也是和净一样─直觉是地图。”

高津听溓溪这样讲，他越来越觉得净或许是这次的关键人物，他开始有了一个想法……

被剔除的地图越来越多，时间也在不知不觉当中缓缓地流逝而去。

高津最先停下动作，再来是净。

“喂，小伙子，休息一下吧。”高津毕竟也八十多岁了，长时间盯着这种图看，他的眼力也会吃不消。“我去叫人准备晚餐好了。”他起身。

“晚餐？”溓溪抬头。

“没错，晚餐。你以为现在是几点啦？”高津叹口气，然后拉开纸门便离开房间了。

“呼─都这么晚了。”溓溪转动发酸的颈部。“雪，你也该休息一下了。”他伸展双臂。

雪放下地图。“这么多城市的地图，要找到何时呀？”雪皱起眉头。

每当时光的流逝，雪便不禁猜想、担心晓夜的安危，抬头凝视窗外的次数也就增加了。

“雪─”溓溪拉开窗，虽然夜晚稍有凉意，但流通室内的空气，会使人混浊的脑袋更加清醒。

他来到连接庭院的门边，拿出了香烟。

溓溪很久没有抽烟了，会抽烟便是他感到疲倦的时候─心灵上。

“你和晓夜是怎么认识的呀？”他点燃手中的烟，同时也给靠过来的雪一支，“你怎么当上护卫的？”

净也很想加入他们，不过他受不了烟味，只好一个人待在原地，同时躺在榻榻米上翻弄那些地图，一边竖起耳朵听。

“我当护卫至少有十年左右了。”雪想了一下。

“这么长的时间！？”溓溪感到非常惊讶，他伸手数了一下。“十年─那你差不多十二岁的时候就是了？”

雪转了个眼珠子。“不，还要更早。”他试着说明。“因为我原本的家庭就是驱魔的一分子，而我一出生时，这印记就已经让我被评定为护卫了。”他指指自己的印，他的目光变得深邃。

“不过当时，我反抗得很厉害，不愿意成为护卫，也不愿意成为驱魔一族。”

“喔，为什么？”

“我的双亲，就是因为驱魔不成功而死的。”

溓溪一听见，口中所含的香烟不小心掉在地上，而净也愣住了。

“我当时很恨族里，连带着也恨起身为宗长继任者的晓夜─为什么晓夜可以留在大殿里，受到裔长以及族人的保护！”雪苦笑。“后来我才发现我的想法是错误的。”

雪回想起，当时高津就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所以他让雪亲眼目睹那仿佛修罗炼狱般的场景。

雪的双亲是高深的驱魔者，而在面对强大的妖魔时，也难逃死亡的命运，可是，晓夜当时只有五岁大，他就必须面对那些生物─雪一直以为晓夜躲在大殿内深受保护，然而事实上，是成日接受裔长们的严苛训练。

“我后来才知道宗长是如何训练其能力的─他们训练的方式，是将继任者与大量妖魔关在同一个屋子，并封死，让晓夜独自一人面对，感觉起来是有点像练蛊毒一样。”

雪还记得当时当时目睹这样的情景时，他哭了。

“或许是我体内护卫的本质有关，我无法坐视不管。我的内心体会到的是无尽的羞愧，以及对晓夜恨意的反弹。”

他嚎啕大哭，最后还是被训练结束、伤痕累累的晓夜所安抚。他对当时仍年幼的晓夜说了一堆深埋在内心的话，但现在已经不太记得内容是什么了。

“我只记得，我似乎是对晓夜宣泄了对父母的思念心情，然后你知道晓夜说了什么吗？”

溓溪笑着摇头，但他多少猜得出来。

“你的家人还有我─不论发生任何事，都不会背弃你。”雪自己说了都还有点不太好意思。

“那时我才了解，宗长为何会和护卫之间的情谊是如此密不可分，因为我们即使漠视，但它就像刻划在我们的灵魂与血液之中一样─那是自古老以前就不断流传下来的。”

净想起晓夜也曾经对他说过类似的话，他的嘴角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他能够体会雪的感觉。

“晓夜……别看他的个性别扭，说话不饶人，其实内心是非常善良、纤细。”雪看着自己的双掌。“他注定了漂泊与孤独，而能够陪伴在他身边的，只有我们这些护卫。所以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他独自一人面对死亡。”

溓溪静静地听，然后吐出一口烟。

“原来─我们都是被晓夜这样的人格吸引，受他的拯救。”

“对呀。”雪淡淡地说，若不是晓夜，他或许就会成日与酒为伴，并愤世嫉俗，过着只能以小流氓为名的生活。

净在榻榻米上打滚。他以为雪很难相处，而且雪有时说话也很不客气，现在想想，净认为雪跟他一样，除了晓夜以外，和任何人都会保持程度距离。

真是完美的忠诚之心呀！净偷偷瞄了雪一眼。

净的行为举止总和小孩子一样，而且胆小怕事，不过某方面的他，性格却不然，显然是带有隐性人格。

“净”这个人，可说是由两条生命、灵魂所构成的。

他不停地滚动，而溓溪和雪之间也陷入了沉默之中。

高津爷爷跑到哪里去了？净鼓起双颊。

正当小男孩有点心浮气躁时，他翻过身，使脸正面朝天花板，身下不小心压到的东西则发出沙沙声响。

他吓了一跳。他不知道自己是压到了什么东西，总之先起身就是了。

双眼视线一瞄，惨遭净的背所揉拧的是其中一张地图，而印成透明片的线条图正好与它重叠在一起。

咦！？净圆睁着大眼，嘴巴说不出话来。这难道是─线条图与地图的路线恰好密合！

净伸手，在空中乱挥，从姿态看来应该是在和溓溪与雪招手。

溓溪注意到了。

“净，你再等一下，让我再休息一下才陪你玩。”他露出一副就是开玩笑的神情。溓溪根本完全误会净的意思了。

“你还真是适合当奶爸耶！”雪露出揶揄他的笑容。“不过，净，你也该长大了，别老是黏着晓夜和溓溪。”他滔滔不绝地说。“你是护卫，迟早必须面对一些‘恐怖’的事物。”若是要追随晓夜，这是一定少不了的。

净根本就没有说话的机会，他只能看着溓溪和雪，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下去，最后净终于忍受不住了。

“够了！”他的双颊涨红。

溓溪和雪依旧，似乎是一旦放松，他们就收不回这种彼此爱互相开玩笑的个性。

净更加生气。“笨蛋─别老是把我当成小孩子！”他宣泄式地朝溓溪与雪大喊。

那两位不良成年人愣住了。净……生气了？他们不可思议地互看一眼。

净在大声喊出来了以后，也想不到自己会这样，涨红着脸，回复成退缩的个性，死命和溓溪与雪道歉。

“净，你不用道歉啦。”溓溪赶紧安抚一脸像是快要哭出来的小男孩。

雪显然不太好意思，因为他自知玩得太过头了。

“其实是我们不对啦，我们不该笑你是个小孩子。”

虽然你本来就是小孩。溓溪没说出口。雪点头附和。

只不过，经过净这一次的发飙，他们更加认定他有双重个性。

“你……你们都不愿意听我说……”净最后还是哭了出来。

“好好，到底是什么事，净？”溓溪拍拍净的肩膀。

“我……我……”净吸着鼻子，一边擦去泪水。

雪和溓溪靠近，想听清楚这小孩到底是要说些什么。

“我─找到地图了。”净说，一边将两张重叠在一起的地图拿了出来，上头所绘制的路线完全一致。

溓溪和雪张大嘴巴，他们不敢相信竟是被净给找到了！他们欢呼一声，同时抱住净。

净被溓溪和雪夹在中间动弹不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了，他伸手，向外四处挥动着。

高津一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你们别这样欺负小朋友呀！”

净听他这么一说，还真是欲哭无泪。

注一：咒钉─施展咒术所特制的钉子。

注二：替身─代言者、替代品，作为咒术的用途是成为受诅咒的对象。不过因为净的体内有晓夜的血做护力，可抵抗外来的咒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