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凡的目光扫过全场。
会场内外寂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所有的人都在皮宁压抑自己的呼吸，大气也不敢出，等待一个可能会石破天惊的消息。
“针对这两个问题，我有三点意见请大家参考！”
郭凡说得很谦虚，他伸出三个手指让会场上的干部职工注意。
“第一，关于欠款必须要还！”
哦，听到这个消息，场下的工人们都是倒抽一口凉气。历年来，六二信箱的欠款累计已经高达一亿多，虽然欠款是几十年来逐渐积累起来的，在生产过程中也陆陆续续还掉了一部分。但由于国内严重的三角债拖欠，依然还有数以千万计的旧债。
这是一个如此沉重的包袱，将压得每一个六二信箱的工人都喘不过气来。
“你们可能奇怪，为什么国家能够减免企业拖欠银行的贷款，去不将企业之间互相拖欠的债务抹平……
其实道理很简单，你们只要想想就能明白。
因为企业之间相互所欠下的债务，它是一条锁链，无数的债务链又联结成一个巨大的网，牵一发而动全身！
你们六二信箱的债可以不还，这几千万债务就会直接影响到几十家企业！
也许这些企业向你们现在一样困难，甚至于可能比你们更困难，正处在等米下锅的地步。若该收的欠债收不到，对于他们而言，那就是灾难性的后果！说不定将直接导致几十家企业因此而破产倒闭！
而整个债务链又是一张密布的网，这些企业的倒闭，又可能在更多的企业中产生多米诺骨牌效应。一个企业的倒闭，就可能拖着十几家、几十家企业倒闭，这么多的企业倒闭，则必然会造成更多的企业出现资金短缺、生产陷入困境，从而让整个国家的经济，面临崩溃！”
听着他的解说，下面会场上的工人们陷入了沉思。
这个时代的工人还具有很强的责任感，和为社会付出的牺牲精神，还没有到达后来纯物质的金钱观。
但人总要为自己打算。
他们可以理解国家的困难，比后世的人更明白“大局为重”的深沉意义。可需要自己牺牲的时候，内心同样是非常痛苦。
郭凡明白他们的心情，紧接着说道：“当然，欠债虽然要还。但政府也明白这些欠债的出现有很多历史原因，因此并不要求工厂马上拿出钱来归还，只是要让大家明白，欠债就是欠债，哪怕现在不还，终归还是要还的，不能以为政府一来，所有的钱就不用还了。”
呼！
就像是刮起了一阵大风，会场内所有人集体的大喘气，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呼啸。
郭凡感受到他们的情绪变化，微微笑道：“说完了第一点欠债，咱们来说说第二点领导班子，如何搭建一个合格、高效、具有前瞻性的领导班子呢？”
他的语调很轻松，可话刚出口，所有人刚刚放下的心，刹那间全都提到了嗓子眼。
主席台上，几个六二信箱的厂领导一直是提心吊胆，正捧着茶杯用喝水来缓解心中的紧张。猛然听到这个话题，心头一颤，手不停发抖，茶杯、杯盖碰撞，叮当作响。
场上场下，没有人关心他们的神态。
郭凡的笑容慢慢收敛，声音也变得很低沉：“六二信箱已经到了一个非常危险的时候，在我们脚下就是万丈深渊，稍不留神就会坠入深谷再也无法自拔。
在这个非常时刻我们必须更加慎重地挑选干部。
企业的干部从何而来，大家都认为是上级调派来的。那么，你们想过没有，上级又是从什么地方调派干部过来的呢？”
“从其他企业调过来的吧？”下面坐在第三排的一个工人，估计是太投入了，忽然插口喊了一嗓子。
“对！这个同志说得正确，是从其他企业调派过来的。”郭凡抓住时机，确认了他的看法，“但我们高新区才成立不久，底子薄，没有这么多企业干部、尤其是没有大量有过大中型企业经营管理经验的干部可以调派。在日前才由市里面，把你们厂，还有飞驰汽车厂、前进压缩机厂这些老大难企业，划拨给我们高新区。这些厂的现状如何，可能你们比我还要清楚，你们愿意接受他们的厂领导吗？”
“不愿意！”
“不能让他们来！”
“他们要来，我们就堵厂门，绝对不能让他们进来！”
不用组织动员，下面的所有职工、包括厂外的职工家属全都怒吼起来。开玩笑，这些厂的管理层全都一个水平，把厂子搞得生不如死，让他们来继续祸害六二信箱么？
郭凡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面对全厂职工激愤的表态，无奈地一摊手：“那么，我们只能从现有企业内部，进行挖潜了！”
听到他这个言论，场下顿时轰然爆发，而主席台上的各个成员心中却是一凌。
场下的职工自然是兴奋异常，他们从高新区领导口中，终于听到了这个令他们欣喜若狂的结果。现在的企业领导是肯定要拿下了，而且新的厂领导，也将从工厂内部产生！这对他们而言，简直是一个不能置信的好消息。
主席台上的成员，则纷纷流露出不安的神情。
企业属于国家所有。
国家为了保证对企业的控制，企业的主要领导都是由国家进行调派，而且通常来说干部也必然是党员。否定国家的干部任免权，就是否定国家对企业的掌控权，这是一个原则性问题。
可是郭凡说得也没错。
高新区刚刚成立，手中就没有几个企业。现行的厂领导不可用，不从企业自身挖潜，那从什么地方调人？
难道从那上百个乡镇企业上调干部？
在郭凡身边就座的几个资产清查团成员，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表情很是复杂。但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默默地听郭凡讲解所谓“内部挖潜”的具体举措。
“我始终相信，十步之内，必有芳草！
你们是战斗在生产第一线的职工，你们可以最近距离地观察到各自所负责工序的管理、生产。从而对身边同事的工作能力，有最直观地感受。
我想请你们，认真地思考一下企业所面临的危险处境，本着对企业负责、对自己负责的态度，选出你们所认为能够拯救企业的干部来：从最小的班组长，到车间主任，到分厂领导，到部门乃至全企业的领导！”
轰！
场上场下像是爆炸了一般，霎那间爆发出一阵惊呼。主席台上的人一脸惊愕，而会场下的职工却是一脸惊喜、狂喜！
这比他们所能预料到的最好情况，还要超出想象！
主席台上的人在惊愕了几秒钟以后，迅速反应过来，他们顾不得礼节，从座位上站起来，激动地想要和郭凡理论。
这种做法，实在是太荒唐了。
企业不是一个讲究民主的地方，在企业中，上级的指令下级必须无条件执行。不执行就扣工资、奖金、记过，乃至开除，决不能手软！
否则，工人们对上级的指令个个都有自己的见解，想执行就执行，不想执行就不执行，企业如何正常投入生产？企业内选举，在八十年代中期其实小规模地试行过，效果很不理想，造成了很大的混乱，同时又弱化了国家对企业的领导。最后这种做法便被废止，重新恢复到上级指派的方法上来。
郭凡居然异想天开，想用所谓的企业内选举干部，来解决企业困境，简直是昏了头了！
“安静！”
郭凡不理会周围其他人的指责，对着话筒吼了一嗓子，在巨大的音量中，场上的混乱渐渐平歇下来。
他对身边几个资产清查团的成员作了个手势，让他们少安毋躁，他会作解释。
然后，他对着话筒说道：“同志们都清楚，这种做法是不合规的。是属于特殊情况下的临时特殊措施，旨在解决高新区企业管理人才荒，只此一次。其次，选出来的干部能不能干，你们说了不算，我们说了也不算，谁说了算？
专家！
高新区将从美国聘请一个企业管理培训团队，对所有推举出来的干部，进行三个月的培训：第一个月是所有人参加的企业管理理论学习。后两个月将按照各自所担负的岗位职者，进行针对性培训。
培训结束，所有推举出来的企业干部都将参加考试，由外国专家评定是否合格――不合格的人，哪怕他是全厂职工众望所归选出来的，也不能担任领导干部！
我们已经吃够了外行领导内行的苦头了，我们绝对不能再继续犯这个错！”
职工们看着台上如坐针毡的六二信箱现任厂领导，纷纷点头。这个道理他们一直都清楚，但只有在吃了足够大的亏，企业面临绝境的时候，才真正认识到它的重要性。
台上的人听了郭凡的解释，也慢慢平息下来。
从厂里选干部，毕竟有过先例，虽然不成功但终归全国都搞过。郭凡的想法天真，却不算离经叛道。
他说了这是无奈之下的临时之举，这个理由虽然不怎么充分，也说得出口。
他还表明了，所有选出来的干部都要经过专门的管理培训，考核不通过的人不能担任干部，这一点得到了他们的认可。
最主要的是他表示了这种行为只此一次！
也就是说，以后企业的干部依然还是由上级指派，这样就保证企业不会脱离国家控制，这才是他们不再强烈反对的主要原因。
会场上慢慢地平复下来，所人都在仔细思考郭凡的提议。
这时郭凡才继续说道：“在这里，我要重申一遍，这次从企业内部挖潜将是一次临时举措。但同样的，这次选举出来的干部，无论其职务高低，他们都会在国资公司备案，成为我们高新区的职业经理人考察对象！”
他的这个发言，再次引发了所有人的关注。
那些还在思索他前面发言内容的人，也惊诧地抬起头来，想听听看，这个所谓的职业经理人是什么意思。
“现在我们的国门打开了，大家大概也从电视上、港台欧美的录像上，看到过他们的公司管理人员。
这些人，就是职业经理人！
他们依靠自己专业的管理才能，在各个企业担任不同的管理职务，从而获得报酬。这些人，就被称为职业经理人。
我们国内的企业，一向是由国家指派企业领导。至于这些企业领导人是否具有相应的管理能力，是否称职，从来没有考虑过。也正因为这种企业干部任免制度，造成了我们的企业，常常会出现外行领导内行，企业领导不顾企业现状、一味迎合上级意图盲目上马项目的情况出现，给国家造成了巨大损失。
正因为有这么多的问题，我们高新区才决定尝试建立我们自己的职业经理人队伍。
从今以后，高新区的国有企业，将不再归属与政府部门管理。各政府职能部门，将只从所负责的管理职能对企业提出要求：消防安全要求、治安联防要求、税务征收、工商管理。做这些政府应该做的事情，而不在乎乱插手。
国企的管理将全部由国有资产管理公司负责。
但是，国资公司也不能擅自伸手，干涉企业的经营活动。它的管理职能，将通过对企业职业经理人进行考核来体现。
具体来说，就是为每个职业经理人建立一个档案，对其管理能力、成绩用打分的形式给予评价。每个职业经理人，不管职务高低，都有一个相应等级的基本分。干得好，分数将增加。干得差，分数将被扣掉。
如果职业经理人不称职，分数被扣光，那他将被去除掉职业经理人资格，重新从工人干起！
根据这个评价系统，我们会按其能力高低将职业经理人，分配到不同的岗位。
另外，我们在给予职业经理人严格要求的同时，也会给予他们超过一般工人的待遇！正所谓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所创造的价值越大，其收获也必将越高！如果一个企业经理人能够给国家创造极高的价值，例如年利润一个亿，我也可以保证，这位经理人年收入超过百万富翁，那是轻而易举！”
哗！
他的话还没有完全结束，全厂就开了锅。
不但是下面的企业职工震惊得狂乱地相互询问，刚才听到的内容是否属实。就连台上的人，也是大张着嘴，怀疑自己听错了。
百万富翁啊！
这可是百万富翁啊！
他没有说错吧，还是他只是信口说说，不打算兑现的？
这太惊人了，如果是真的，那还不人人都削尖了脑袋要成为职业经理人！不说多，只要干一年一辈子都幸福无忧了！
“您说的是不是真的？真的能给到一百万？”
“要成为职业经理人是不是要经过培训，只要培训通过了，就能担任干部了吗？”
“万一我们做到了，政府能不能兑现承诺？”
……
各种各样的质问，如潮水一般向郭凡涌来。他们实在不敢相信，一个如此大的馅饼，竟然会落在六二信箱，也可能回落到自己的头上！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去。
财帛动人心，天下间有哪一个人不希望自己成为富豪，从此衣食无忧，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改革已经十多年，大家通过各种渠道，都已经认识到金钱的力量，从而有了“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这句名言。
听到如果能成为职业经理人，不仅仅是高人一等，还有可能获得丰硕的回报，所有的人都狂乱了。
连一些不愿意出头多惹是非，喜欢用世外高人身份指点江山的人，也为之动了心。
郭凡笑了。
果然用这种方式，才能把大家的积极性动员起来。否则大家你我相互谦让，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好的人才。
现在有大利在前，所有的人眼睛都红了，到时候自然要经过一场激烈竞争。从而将更多的人才，展现在大众面前，选拔出真正的人才。
即便选拔不出特别出色的人才，但在巨大的激励和严格的惩罚驱使下，新的企业干部，也必将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为企业做出最大的贡献。
积极性已经有了。
接下来，是组建一个合格的领导班子，为他们安排正规的企业管理培训，让他们具有现代企业管理能力，还有建立一套科学的管理章程。
剩下的就是执行，不能执行的规章制度，和没有也没有区别。
在他的努力搅动下，一潭死水终于开始泛出泡沫，要让这潭死水彻底流动起来，化为一汪泉水，还有很多的工作要做。
郭凡人虽然坐在会场内，但他的视线已经穿越了眼前，而投射到更远的未来。
他的眼睛，永远比一般人看得更远更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