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二信箱的资产清查工作持续了整整三天。

这次的清查实际上还是非常粗糙，主要是统计了厂里的各种实物资产，和收付帐目的核对。大量涉及到年深日久的旧账并没有进行完全的核查。

郭凡这次展开资产清查，最主要还是想彻底了解六二信箱的家底还剩下多少，并没有做一个铁面无私判官的打算。凭借手中已有的资料，已经足够将现在的厂领导班子一网打尽，而国企的很多问题，也有其深层的历史原因，没有必要继续深究下去了，给自己制造麻烦。

四月九号，六二信箱召开了全厂职工大会，向全厂上下公布本次资产清产的具体情况。

消息一传出来，全厂一片轰动。

在中国的官场也好、企事业单位也好，历来都实行的是下级对上级单向透明。

下面的一举一动，上面通过各种渠道都能加以掌握，实在不行，就是如这次一般派出联合工作组进行全面调查。

但下级对上面的动向，却从来是一无所知。

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也是上级表示权威的一种做法，历来如此。

六二信箱的职工在这个厂里工作了几年、十几年，还有的老职工把自己的一辈子都献给了工厂。可他们从来只知道自己所接触的那一小部分，对于厂子的具体情况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他们以为上级来检查完毕以后，会根据检查结果，对部分玩忽职守、或是触犯党纪国法的干部给与处分，至于具体的检查结果自然不可能告诉普通职工。

所谓工人是厂子的主人翁，作为宣传说说也就罢了，难道还会真的如此？

太天真！

哪料想高新区在资产清查刚结束，就立即发布公告，要向全厂公布最终的清查结果！让每一个六二信箱的干部职工，都亲自来看看，他们所服务了一生的工厂，究竟还剩下些什么。

整个工厂全体震动。

每一个听到消息的人，先是不相信，随后是短暂的大脑缺氧，陷入茫然。但很快他们就清醒过来，全都爆发出了强烈的激动之情。

高新区的领导并没有把他们普通职工，看作可有可无的草民，随意欺瞒哄骗，而是真真正正坦诚地面对所有职工，让所有的人，都切身地感受到自己是厂里的一员，工厂的荣辱兴衰是由他们每一个人，亲自参与并决定！

大会是在上午十点召开。

但在八点钟不到，厂里的职工们便陆续来到厂部前的空地上。这个时候，厂里广播站的技术员还正在架设高音喇叭，许多的工人主动上前帮助他们安装、调试设备。

军工厂带有一定的军事性质，厂里的职工具有一定的军事素质培训，一个个分厂、车间、部门的职工，非常有序地按照各自所属部门，摆放条凳，入座静静等待。

八点半，太阳还没有高升，场地上就已经坐满了人。

会场外也同样挤满了前来旁听的职工家属，一些年迈的老人、退休的老职工也在孙儿孙女的掺扶下，颤巍巍地来到了会场外，等待通报大会开始。

虽然会场内外的人数超过了四五千人，但在着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之外，听不到吵杂的声音。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如此凝重，在这个关系到全场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他们全都是揪着心，没有一个人说话。

鉴于所有的职工都已到齐，郭凡在八点四十便带领资产清查团的带队干部，登上主席台，宣布会议开始。

市审计局的副局长沙永涛宣布了资产清查的汇总纪录：

六二信箱的银行存款，账面上只剩下二六块零八分！现金三万九千一百四十七块二毛一！厂房、设备、运输车辆等实物资产，原始价值五百三十八万。鉴于绝大多数厂房建成于六十年代，设备也大多是从六十年代至七十年代逐渐增购，以当时的价值来计算，这批实物资产的现在价值应该超过七千万！

但同样是因为这批资产的时间过于久远，大多已经老化、落后，不能胜任要求较高的科技产品生产需要，其实际价值已值不了这么多。

参考到现在国内市场上电子企业的生产技术能力，和先行设备销售价格，厂房的价值不会超过五十八万，设备的总价值大约也只值三百零七万左右。车辆等其余固定资产的价值大约是二十九万一千元。

合计六二信箱的总资产，去除零头以后还剩下三百九十八万！

这个结果一出来，全场一片哗然。

向这个时代的其他人一样，六二信箱的职工们第一次就业就是在这个厂里，如果没有特殊原因终生不会更换工作。

他们在参加工作起，就处处时时听到六二信箱的光辉过去，在心中也以自己是一个六二信箱的人引以为自豪。

在他们看来，厂子只不过是因为投资失败，造成了短期的经营困难。破船还有三千钉呢，六二信箱怎么可能才只值这么点钱？

这严重地打击了他们的自豪感，也打击了他们对于这个厂未来的期望。

更重要的，是让他们对于自己的前途，更加忧虑。

对于资产清查团的结果，他们完全不能接受。

当即就有不少人站了起来，七嘴八舌质疑资产清查团的清查结果。他们纷纷从各自工作岗位出发，情绪激动地说他们身边有哪些哪些设备，这些设备如何如何先进耗用，他们利用这些设备制造出了什么样的产品来。

他们反复说明，他们的设备是好的，东西是先进的，他们的保养也是得力的，这些设备虽然使用年限久了，但在他们细心的保养下就和心的一样。

核心主题只有一个：厂里的资产被严重低估了，绝对不只这么点！

郭凡在主席台上见到厂里职工的争辩，情绪激动之下，几乎都快要质疑资产清查团是否故意在整六二信箱。

他很高兴自己能够力排众议，专门召开这个资产清查公布大会。

政府与民众也好、企业主管部门和下面的企业也好、领导和职工也好，国内的上级部门趾高气扬的婆婆似管理，蛮横无理地拒绝下面的合理要求，动摇了上下之间的信赖基础。下面对上级存在着普遍的不信任。

尤其是涉及到他们自身利益，上级的决定、结果不利于他们的时候，这种不信任就特别强烈。

要让群众、职工相信政府大公无私，首先自己就必须摒除简单粗暴的工作作风，这就是他召开这次清查结果公布大会的主要原因。

这不仅仅是一次资产清查公布大会，更是一次重新恢复政府与企业相互信任的会议！

他要用切实的数据、充分的理由来说服，让六二信箱的职工们真正地认识到，高新区政府的所有工作都是透明的，其中不存在丝毫暗箱操作。每个数据、工作都可以核查，让他们首先去掉心中的不信任，其后政府的决策措施才有可能得到职工的理解，并最终获得他们支持。

对于工人们的诘难，资产清查团的成员轮番上阵，一个个用翔实的数据，向他们说明这些实物资产，现在的市场价值。

并且，这几天为了计算资产价值，郭凡还特意从双环公司请来了，几名负责设备采购的国内外专家，从国外最新设备的参数，到国内的设备实际指标，以及六二信箱的设备使用效果，现在在什么水平线上，到底值多少钱等等，对其进行了详细的论证分析。

大会持续了一整天，中午的时候所有人都没有离席，而是让家里人送来饭菜，一面充饥一面继续争论。

郭凡当然不能看着资产清查团的人饿肚子。

他在主席台后摆了十五桌丰盛的宴席，清产清查团的成员在后面用餐，然后轮番出面，出外应付工人们的质疑。

因为不能引发职工们的不满，中午不上酒，但他表示，等六二信箱的清查结束，还将在三星级酒店益都饭店为大家摆上一次精美的酒宴，犒劳大家这段时间的辛苦，到时候不醉不休，让清查团的同志们喜笑颜开！

争论到了下午，质疑声慢慢地少了下来。

高新区政府、资产清查团、国内外专家所准备的翔实资料，回答了他们所能提出的所有怀疑，让他们不得不痛苦地接受一个现实：六二信箱的确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在这个时候，郭凡再次给了他们一个重击。

市财政局公布了六二信箱的应收、应付账目。六二信箱从建厂以来，设备、原材料采购、劳保品的购买等等，累年帐上应付账款达到一亿三千五百多万元。而销售、设备转让等应收账款，累年应收账款打到一亿五千多万元！

对冲之后，从帐上看，六二信箱还存在着一千多万的余额。

可经过市里对应收单位进行核实以后，发现应收账款的数目确实有这么多。但是所涉及到的采购方，也就是军方囊中羞涩，部队困难到了要自己养猪养菜才能养活自己的地步，根本无力还款！

也就是说，表面上一千多万的应收帐目盈余，实际上却不可能收到一分钱！

一边收不到钱，一边欠人家的钱却要还，可以说在内忧外困之下，六二信箱实际上已经是资不抵债！按照西方经济来说，资金链断裂的六二信箱，已经破产了！

这个消息对六二信箱职工们的打击，可谓是致命的。

所有人在得知了这个结果之后，集体傻了眼。原来在他们看来，依然表面光鲜的六二信箱，早已是负债累累的穷光蛋！

工人们眼睛红了，他们也急了。

会场的秩序开始变得混乱，工人们拼命往前挤，像一个彷徨的孤儿一样，向台上的干部们大声疾呼：“我们生产军品是为了支持国防现代化，收不到钱也是为了支持国家建设。现在我们欠了一屁股债，国家也要负很大责任。你们不能不管我们！”

会场外的职工家属，更是哭得稀里哗啦，他们一点也不明白，大家都是为国家做事。六二信箱做的所有牺牲，都是为了支援国防，可为什么国家说不管就不管他们了。以后他们一家老小，可该怎么活啊！

好多老职工看到厂子竟然衰败成这个样子，更是捶胸顿足，哭得死去活来。

会场内外，哭声一片。

“同志们，同志们静一静！听我说……”郭凡所坐的主席台，被人群推搡着剧烈摇晃，几乎要翻倒下来。桌布被激动的工人们拉扯掉，桌上的茶杯花瓶全部打翻，滚在地上摔得粉碎。还有大批的工人们噙着泪，不断向前涌，想要抓住他们，述说他们的委屈。

他手持着话筒，喊了好几嗓子，一点也没有效果。

“大家听着！我们来了，就肯定是要管你们的！”旁边检察院的副院长钱锋，一把抢过话筒，大吼一声，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在高音喇叭上响起来，声震全场。

一时间，推搡的人群愣了一下，为他们赢得了一丝缓冲。

“同志们都知道，六二信箱已经划归高新区。而我就是高新区的干部，亲自来到这里费心费力搞这个资产清查，说明了什么？说明政府并没有放弃你们，说明我们对你们还有所期待，想要帮助你们！”郭凡抓住时机，将头凑过去，快速地说道。

推搡的人群停了下来。

“都回来坐下！让政府说话！”人群中那些具有威望的工人们，开始恢复冷静，指挥着工人们回到位置，听政府解说对六二信箱的安排。

郭凡感激地看了钱锋一眼。

要不是钱锋当机立断大吼一声，现场失控的人群可能会彻底失去理智，踩踏之下，可就不知道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了。

钱锋关掉话筒开关，友好地回应他：“紧急时候不能优柔寡断。他们想听什么，那就说什么，不要东拉西扯说太多无用的废话。刚才工人们突然听到厂子都垮成这样了，心中慌张，失去了理智。你跟他们解释是没用的，只能吼一声‘政府会管你们’，他们心中有底了，才会静下心来听你说。”

“谢谢！”

郭凡接过话筒，镇定了一下情绪，再次打开开关。

“工厂的形势很严峻，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但就像你们所说得那样，厂子走到今天，既有自身的原因，也有国家政策调控的因素，不能全都怪在你们身上。

因此我们来了！

我们来，就是要让所有为国家建设做出贡献的工人们，不至于在付出艰辛的汗水之后，收获的却是苦涩的泪水！我们来，就是试图盘活现有资产，让这个厂重获生机！”

场内场外的职工、家属，听到他斩钉截铁的承诺，全都流出了泪水。

盼星星盼月亮，他们一直在期盼能够有人救他们脱离苦海。本来以为再也等不来希望了，都已经彻底绝望了，工人们组织起来，已经用最悲壮的方式来让一家老小能够不饿肚子的时候，终于盼来了政府。

郭凡伸出两根手指：

“现在六二信箱身上，存在着两重束缚：第一，欠债！第二，领导班子！

我想大家都很清楚，一个企业的维系，没有资金是不行的。现在六二信箱就是这样，要钱没钱，帐上只有二十六块零八分，现金还有三万九，连发工资都不够！应收的货款收不回来，要付的欠账却又一大堆！

这个问题不解决，厂子就开不了工！

领导班子问题，我想你们更是有着切肤之痛。一个好的领导班子，可以带领全厂踏上康庄大道，奋力前行。但一个坏的领导班子，却会让一个生机勃勃的企业，逐渐衰败，最终垮掉！”

会场内，静得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一些听出了意味的干部职工，已经开始激动起来。上面高新区的领导，这是彻底否定现任厂领导班子，至少是否定了他们的工作能力！

六二信箱终于要扔掉这个巨大的包袱了吗？

好多人心中，激动得狂跳起来。

他们何尝不想把这群无能的废物赶下台，可他们不能！国企国企，说明这是国家的企业！所有的领导班子都是由上级任命，下面的工人即便有再多不满，也只能默默忍受。

现在，高新区的领导已经毫不掩饰地表明了，对现行厂领导的不满！

坏领导，谁是坏领导，在场的人都心中嘹亮！

主席台上六二信箱的厂领导们汗流浃背，一个个脸色煞白。他们都知道自己的官位，是当到头了。可他们并不甘心就这样退位，他们也有所依仗，因为所有提上来的厂领导，与他们职位同样提升的，还包括他们的行政级别。

可以拿掉他们的职位，但没有党组、人事部的允许，却不能取消他们的行政级别待遇！

这么多的领导拿下以后，如何安置他们？

他们的心中，还抱有一线希望。所以尽管在会场上，当着他们以前的职工，被骂得狗血淋头，他们还是在苦苦忍耐，就盼着高新区没有解决消化他们的办法，最终还是只能起用他们。

在今天的会场上，六二信箱干部职工们的心情，已经大起大落好几次。

现在听到高新区领导直接斥责厂领导，他们在心中感到快意之余，所有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等待着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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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文青了，第二章冲动之下写成了民主文，居然在工厂搞什么选举，看的时候才醒悟过来，汗颜不已。只好删掉。没办法，今天只能传一章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