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凡也提着一根木棍,走在队伍中。
郦惠和乡政府一群女同志,跟在后面。妇女主任显然有长期的基层工作,一面走,一面说着待会儿拦阻的注意事项,分配任务:
“等下拦到金家兄弟,女同志不要跑到前面去。
我们的力气小,挡也挡不住。我们的目标是家属,男的有书记他们去拦,我们就负责把他们的家属抓住。
郦惠、朱红,你们两个不要上。
农村婆娘打架凶得狠,打起来抓脸扯头发,当着人就敢把对方的衣服全部扯个精光。要是把你们脸抓破了,就嫁不出去了。你们负责把她们的娃儿抱到,只要抱到她们的娃儿,她们就不敢乱来。”
一众婆姨们,就哄笑起来。
农村妇女打架,一点也不比男人弱,还仗着自己是女人,撒泼耍赖,什么阴毒招数都敢用。她们和干部打架,最常用的一招,就是扯对方的上衣裤子,让对方**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对方因为羞臊而退让。
乡上这次出动的女同志,参与第一线的,大多数是久经战斗的中年妇女,相对年纪也不小了。丈夫也有了,孩子都上中学了,放得开。
假如待会儿,对方真的扯她们衣服,她们也不怕。就敢和对方互扯。
大不了一起光着上身好了。
但郦惠和朱红,都还是黄花闺女,别说结婚,连对象都没有。夏天本来穿得就轻薄,万一被对方扯烂衣服,抓掉文胸,露出胸脯,就惨了。
郦惠两人,就是一阵脸红。
但想起扯衣撕裤的撒泼招数,她们还真是有些害怕。
农村工作,不好做啊!
相对而言,男同志没有这些顾虑――不就是打架么?打赢了不必说,问题自动得到解决。打输了,人跑了,那他们也尽力了,上级处分起来,看在他们挨了打的份上,也会从轻发落。
烈日下赶路,心中又焦虑,走出两三里地,一行人已经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好容易赶到东河村,在村外田间,就看到村中,有一群人在相互推搡抓扯。
男人的喝骂、女人的尖叫,还有小孩子的哭喊,乱作一团。
其间,一直响着一个中气十足的吼声:“金老大,你们要走,除非把我打死!打死我,你们随便去哪,打不死就不要想走!”
“周老头,给老子滚开!你不要倚老卖老,以为老子不敢打你!你放不放手,你再不放,老子就打了!”
冯安正一看就明白,金老大一群人还没跑掉,村干部还在尽力阻拦。
但也快拦不住了,只能用身体硬抗。
“快!快点!直接冲进去,把闹事的人,和看热闹的人分开,不要让人混在一起。人多了,我们根本顾不过来!”
他一声令下,提着木棍,就飞跑起来。
四十好几的人,依然是脚步如飞。
后面一群人,撒开腿、踢踢踏踏跟在他后面,二十几号人跑起来,声势不小,一阵风冲进了村口。
“冯书记来了!”
已经挨了打,快要拦不住的村干部,看着冯安正带人赶过来,带着哭腔欢呼起来。
“冯书记来了!”
金家兄弟等准备跑路的人,看到冯安正杀气腾腾带人冲来,脸色大变,惊呼起来。一些胆小的人,就开始悄悄后退。
几个婆姨,扯着自己家男人,从打工的人群中,溜出去。
冯安正在乡村,干了将近三十年。
他十六岁开始,就扛起锄头在生产队挣工分。从生产队长、大队支书,一直干到乡长、乡党委书记,是一步一个脚印,走上来的,在万红乡具有相当威信。看见他发怒,村民们也确实有些害怕。
冯安正冲进村,反而放慢了脚步,一步一步,慢慢向人群走去。
随着他走近,人群渐渐分开,看热闹的人自动分流,向两旁散开,把抓扯的金家兄弟一群人,和村干部亮在了当中。
郭凡和乡干部一起,在冯书记后面,也向两边分散,呈半包围,围了上去。
他看见,金家兄弟鼓动的人还不少,光青壮年就有四十几个,远比来报信的村干部,说的人还多。
还有他们的媳妇,也做好了远行的准备,连他们的小孩,都被牵在身边。
这架势,就是要一家人,全体离开。
在他们背上、手上,背着、提着一个个大包裹。棉被、锅、盆、热水瓶,还有打地铺用的席子、矮板凳……
差不多把他们所有的家当,都带在了身边。
这,就是他后世常见的打工大军!
郭凡心里,很不是滋味。
就像冯书记动员时讲的那样,农民要富裕,在地里刨食,已经无法再给他们增加收入。所以,他们要从贫困的地方,流向富裕地区,或者是能够带给他们更高收入的地方。
这也是大势所趋!
可是,政府也有自己的忧虑。
这么多农民都走了,留下老人孩子――哦,在初期民工潮中,连老人孩子也一起带出去了,说不定走了就没打算回来。
整体空巢而出,地,谁来种!
前世,打工潮远比现在的更猛,人数更多,好多农村,都变成了空村,政府又是怎么处理的呢……
“听说你们要走,我带乡上干部,来送送你们!”
冯安正一字一顿,一步步,走向人群。
金家兄弟等人,一步步向后退。他们的女人,看着围上来的干部,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几个小孩子要哭,却被大人赶紧捂住嘴。
冯安正心中酸涩,停下脚步。
他缓缓地转着头,从排头看到队尾,看着牵儿带女的打工人群,眼圈,慢慢地红了。他好几次,就想要不管不顾,放他们离去,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你们都要走?嗯?”他努力控制声调,用威严的声音来震慑场面。
没有人回话。
“怎么没人说话了?刚才你们不是很凶,喊打喊杀,怎么现在不说话了?”他的眼睛,直盯盯瞪着嘴前的金家兄弟。
金家老大,被他逼视,也抬起头来,和他对视,一点也不胆怯。
这里农民的胆子一向很大,出去打了两年工,金家老大见过了世面,对干部,更不像本村人那样畏惧。
“我们都要出去打工!”他狡猾地,把在场人都划进了他们这个圈子,既是不让同伴退缩,也是为了仗着人多,以便在和干部对抗中占据上风。
“好!敢作敢当!”
冯安正逼前一步,看也不看别人,就对着金家老大:“你是挑头人?是你在挑大家跟你一起走?那我问你,你们家有几个人,跟你一起走?”
他的眼光,极为锐利,盯着金家老大,不让他有回避的机会。
几十年乡领导的气势,让金家老大虽然还在尽力支持,和冯安正对视,但已落在了下风,:“我们家几兄弟都要走。还有我们的媳妇儿,海南刚建省,正在搞大开发,工作很好找。”
“你们过去,一个月挣好多钱?”
金家老大声音刚落,冯安正的问话,又紧紧逼上来。
大概感觉问到了他可以依仗的王牌,金家老大露出了笑容,骄傲地说:“我在工地上,一个月包吃包住,还可以拿三百块钱!媳妇儿过去,也能在附近的纺织厂、制衣厂、鞋厂干活,当地的招工标准,也是包吃住,两百八十块钱起!”
场上,响起一阵倒抽凉气的声音。
这一年多来,国家面对外国围堵,把目光转向扩大内需,不但由银行给企业发放贷款,促进生产,同时,也开始增加工人工资,以促进大家消费。
从年初到年中,已经提了两次工资。
郭凡的父亲郭详东,工资涨了五十块,母亲石梅也涨了三十八块。郭凡还是试用期,月工资只有四十五块。
全家加起来,总家庭收入,达到了四百一十六块。
这个收入,已经把石梅高兴得,天天都笑容满面,觉得日子是越过越好,越来越有盼头。
乡党委政府,行政级别最高的书记、乡长,一个月工资也才二百出头,其他干部的工资只有更低。
现在听金家老大,说他一个月的收入,居然有三百块,吃住还不用自己管,都是净收入,别说那些普通农民,就是乡干部们,也是心动不已。
妈妈的,一个只会握锄头的农民,工资居然比干部还高,好多人心中,都感到一阵不平衡。
“好!”
冯安正猛然大叫一声好,把心旌摇动的众人,从幻想中,喝到现实。
“好得很!妈的,老子忙东忙西,管全乡几万人吃喝拉撒睡,一个月收入,还没有你的多。***,早晓得挣这么多,我都不想干这个书记了,想要跟你一起去打工。”他环视着周边,大声说道。
村民们,都笑起来。
干部村民之间,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稍微得到一些缓和。
“但是!”
冯安正高高举起食指,吸引大家注意力,用高亢的声音,说道:“但是!这个钱我虽然想挣,但是不能去挣!为什么?”
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听他说话。
“为什么?
很简单,我是干部,我是万红乡的书记!我能够走,那乡里的干部,也都可以走!农技站的技术员,更可以走,他们有技术,肯定拿得比你们更多!
好,我们都走了,乡里的军烈属、五保户,哪个来照顾?
乡里面的政府工作,哪个来做?
乡里出了土地纠纷,哪个来解决?乡里有邻里纠纷,哪个来调解?良种蔬菜种子,哪个来发放?农忙的时候,哪个来组织?
这个是我们的责任,我们推不脱!
所以,我们不能走,这个钱,我们挣不成!”
“你们干部有自己的责任,我们是农民,又不需要管这些,咋不让我们走?”金家老大被他一通逼问,开口反驳道。
“我就在等你这句话!”
冯安正一下抓住他的话头:“你说的对,我们干部有干部的责任。但是,你们农民,难道就没有自己的责任?你们种的是啥子?
是责任田!
啥叫责任田?责任田,就是说这块田交给你种,你就有责任把它种好!你有责任,每年向公家,交统购粮!只要交了统购粮,剩下的,就是你的,政府不管。
现在,你们一家都走光了,这个田,哪个来种?”
“我们走了,我们爸还在家……”金家老大方寸大乱,一开口,就知道又说错了,想要改口。但冯安正比他快,马上紧跟上来:
“你爸种?你爸都七十多了,站起来风都吹得倒,他种?鬼才相信!”
他一点也不给金家兄弟辩解的机会,大声对村民们说:“乡亲们,你不要以为,我们干部就是专门来破坏你们发财的。大家都是乡里乡亲,这里站的,有些人,我都要喊声‘叔伯’,大家是一家人。
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
你们要发财,我们要做好政府工作,这个并不矛盾。我看你们要走的人里头,大多数,并不是一家人都走。
有兄弟在,责任田可以交给兄弟种,只要田不荒,你们出去挣大钱,我们只会高兴。就算男人都走了,家里面有女人在,反正种菜没有那么辛苦,周围邻居搭把手,我们也不管。”
他这话一说出来,好些人,就退出了人群。
乡干部的态度很明确,只要家里留人,田不荒,干部就不管。既然如此,那又何必,跟着金家老大,去对抗干部?
留在场中心的,除了金家兄弟,就还有四五家人。
万红乡的干部们,心中大定。
金家老大蛊惑的铁杆,男人还有十来个,但比起刚才四十来号青壮小伙,已经好太多了,乡上的压力大为减轻。
乡、村干部们对冯书记的鼓动能力,心服口服。
一招分化,就把刚才同仇敌忾的人群,分成两部分。拉一派打一派,忽略次要矛盾,抓住主要矛盾,这一手高!
连最开始,有些打退堂鼓的余乡长,都不得不佩服,承认自己,确实不如他。
形势还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在留下的人群中,几家人也有些动摇。冯书记并没有以势压人(当然,他实际处于势弱的一方,想压也压不住),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要求也并不高,只要求每家都要留人,不让田地荒了,这个要求,说实话,一点也不高。
但他们毕竟是铁杆,对比了一下形式,感觉自己还有胜算,动摇的人,也迅速被同伴说服。
冯安正丝毫不敢大意。
分化效果很好,不过也就仅止于此了。
剩下来的,也是铁了心要走的。对方的态度非常坚决,靠说服,已经不能见效了,只有靠武力制止。
只能动武了吗?
乡干部里,郭凡忽然走到他身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让他们把地转包出来。”
冯安正眼睛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