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凡在各个科室转了一圈,嘻嘻哈哈和大家说笑了半天,身上的云烟,也散了两三包。还到书记、乡长办公室,各给他们留了一包中华,最后才回到自己办公室。
自从建军节前一仗,他不但出名了,而且乡政府的同事们,也开始跟他说笑起来。
以前,乡上干部和他的文化程度相差太大,本身就有一定的隔阂。再加上他是才毕业的大学生,一幅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样子,别人虽然觉得他是个文化人,对他很客气,但总体来说,还是认为,他不适合干乡镇基层工作。
建军节一仗,打出了他的血性,也打出了他“能干事”的评语。
郭凡主动放下身段,向干部群众靠拢。说的,也不是文绉绉的书面话,张口就是本地土话,间或骂句“日他妈”,反而让其他干部,觉得亲近,愿意接纳。
当然,他的大方,也是原因之一。
郭凡手里有钱。
ACDSee的专利,还在紧锣密鼓的申请,由于九十年代初,跨国联系还很困难,他还没有得到具体的消息,微软的五千万美元,也没收到。
但他手里,维修电器赚的钱,还剩下两万多,被他毫不心痛地拿出来,用作交际开支。
诸种原因相叠加,让他顺利融入万红乡这个战斗集体。
郭凡回到办公室,看见郦惠正在伏案疾书。
他凑上去一看,发现郦惠正在书写,万红乡建军节活动的总结报告。
建军节慰问军烈属、军属家庭,是一项政治任务,各个乡镇都是大张旗鼓。完成以后,还要撰写正式的报告,对慰问过程中,了解到的实际困难,向领导汇报,以便上级做出相应安排。在万红乡,这个活就落到了他和郦惠身上。
万红乡没有钱安装空调,一台落地扇对着郦惠猛吹。
天实在太热了,尽管风扇吹个不停,她的额头、脸颊、鼻尖,还是渗出一颗颗汗水,脸也被热得红扑扑的。
郭凡觉得很不好意思,这本来是他们俩的共同任务,自己却到处串门,把报告都压到了郦惠一个人身上。
他灵机一动,跑下楼,在乡政府对门小店,买了两瓶冰镇“天府可乐”,快步回到办公室,将一瓶可乐放到郦惠面前:“休息一会儿吧,这么热的天,喝瓶可乐。”他想想,又加了一句,“是冰的。”
这时,百事可乐、可口可乐还没有大举进入中国。本地饮料厂,模仿它们,生产了一种天府可乐,喝起来带一股中药味,初喝口感苦涩,但回味香甜,很受大家欢迎。
不用他说,郦惠已经感觉到了玻璃瓶,散发出来的丝丝寒气。
“算你还有良心!我可是把你的工作,都接过来做了。”她欢快地朝郭凡扮了个怪像,放下笔,仔细地看了看瓶口,见玻璃瓶擦得很干净,还是从包里掏出一张手绢,细细地擦拭了一遍,才撬开瓶盖,大大喝了一口。
这瓶可乐,放在保温箱底部,贴着下面冰块,瓶子里,也凝了一团冰块。
郦惠热坏了,不管不顾,一大口喝下去,刺骨的冷意刺激着她的牙床,让她感觉牙齿都要冻掉了,偏偏整口可乐含在口里,一时来不及吞咽,冻得她杏眼圆睁,腮帮子一鼓一鼓,急得脸都变形了。
郭凡哈哈大笑,抿了一小口,感觉着一股冰线,顺着喉咙向下,清凉的感觉,传遍全身。
他朝郦惠挤了挤眼睛,故意作出一幅惬意的样子,赞道:“好冷!好冷啊!”
郦惠又气又急,心一横,将口中的可乐,一口全都吞咽下去。一股彻骨寒气,凝聚在小腹,仿佛全身都被冻结起来了。
她正要说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却是呛着了。
“小心,别喝这么急!”郭凡见她咳得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赶忙放下手中可乐瓶,来到她身边,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
“好了……好了……咳,别拍了……,你是在拍背,还是在练铁砂掌啊,这么大力!”郦惠被他拍得,身子向前一冲,连咳嗽都顾不得,扭动着身子,躲避他的大力金刚掌。
“不好意思,那我轻点。”郭凡还要拍,郦惠却左扭右扭,不肯配合。
忽然,郦惠发出“啊”的一声惊呼,两只手飞快地伸向后面,死死地捂住后背。
她的脸,霎时间,变得通红。
这和天热的脸红,截然不同。天热的红,只是脸颊通红。而现在,她却是整个面庞,包括耳根、脖颈,都渗透出一股殷红的血色。
郭凡顺着她手捂的地方看过去。
在她后背,轻薄的衣料下,两条细细的绳状物,软软地松开,垂下来。
她文胸的系带,因为扭动躲让,被郭凡的手,给划开了搭扣!
郦惠先是感到胸口一松,随即皮肤就感觉到,身后原本绷得紧紧的系带,一下脱开了。她下意识,就反手伸向后面。
但这一来,恰好弄巧成拙。
前面的罩杯,已经失去了束缚,只是虚虚地托着**,随着她的剧烈动作,肩胛挤动,将罩杯挤掉下来。
“啊!”
郦惠一声尖叫,又急忙撤回手,一把捂住胸口。
“郭凡!”她愤怒地叫起来,身子迅速后退,顾不得将椅子也掀翻了,急速退到墙边,转过身,伸手入内,整理文胸。
郭凡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退出房间,反手将房门关上。
站在门口,刚才的风光,还依然留在他的视网膜中,挥之不去。
刚才,他就站在郦惠旁边,居高临下,领口之内无所遁形,惊鸿一瞥间,风光尽收眼底。虽然只是一瞬间,但那两团白花花的软肉,以及巅峰处,两粒红艳艳的樱桃,还是在他的视觉中,深深地烙刻下来。
郦惠回手,捂住胸口,却也只能捂住顶端的一部分,周围,被她压得变了型,扩散开来,露出白白软软的一圈。
真白!
还有……真大!
人,的确是不可貌相滴!
主观第一印象,果然不一定是客观事实,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说的果然没错!
郭凡不由自主舔了舔嘴唇,感觉嘴唇,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干涸,喉咙里也是又干又涩。
小楼很小。
郦慧刚才的尖叫,所有人都听见了,许多干部从房间里出来,向这边张望。
“小郭,怎么回事?”
乡党委书记冯安正,居然也出来了,过来询问。www。shouda8.com
郭凡怎么能说实话,脑子急转,说道:“刚才我看郦惠在写材料,天太热,满头是汗。我就出去给她买了一瓶冰镇可乐。结果可乐冻透了,她喝得又急,一下呛住了。然后,她怪我没事先提醒,把我赶出来了。”
“哦?”冯书记疑惑地应了一声,绕过郭凡,就要推开办公室门。
郭凡一急,他不知道郦惠是否已经整理好,还有,万一对方不肯帮他圆谎,该怎么解释。
房门推开。
一切都还原。
郦惠在办公桌前,面前摆着一份材料。门开时,她正举着可乐瓶在喝,风扇呼呼,吹起她耳边秀发。
两瓶还冒着冷气的可乐瓶,摆放在她和郭凡,各自桌前,显见两人是在自己的位置上。她面前一瓶,已经喝掉了大半。
郭凡的眼睛都直了。
他不是惊讶于郦惠的动作快。女人每天都要穿戴文胸,郦惠今天戴的,又是扣环式,一搭一扣,就能穿戴好,非常方便。
要不然,他也不会无意中,将搭扣划脱。
他惊讶的,是郦惠的心思细腻。
本来,他是走到郦惠身边,帮她拍背,可乐就顺手放在她桌上。这要让冯书记看见,在思索他的解释,很多事,就说不清楚了。
但现在,那瓶原本该放在郦惠桌上的可乐,居然就好好地,放在郭凡办公桌上!
而且不止如此,就连可乐瓶留下的水渍,也被擦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冯书记推开门,恰好看到郦惠在喝可乐,配上她不断地咳嗽声,如果谁还会望不健康的方向想,那就只能佩服他想象力太丰富了。
“冯……冯书记!”郦惠听到门响,抬起头,一幅才发现冯书记的样子,惊讶莫名,赶快站起身,还不时发出一声咳嗽。
高!
实在是高!
演技太出色了!
郭凡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是优秀的演员,都在按照自己的脚本演戏,这话太他妈正确了!
“小郦感冒了?”
冯书记还有些疑问,但又不好问得过于直接,拐弯抹角道。
“没有,是呛着了。”郦惠又轻咳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清清嗓子,看到冯书记背后的郭凡,气愤道,“都是郭凡,明明知道我又热又渴,递给我一瓶都冰透了的可乐,也不事先给我说一声,就知道看笑话。结果我一口灌下去,就知道坏了,可乐呛进了气管,他还在一旁幸灾乐祸!”
说着,咬牙切齿,狠狠地瞪了郭凡一眼。
将迁怒于人的小儿女状,在冯书记面前演得活灵活现。
“原来是这样!”冯书记恍然大悟,笑着摇头,“小郭也是好意,年轻人嘛,有活力是好的,不过也不要太过,捉弄同事就不好了!”
他转身向外走。
郦惠趁他背对着身,无声地对郭凡用口语道:“你要敢说出去,我就掐死你!”
郭凡笑笑。
冯书记走到门口,对还不敢进去的郭凡,开玩笑道:“小郭,不是我说你,你能想到给郦惠买冰镇可乐,就没想到,其他同志也一样热,就没给其他人也买一瓶?虽然说你们都是年轻人,又是一起分来的,感情不同一般。有句老话叫做什么来着?啊,对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也不能眼看着其他同志,热得喉咙发干啊!”
郦惠的脸,一下子又红了:“冯书记,您怎么能这么说?”
“哈哈哈哈!开玩笑,开玩笑而已,不要生气!”冯书记大笑着,向外走,“对了,你们俩准备一下,一会儿,乡上有行动。”
冯书记这次没有开玩笑,乡上真是有行动,还是集体出动。
“刚才东河村干部来汇报,金家兄弟回来了!”
这次出动,冯书记亲自带队。
所有人在大院前集合,松散地列成队列,冯书记在队伍前,做行动前的动员。灼热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黄豆大的汗水,顺着他的颈项,将领口湿了一圈。
“金家老大,去年就跑到广东,到深圳找工作。今年初,春节回来一趟,又把两个兄弟,也带走了。今天,***回来的!
东河村干部说,***一回来,就到处串门,说是在海南找了个建筑工地的工作,一个月可以挣三百块钱!
现在已经串了三十多个人,有几家,还是老汉、儿子一起,全家走!
连他们的媳妇儿,也跟到要跑,说是可以在当地制衣厂上班,还能帮他们洗衣服。***,翻了天了!
他们三兄弟自己跑出去不说,还鼓动其他人,跟他们一起,到海南去!
人都走了,地怎么办?哪个来种?
今天东河村可以走,明天下子村也要走,后天,其他村的人都走了,我们万红乡,还有没有人种地?
都不种地,我们吃啥?怎么完成上级的统购粮任务?
我日他先人板板!
他们跑出去,挣大钱,老子不管!
但是地,不准荒!哪个敢把地荒了,老子就要法办哪个!东河村干部,现在把他们堵在村里头,在跟他们讲道理。但有些事情,道理是讲不通的!
老百姓要挣钱,我们要做政府工作,都没有错!
但理解归理解,问题必须要解决。
解决不好,不要说我冯安正,还有你们,我们万红乡,从上到下,一个都跑不脱!都要拿话来说!
等会儿,大家要做好打架的准备!
男同志在前面,手里头都要拿棒棒,打起来,只准搭手打脚,不准对着要害去!”冯书记的视线,在郭凡脸上,停留了一下。
“我们要搞清楚,我们这个不是敌我矛盾,而是人民内部矛盾。是改革开放过程中,老百姓想致富,找出路,和政府要保证全局,统筹安排之间的矛盾!
再说一遍,这是人民内部矛盾,那个把人打伤打残了,就给我自己养起,老子不负责!”
队伍里一阵骚动。
几个注定,要冲在前面的年轻干部,小声地发牢骚:“搞啥子哦!人家是要出去挣钱,我们是去坏事的,肯定要打起来。又吼啥子人民内部矛盾,难道让我们上去白挨打?”
冯书记听到了大家的埋怨,大声道:“不要慌!不光是我们去,还喊了派出所的同志。有他们在,哪个敢乱来,就把他铐起来!”
这时,一个乡上干部,急匆匆从大门进来,满头的大汗。
“冯书记,派出所的俞队长、唐指导员都说,前些天跟我们去慰问军烈属,派出所的人都累坏了。所里又积累了好多案子没有处理,他们就不跟我们一起去了。”
乡干部们,大哗起来。
派出所,这就是要撂挑子。
冯安正一脸铁青。
他知道,去阻止东河村的人出省打工,是得罪人的事。吃力不讨好。事情办成了,也别指望上级嘉奖,但办不好,那就要挨处分。
偏偏这事,非常棘手。
派出所的人,说什么也不愿意出这个头,让四里八乡的乡亲,指着脊梁骨骂娘。
乡上,也实在无法强行命令对方,出动配合。
共和国成立以来,“条”、“块”问题,一直是个大难题。
“条”,是指业务垂直管理体系。放在公安系统,就是从公安部、省厅、市局、区分局,一直到最下面的基层派出所。
而“块”,则是各级地方行政机关。
派出所既要服从公安系统的直接业务领导,又要接受当地政府的直接管辖。
但说起来,派出所的工资是由区分局发,人事是由区分局调配。出了问题,只有上级垂直处理,同级政府却无权伸手。
这就造成,派出所和乡上,就形成一种合作的工作模式。
帮你,那是人情。
不帮你,那是人家本分。
就拿今天这个市来说,派出所不愿惹一身骚,随便编个理由,就可以脱身。就算是找到他们上级区分局,估计他们也会推诿。
可他们乡上就不同,处理不好,所有人,都脱不了干系。
“我日他先人板板!平时吃馆子、赢老子的钱,一个二个,跑得风快!酒桌上拍胸脯,说有事只管说。真的有事找他们,***,一个二个,躲得比耗子都快!”
冯书记气得暴跳如雷。
他跟着哪个干部,气冲冲出门,去找派出所俞所长、唐指导员。
好久,他才垂头丧气回来。
派出所公安,一个也没有跟过来。
看来,对方是下定决心,坚决不趟这趟浑水。
“老冯,我看就算了吧,干脆我们也装不知道,等他们走。”看这架势,余乡长打起了退堂鼓,萎缩了。
“锤子才不知道!”
冯安正气急败坏,手指在院子里乱指:“我不知道,你不知道,他们喃,也不知道?
来报信的东河村干部喃?
在村里头,堵人的村干部喃?都不知道?你说,上级会不会管我们,到底是不是不知道?人跑了,地荒了,你余水说句不知道,就能混得过去了?
锤子!”
“你是书记,你说咋办就咋办!”余乡长给他一通乱骂,给骂恼了。
“走!所有人都扛起棒棒,跟老子走!今天这个事,好解决要解决,不好解决也要解决!老子这一百六十多斤,今天就摆在这儿了,该死鸡儿球朝天!弄死当睡着!弄不死老子,他们就走不脱!”
冯安正发狠,提起一根木棍,一脚踹开大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