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安正是老基层,几十年的工作经验,根本不需要郭凡多说,就点一句,给他支个点子,马上就有了主意。
只是这件事,涉及到国家土地承包政策。哪怕是形势比人强,事急从权,他就算是万红乡党委书记,也不能一言而决,必须征得其他人的同意。
“熊书记,余乡长、何副乡长,你们过来一下,我有个想法,一起商量一下。”
他让乡干部们,注意拦人,不能让人冲开封锁跑掉。然后招呼万红乡,几个书记乡长,走到一边,小声地商量起来。
郭凡看见熊书记,听完冯安正的话,一个劲地摇头,知道熊书记不同意转包的建议,手心不觉就捏了一手冷汗。
土地政策,从来就是所有政府工作中,最为重要的一块。
无地无以成家,无家何以成国。
土地,就是所有人最为基础的存在,不论是中央,还是地方,都对土地政策,控制得极为严格。
绝对不允许擅越雷池一步!
当初改革初始,小岗村的农民,为了土地承包,甚至做好了坐牢杀头的思想准备,每个人都按了血手印,其悲壮之处,可见一斑。
现在万红乡干部,被农民的自发打工潮,逼上了绝境。要求,已经从不准一个人跑掉,降低到只要田地不荒,对上有个交待就可以。
但金家兄弟,以及他们鼓动的几家铁杆,都是下定决心,要跑荒远走,这地,是肯定没人种了。
拦不住,那抛下的地,就必须找人来种。
可是,说一千道一万,这种做法,还是触及到了国家的土地承包政策。
谁敢担这个责任?
看样子,冯书记敢担,余乡长有些犹豫,但是熊书记,不敢。
有些事,可以做,但不能说!
郭凡现在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后世,会流行这样一句话,这不是一句政治笑谈,而是血淋淋的现实所逼迫。
他的一句建议,就在动这个高压线!
他恨不得马上冲上去,向几位领导表示,收回这句话。
但话说出去容易,想要收回来,那就难了。
要不是他知道后世大势走向,要不是他有电磁异能,要不是他本就无心仕途,光是这一句冒失的话,就意味着他的政治生命,走到了头,一辈子也别想再进一步。
走仕途的人,为什么有“多做事,少说话”的警言?
这是几千年政治斗争,总结出来的教训啊!
郭凡眼睁睁看着,事情的发展,已经不在他控制之内:东河村支书,被叫了过去,他听了冯书记的话,也是大吃一惊,然后迅速回头,看了自己一眼,又转回头,急促地和冯书记等人,快速地说着什么。
又过了一阵,冯安正再次站出来,和金家兄弟等人,低声说了一阵。
随后,金家兄弟等人,忽然放弃了对抗,和乡上干部一起,向村支书家走去。而一头雾水的乡干部们,在余乡长指挥下,迅速疏散人群,让无关的村民都离开。
郭凡心神不宁,注意着动静。
没过几分钟,村支书从家里出来,向一户村民家走去。
很快,那户人家的男主人,就一脸喜色,跟在他身后回来,进了村支书家。
几乎就在他进入村支书家的同时,冯安正、余乡长、何副乡长立即就从房间里出来了。至于熊书记,他自始至终,就没进过屋,远远地避开了。
郭凡看到这个场面,恍然大悟。
谁说冯书记没有政治警觉性,开玩笑,没有政治警觉性,他如何做到乡党支部书记的!
眼前的一切,就是明证。
全场人,都看见,是金家兄弟自己放弃了对抗,主动走进村支书家,愿意接受调解。再然后,趁着冯书记他们出来的间隙,有个村民,自己跑了进去。
以后,那个村民和金家兄弟,达成了什么协议,也是他们两家之间,私下的协议,乡上、村上都是不知情的。
最多最多,把那个亲自去叫人的村支书,抓出来顶缸。
反正村支书算个球的官,一捋到底,也没有什么好顾虑的。只要有冯书记罩,自己威信又在,当不当支书,根本无所谓。
这才叫高!
什么叫掩耳盗铃,这就是!
中国人民欺上瞒下的传统,他总算是亲眼见到了。
郭凡非常感激。
冯书记兜这么大个圈子,这就说明,没有打着把他供出来,作为祭品的想法――至少在没有触及到他自身安全前,还没有。
郭凡知道,随着海南大开发、深圳建设、广东开放,农民出乡打工,很快就会成为一个无可阻挡的巨大浪潮。
到那时,他的这个错误,就不再成为错误,反而会成为所有地方干部,唯一的选择!
只要短期内,他不被处理,只要一两年时间,他的这个建议,反而会成为本地地方政府,高瞻远瞩的政绩。
当然,这个政绩,依然是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决不会被摆上台面的。
冯书记果断的处置,很难说,是今天被逼无奈,还是早就看穿了潮流趋势,搏出位的举动。
郭凡擦了一头冷汗,心有余悸长出一口气。
“吓坏了吧?”
郦惠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把他吓了一跳。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郦惠哼了一声:“我早就来了,看你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红,知道你在害怕。后来,看冯书记他们出来,你的脸色慢慢恢复正常,我知道你已经明白过来,才给你打招呼的。”
“是吗?”郭凡不自在地勉强道。
“知道后怕是好的。从政的人,哪个不犯错误?俗话不是说:不犯错误的干部,不是好干部?哈哈!”郦惠看出他还有些担忧,安慰道,“你不用放在心上。今天这事,说来风险大,那是因为你地位太低。要是地位高,一举解决农民打工、农田荒废两个难题,这还会成为他们的政绩,笑都来不及。关键是你要吸取教训,这个世界上,聪明人多得很,为什么有些事,大家都看出来,但就是不说,那是因为他们足够聪明。而你,就是太笨了,多什么嘴!”
“是!我是笨!我以后什么也不说了,你满意了吧?”郭凡被她说得面红耳赤,羞恼道。
“哈!才说你两句,你就跳起来了。人家当官的,都是靠自己揣摩,无关的人,谁会去帮他分析。要不是关心你,怕你担心得睡不着觉,谁肯跟你说这些。不知好人心!”郦惠朝他一耸鼻子,做个怪像,扭身走开。
“切!要你关心,多事!”
郭凡说归说,心,还是安定了下来。
郦惠说得没错,一件事,算不算事,对不同地位的人来说,有着天差地别的差距。他一个小工作员,当然怕得要命,但对那些位高权重之人来看,不过是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
改革过程中,出现一点错误,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大家都是为了完成好工作,责任心使然,即便好心办了错事,改过来就是了。谁没有辫子,揪来揪去,党争有意思吗?
还要不要工作了。
郭凡一颗心放回心底,看着那个进入村支书房间的村民,欢天喜地出来。过不一会儿,又有一个村民走了进去。
走马灯四五个村民进出,很快,金家兄弟一群人也走了出来。
走在最后的一户人家,还在手忙脚乱,将一张薄薄的纸张,慎重其事地揣进最贴心的怀兜。透过纸张,还能看到一个个鲜红的手印。
所有的乡干部,都转开视线,背过身相互谈笑――大家什么都没看到!
郭凡不由得感叹。
中国人的政治觉悟,简直是世界第一流的。大多数乡干部,其实都不是非常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每一个人,都知道,如何把自己从可能的困境中摘出来。
……
吕应槐书记面前,摆放着两份报告。
一份,是东城区转上来,万红乡村民出走事件的正式报告。
东城区在报告上,没有做一个字的批示,全文摘抄了万红乡的报告内容。
上面表示,万红乡有“部分”村民,在“某些”去沿海打工的村民鼓动下,“趁夜”悄悄溜走。经过调查,这是一种“个别现象”,并不具有普遍性。由于这些人是连夜离开,“去向不明”,所以无法知道他们打工的去处,无法前去追回。好在,由于乡党委、政府工作及时,“大多数”村民都情绪稳定,并且保证不会影响到本年的农业收入。
另外一份,没有署名。
这是一份匿名举报信,上面详细说明了这次东河村,村民集体逃跑,去海南打工。以及乡党委书记冯安正,率领乡党委政府干部到场后,所有的经过。
包括他指示村支书,安排村民和全家离开、去海南打工的农户,达成私下协议,转包责任田的经过,都事无巨细,全部写了出来。
吕书记沉默了半天,吸了两只中华烟,提起电话:“小周,进来一下。”
秘书周成进来,吕应槐指了指面前的两份报告:“这两份报告,我还没看,先送姜书记,请他批示。”
“知道了。”
周成也是一眼也不往报告上瞟,直接收入文件袋,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吕应槐打开抽屉,拿出干部人事表,眼睛望着万红乡,乡党委、政府几个领导的名字,轻轻哼了一声:“熊江元,好!好!好!好得很!”
连说三个好字,砰一下,和上文件夹,扔进了抽屉。
第二天,报告又回到了吕应槐手里。
在正式报告上,多了一行字,是姜书记的批示:
“万红乡干部,工作得力,应对及时,对我们应对新形势下新问题,做出了表率。农业问题,是全党全国重视的大事,一定要稳定,稳定胜于一切!
姜沛
1990年8月21日”
吕应槐反复看了好几遍,提起笔来,在姜书记批示下方,做出了批示:“已阅,农业问题,事关大局稳定,一定要慎重处理。基层干部,工作要更细致一些、更深入一些,要把工作做在前面,要防范于未然。
吕应槐
1990年8月22日”
放下笔,他又思索了一遍,在“防范于未然”后面,加了一句“要与时俱进,适应新形势下,新农村的发展要求,真正做到急人民之所急,为人民服务!”
他又看看自己的批示,斟酌一遍,才打电话,让秘书周成进来。
“这份文件,复印后发回给东城区。让他们认真领会,组织学习后,下发各级乡镇。”他扬着那份报告,随后,将另外一份匿名举报信,厌恶地一推,“这个东西,归档!”
“是!”周成上前,将举报信倒扣过来,装入文件袋,拿着领导批示过的文件,就要退下去。
“对了,万红乡熊副书记,好像一直是搞党建工作的吧?”他随意地问了一句。
“是!熊副书记原来是东城区党校培训班的。”周成一个字都不多说。
“嗯!党建工作很重要啊,合适的人,要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嘛,不能浪费人才!”吕应槐轻轻敲着桌子,抿了抿嘴唇,“我看,熊书记还是应该做回本职工作,与其样样都会,件件稀松,不如专精一样嘛!”
“那万红乡……”
“我看余水不错,有担当,工作做得细,群众基础也好,又是乡长,加点担子,把副书记这个工作也担起来,完全能够胜任。还有,我看万红乡,团支书年纪已经不小了吧?”他的手指快速敲击了两下,问道。
“是,已经三十六了。”
“就是嘛!三十岁就该自动退团了嘛,还是应该让更年轻的干部,多锻炼锻炼才是。我看这个安排有问题。”吕应槐一拍脑门,“嗨!这事应该由东城区政府来管,我们这是操什么心。呵呵,呵呵!”
周秘书也笑道:“这不是刚好说到万红乡,随便聊两句么,算不上干涉下级工作吧。”
“这也是不好的,不好的。我们随便乱说,不是让下面工作难做么?”吕应槐连连摇手,“周秘书啊,以后你一定要提醒我,这态啊,可不能乱表。”
“是,我知道了。”周成收敛笑容,应道,“吕书记,那我就出去了?”
“嗯,你去忙吧。”吕应槐点点头。
看着门无声关上,吕书记的视线落在暗红色的门板上,没有焦点。
他的目光,穿过了门板,看向了不知名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