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外篇 蔷薇与骑士
作者:维因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5517

快要入冬的时候,深秋的清晨会将足以刺激神经的寒意散布到各个角落,吸入的第一口空气既是清新的又是冰凉的,仿佛直接渗入心灵最脆弱的地方,拨开重重保护的茧,把寂寞和孤独整个掏出来。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冬临的时候会觉得特别迷惘凄清的原因吧。

圣·耶古德拉王宫,塞维奥拉国的人都喜欢这么称呼这座王都阿达玛希斯城内的“奇迹之作”,从大约九百年前神圣王朝耶古德拉遗留至今,几经变革和血染,它依然屹立不倒,风采迷人,人们说,它记录的是温斯嘉洛艾东部历代王朝的变迁历史,记录着它的每一代主人的荣耀和屈辱,最值得惊叹的是,它仍是目前迁移大陆上最宏伟壮丽的宫殿。

帝国骑士团的根据地就在这座“奇迹之作”的西南角,与玫瑰十字及红龙两大皇家骑士团共同使用一个军务处,可以说,自蕾德娜·黛勒丝受封为“帝国将军”后才成立的帝国骑士团是这栋军务办公大楼的入侵者,最初,几大骑士团之间水火不容的局面搅得这座土黄色的建筑天天像菜市场一样吵杂,不过在红发将军日益得到凯撒宰相亲睐,在王宫内的地位和影响力与日俱增,其他两大骑士团便识时务者为俊杰,纷纷平息口角。现在,整个王都内,都无人敢得罪帝国骑士团,得罪了他们,就等同于冒犯凯撒宰相,而凯撒又是国王的心腹大臣,谁敢在君王面前搬弄是非?

然而,势力格局逐渐形成的同时,细心的人很快就会发现,军务处前,那条宽敞美丽,到了深秋便撒满落叶的大道已经越来越冷清了,它所呈现的萧条似乎已间接反应了塞维奥拉国王权的未来,只是这会,当红色枫叶逐渐落尽时,王宫内的侍婢还能谈笑风生,当外面的民众正因国王的再度提高征税处于水生火热之中,他们却漫步在这条充满浪漫色彩的大道上,闲聊道听途说的趣闻逸事。

“白玫瑰?”

“不不,是白色的蔷薇。”端着水壶的宫女一边说,一边脸上荡漾起羞涩的红晕,“不觉得很适合吗?性感迷人,却不是很张扬,有点野性,却又很浪漫……”

贴着大道一边花圃的宫女扳扳手指,轻盈地踱着小碎步,悦声道:“经你这么一说,确实有点像呢,特别是野性中带点浪漫!可惜我们的‘白蔷薇骑士先生’一点也不懂花语,你知道他昨天来问我什么吗?他问我,给不喜欢花的女人应该送什么花。呵呵呵……”

“真的?呵呵呵呵——”拿水壶的宫女带劲地起哄,“这么说,他又有新欢了喽,他也真够花心的!”

“花心的男人有魅力嘛~”

“啊!”

奔奔跳跳的宫女突然被背侧突如其来的冲击力撞个人仰马翻,好在旁边的另一位反应够快,及时稳住对方怀中的白瓷水壶,要知道那是王妃非常喜欢的一只水壶,打碎了可不得了。

两名宫女刚稳住脚,在她们的视野里便出现了头发蓬乱,衣观不整的年轻骑士,和她们之前攀谈的形象有天壤之别,不但不野性浪漫,此时,年轻的骑士看起来一副彻夜未眠的疲倦面容,顶着两个深深的黑眼圈,眼神无精打采,没有聚焦。而他敞开的衣襟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过去的漏*点一夜。

“对不起。”年轻的骑士懒懒地道歉,由于出现得很突然,宫女们有些不知所措。“走路要小心,呃……我在这和你们废话什么。”见她们只是眨巴眼睛干瞪着他,年轻的骑士抓抓头发,丢下一句话,急匆匆地奔向军务楼。宫女们想叫住他,却来不及开口,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两人在原地嘻嘻哈哈地笑开了。

“看看,他一定是睡过头了!”

“哈哈,是从女人的床上刚爬起来吧,一会一定会被艾吉尔大人骂得狗血淋头!”

“我们真该提醒他一下,艾吉尔大人最讨厌衣观不整的人。”

“哎呀,算啦~。我看艾吉尔大人也习惯了!愿天神保佑我们的‘白蔷薇骑士先生’吧!”

“呵呵呵呵……”

清朗的笑声顺着深秋寒冷的风逝去,清扫着铺满雨花石的道路上的片片落叶……

正如宫女们预言的,三十分钟后,马库斯·尤拉比奥灰头土脸地钻入自己的军务室,用女勤务兵借给他的手帕擦拭掉最后一点遗漏在后颈的口红印,而它正巧被他的顶头上司,米歇·艾吉尔大队长看到了!

该死,他明明提醒过他的情人,不许用抹了口红的嘴巴吻他的。

年轻的骑士窘迫地避过上司质问的眼神,在漫长的训诫之后终于得以解脱,此时,他懒散地倒在椅子上,困倦毫不留情地吞噬着他的精力,沉重的眼皮不听话地耷拉下来,他很想就这样趴在书桌上打个瞌睡,最好不要有人来打扰他。

艾吉尔的副官泉佑雅一路跟进来,好心为疲惫的骑士送上一杯香浓的咖啡,他的微笑时常被女兵们认为比妩媚的女性还要腼腆温柔:“现在最好不要打瞌睡,大人说不定会来抽查。”

尤拉比奥随意将手帕丢在桌子上,拨了拨过长的刘海,捧起咖啡杯。他的相貌时常让人有种成熟男性的错觉,因为在那股浓郁的复古式的魅力之下往往是一副睡不醒的倦貌,迷人的电眼此时也空洞洞的。

环望着冷清的军务室,他吹了吹冒着热气的咖啡,庸懒地叹道:“现在会认真工作的也就只有艾吉尔大人了,国王陛下又征税,拖我们的女神的福,帝国骑士团的俸禄也升了一倍,现在大家想的只是怎么花消这笔多余的零花钱。”

佑雅笑了一笑,平静而淡雅,没有人可以从他那对沉静如水的浅绿色眼睛里看到心湖的波澜,连他的指挥官也看不出。大家时常注意到的是那头凌乱的海藻色头发,它令人们费解,为什么这样循循善诱彬彬有礼的人会不把头发梳理整齐。

“如果你愿意认真工作的话,一会可以跟我一起去练兵营,等会我要去巡视新兵操练。”温柔的骑士边说,边着手整理着其它桌子上堆积的杂物,他的动作轻柔缓慢,小心翼翼,就像一个细心周到的女勤务员。可是,他却有着高大的身材,相貌也十分英俊,透出硬朗刚毅的风格,和自身平易近人的气质截然不同。

尤拉比奥望着这位副队长的背影,口吻依旧保持懒散的状态:“算了,饶了我吧,与其去看一群小丑学鸭子走路,我宁愿在这发呆。负责训练新兵的教官没几个是有真水平的,大都在混饭吃。”他喝了一口放多了奶精的咖啡,甜腻的味道使喉咙很不舒服,不由咳嗽着清清嗓子,“现在新兵的训练效率也越来越差了,王国的骑士们是一日不如一日。”

佑雅看了看他,淡淡地一笑:“那我不勉强你。”

忪醒欲眠的骑士眯缝起眼,打量着对方优柔的举止,泉佑雅的一举一动都使他产生与练兵营的尘埃风沙格格不入的感觉,在他的眼中,他们大队的副队长是一个温驯如绵羊一样的人,去那种地方,岂不是绵羊闯入了狼窝?

“艾吉尔他怎么会让你去巡视新兵操练?”他忍不住问。在忙着整理书柜的青年想了想:“好象是因为其他人都告假不能去,大人自己脱不开身,只好由我代劳了。最近城外的堤坝工程出了很多事故,艾吉尔大人正为工人罢工的事烦恼着。哦,对了,”佑雅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向椅子上的骑士,“艾吉尔大人刚才在气头上,忘了说正事,”风流的骑士听了,不免觉得羞愧地低下头,让咖啡的热气掩盖自己的窘迫。佑雅继续说,“他要你晚上带二十个人左右去文桑洛德水路高架中段巡逻,那边好象最近出现了很多女尸,犯人还没抓到,员工因为恐慌不敢值夜班,我们帝国骑士团答应他们派人夜巡加强保安,他们才肯上工。”

昏昏欲睡的骑士突然张大嘴巴,一脸诧异:“今晚?糟了,今晚我有事……”

“佳人有约?”温柔的骑士故意揭穿,尤拉比奥尴尬地抓抓头发:“让巡逻队的人去不行吗?城内保卫措施是巡逻队负责的范畴吧?”

佑雅苦笑道:“巡逻队现在正忙着为国王陛下征税,哪里还像个保卫队。”

“呵……”年轻的骑士发出一声嘲讽的冷笑,副大队长有些黯然地低下头,轻声细语地叹息:“现在,各个工厂连续出现罢工事件,工人暴动游行,当街打架抖欧,抢劫杀人比比皆是,应该说,连骑士团和巡逻队也成了过街老鼠,国王如果再提高征税,阿达玛希斯的治安迟早会瓦解。”

倦意因为这绵延而犀利地传入耳中的唾斥一扫而空,尤拉比奥轻轻翻动眼睫,眼缝里透出一股凌厉的光芒。他撇了撇嘴,似笑非笑地道:“这个城不会完蛋的,佑雅,你放心,只要有凯撒宰相在,塞维奥拉国绝对不会倒下!”

比之年轻好几岁的副大队长突然停下手中的活,愣愣地看着沉静在冥思中的骑士,眼中有些彷徨。但是随后,他很快收敛起这股异动,回到缓慢的整理作业中,脸上依旧是温柔似水的微笑:“也许吧,尤拉比奥,原来你是凯撒派的啊……”他的声音极轻极低,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听到。

*******

入夜,最近王都阿达玛希斯夜晚的空气是越来越令人难以忍受了,人们并不知道这是由于近来王权统治压迫民众导致的萧条腐朽现象,还是自然环境因素造成。阿达玛希斯的气候历年都在深秋的时候显得浑浊不清,夜幕笼罩在浓重的烟雾里,这些烟雾由于王都街道上装饰的晶石灯呈现令人恐惧的幽绿色,有时似乎还能嗅到从城北贫民窟飘过来的腐臭味,这是因为今年贫民窟死了不少人,腐尸成堆没人处理,横尸街头的要不被野猫野狗啃食干净,要不慢慢腐烂污染环境。自从国王的征税日益不堪负荷,以往喜欢夜游的人们渐渐躲进家门,不敢和徘徊在街道上那些并不是为了保卫治安而是迫害平民百姓的巡逻队当街相对,只有贵族们还能享受美妙的夜生活,在逐渐冷清的街道上活似漫游在自家花园。

总之,过去那座美丽梦幻的王城如今像个重病缠身的患者,奄奄一息地在夜幕里喘息、焦虑着,仿佛不久之后它就将病入膏肓。

尤拉比奥坐在他的爱骑上,高高地俯瞰王都不堪入目的凄清,身后是一片错落无序的铁蹄声,在空旷宽敞的大街上嘹亮地回响。年轻的骑士觉得,这已经不是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富饶城市,在无精打采的夜灯里,骑士队的马蹄就像夜幕里神出鬼没的恶魔,是鬼魅的呻吟,无奈地飘荡在迷雾朦胧的巨人之间,那些巨人是过往塞维奥拉人为之骄傲的展现着丰富创造力的建筑杰作,现在,它们也只是一个个弯腰驼背的黑影。

越是远离王宫,萧条寂寥的景致就越是深入人心,它像冬临前呼啸的寒风,带走了一切暖意。尤拉比奥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寒意却仿佛无孔不入地钻进轻装护甲里,甚至一直渗透入骨髓,他身边的队员们几乎和他一样,不时哆嗦着,因为带队的不说话,队员们也不敢出声。这样一只二十来人组成的夜巡队一点也不像英姿飒爽、骁勇善战的帝国骑士,队伍走得很散,很乱,且队员们显得有些萎靡不振。尤拉比奥几次三番回头巡视队员们的精神面貌,每当他想振奋气势的时候,不合意的街景就让他失去了热情,在这样的环境里,连战士的热血都被冻结了。

他们稀稀落落地拉长队伍,像一群吃了败仗而归的丧家犬,幽幽地晃向面前那几条细细长长,错落地悬架在石墩上的黑色影子,那便是高架水路,以白色小巧的悬浮晶石灯在夜晚照明,巨大的支架排列成整齐的两列,并放下一些如蛛网般的起吊丝连接到下面的水坝和河堤,此刻,深深的渠勾埋没在黑暗里,夜晚的文桑洛德水路高架看起来就像一座巨大的废墟,那些悬浮的灯具则是浮游在黑暗里的白色鬼火。

骑士队钻入两座高达三十米的塔台之间的拱梁,沿着河堤岸狭窄笔直的泥路行进不到一百米,便看到浮现在昏暗的灯光里,那栋破旧得好象随时会倒塌的值班岗。没有人在那里迎接他们,也许自从罢工在王都成为一种风气后,任何地方出现离岗离职,无人看守放哨的现象都不足为奇了。

“这种地方真让人毛骨悚然~~”队伍里,有人忍不住开始打颤。只要有一个开口说话,其他人就不约而同地产生共鸣。

“难怪会有死人,说不定这闹鬼。”

“去,我不相信这世上有鬼!”

“哦?你不怕待会巡逻时,冤魂来向你索命?那些死掉的女人说不定就等着吸干我们这些男人的精气!”

“哈哈哈,他肯定会被女鬼蛊惑,不知不觉地丢掉小命!”

“照我看,他死在女鬼手里也心甘情愿,只要对方是美人!哈哈哈哈——”

大伙半开玩笑地互相调侃起来,引起一片轰笑。最后,有人喝止了大家嬉闹的情绪:“对死者还是要表示点敬意!”

尤拉比奥辨别出身后说出这句话的是小队长巴萨尼奥,随即,便有人向这位小队长开玩笑:“巴萨尼奥,你不是号称死神来了都不怕的嘛!哈哈哈。”

“但我尊重死者的灵魂!”

“哈哈哈哈哈——,别理他,他就是这么认真的人!”

“中队长,你说,艾吉尔大人要我们来这巡逻,到底是要我们抓住那个杀人犯呢,还是来抓几个女鬼?”

“女鬼要怎么抓?”不等尤拉比奥开口,活跃的氛围带动着其他人不停地迸出笑话。年轻的骑士有些听不下去,大声咳了咳,平息队员们的高亢情绪,冷言冷语地说:“艾吉尔大人会希望看到阿达玛希斯的女鬼被清理干净的,如果谁乐意自告奋勇去干这份差事,就站出来!”

此话一出,队员们立刻安静了许多。另一位小队长加达蒙稍稍驱马来到中队长身边,笑意悠然地瞥了瞥一脸严肃的骑士:“中队长,你怕鬼么?”

尤拉比奥以杀人似的眼神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随后面向前方,不含感情地说:“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会怕鬼!”

说罢,双腿夹紧马身,年轻的骑士故意绕开部下们,独自冲到前头去。

眼前的浓雾似乎越来越厚重,弥漫在空气里的是一股令人说不清的铁锈味,刺激着嗅觉,使人头晕脑涨。正是这样的环境,让尤拉比奥无心展现往日的幽默感,为了今晚的任务而错过了和情人温怀香玉的一夜,心里多少有些不爽。帝国骑士团从来没干过什么符合骑士荣誉的丰功伟业,说出去让骑士们何等颜面无光,因为事实确实如此,他们能得到的任务只是一些让民众不断唾骂他们吃软饭的琐碎杂事,一颗战士的热血就这样渐渐被泯灭,英雄无用武之地,这是只有自己才能体会的苦恼。可即使任务再让人厌倦,对于尤拉比奥来说,命令依然是如同生命一样重要的存在。

“吁~~~~”

尤拉比奥停下马,环望附近一重又一重散透着不安气息的黑色建筑,高举手臂向部下喝令:“你们分成三组到附近巡逻,我到里面去找负责人!”他的眼前有一片模糊的白影,和黑影交织成似乎是一栋矮房的建筑形状,它依稀在浓雾里若隐若现,看不真切。年轻的骑士认为,在这上工的工人应该就住宿在那栋建筑里,于是分散了队员,自己则驾马冲向雾中。

即使来到近旁,那栋被雾气缠绕的建筑依然像废弃的鬼屋,黑洞洞的窗户在想象力丰富的人眼中会化成一个个闪现鬼魅笑靥的巢穴,潮湿的空气刺激着皮肤,使人在吸入口的同时感觉到恐惧的阴影也钻入心房了。尤拉比奥直到跨下马,才看到二楼的一角隐隐透出微弱的烛光,它在迷雾中时隐时现,时暗时明,摇曳着像颤抖地喘息着的心灵。

“这的负责人在吗?!”在静悄无声的环境里这样大声高喝实在显得愚蠢,可是尤拉比奥隐约有种不敢轻易踏入这片死地的感觉,四面八方传来了分散的巡逻骑士们的马蹄声,又杂又乱,除此之外,他没有得到回应。

犹豫了一下,他寻找着附近可以通往二楼的楼梯,在他的右手边,紧贴一排木架和吊线的地方,他看到了露天楼梯,阶梯很高很陡,且没有扶栏。

他正要往那走去,头顶上突然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什么人?”清朗悦耳,略带沙哑,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他被吓了一跳。

抬头望去,那个女人就像一个突然出现的幽魂,在昏黑的背景里,将苍白的面孔对着他。他在女人的脸上看不见表情,只看到一张浓艳的妃色嘴唇,对于一个在女人世界里身经百战的男人来说,几乎下意识地就萌生一股蠢蠢欲动的亢奋,他不经意地想,那是一张充满了诱惑力的唇。

确认了女人的位置,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二楼,坑坑洼洼的阳台地面让人有种随时会塌陷的感觉,所以他不由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拐到正面。

女人修长的倩影赫然出现在眼前,纯白的丝绵轻纱勾勒着她丰满的躯体,让诱惑欲望的部位若隐若现,而几缕绕过颈项倚垂于胸前的白色浪发又恰倒好处地粉饰出一份含蓄,在这样的季节里,会穿得那么少的毫无疑问立刻让人联想到了一种职业,而会那样挑逗似地将一条修长白皙的腿伸出高叉的衣裙,以优美的弧度依靠在颓废的灰色墙壁边,年轻的骑士判断出,她应该是一个妓女。

他不是没有碰过这样的女人,恰恰相反,他认为这种女人身上没有值得他挖掘的东西,因此,在他接触到对方沉静冰冷的目光时,他怔了一怔。

一对温柔似水,且清冽无暇的玫瑰色眼睛,在白衣白发所渲染的纯洁中如一朵傲然绽放的玫瑰,他竟然看不透那对眼睛里的神韵。

“骑士?你是国王的骑士?”女人刁着一只即将燃尽的烟,在挪动双腿的同时,裸露在外的锁骨勾起令人浮想联翩的暗影,从她身后冒出的微弱的烛光使她处于一片昏黄中,呈现出妖娆又颓废的美态。

尤拉比奥皱了皱眉,正要开口的当即,从女人身后走出的几个中年男子打断了他的思路。“哪个骑士团的家伙,来这种地方干什么?”其中有一个留满了胡子的男人走到女人身前,吐出一口痰,语气粗鲁地对骑士问道。布满血丝的双眼使这个男人看起来像个精神分裂的变态,嘴唇以奇怪的姿势扭曲着,他站立的时候浑身都在以不协调的频率抖动,显得情绪很焦躁。

可是,白发女郎却满不在乎地把一条臂膀搭在这个男人肩上,轻盈地挪动身姿,似乎和男人关系密切的样子。尤拉比奥看得有些意外,当他二度准备开口时,又被女人打断:“帝国骑士团的吧,估计来管那些死人的。”女人把烟蒂夹在指缝间,昂了昂头,姿态高傲,“死人”二字在她口中显得轻描淡写。

“切~”有几个男人发出一致的蔑视,尤拉比奥无视他们的态度,一本正经地问:“你们的负责人呢?”

“跑了。”大胡子男人敷衍了事地说,“所以没你们的事了,这不需要你们巡逻,快滚吧。”

这是在驱赶他们吗?尤拉比奥不禁诧异,在王都内,竟有人敢这样对帝国骑士说话。不过,除了意外,他并不会因为这些人的藐视态度而生气,他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落到女人丰盈诱人的体侗上,眯紧眼缝:“工地的负责人跑了?什么时候的事?”

“有几天了,”大胡子男人说,“该跑的都跑了,他们都奔着城外自由的空气去了!”男人展开双臂,胸膛向前挺了挺,圆睁的双目充满了挑衅意味,而他的话音也抑扬顿挫,极富戏剧效果。他一说完,其余人便前伏后仰地哈哈大笑,然后,这个男人向可能随时会倒塌的阳台围栏靠过去,“现在,留下来的就这么几个,骑士大人,您自葛看着办吧。”

奔向城外自由的空气吗?因为王都阿达玛希斯的空气一直都只对贵族展露温柔吗?哼!逃跑的胆小鬼亦等同于背叛者!

尤拉比奥冷冷地撇撇嘴角:“那么说,现在负责看守这个工地的只有你们几个?还有这个女人?”

大胡子男人眼神挑逗地瞄了一眼身旁的白发女郎,裂开嘴笑着:“她不是,她是用来替我们暖被褥的。骑士大人,如果你喜欢,我可以把她给你,你就抱着她回家吧!哈哈哈哈——”这些男人好象看出了年轻骑士的恻隐之心,毫不客气地拿出来当笑柄。大伙哄作一团,女郎走着猫步挪到骑士跟前:“我才不要跟他走呢。”她朝骑士脸上轻轻吹吐充满香草味道的气息,脸上浮现着骑士熟悉的那种女人的殷情微笑,可那笑容却让人觉得冰冷。

她好象不是在向他献媚,而是在嘲笑他。

年轻的骑士有些生气,用力推开女郎,喝道:“滚回你们的房间,乖乖待着,没命令不准出来!”他侧眼瞥着女人,准备离开的时候,冷冷地警告,“天亮的时候我会再过来查房,最好不要到时让我看到这个女人的尸体,不然你们几个都逃脱不了嫌疑!”

“怎么,你不要她?哈哈哈,骑士大人,没什么好害臊的嘛!”

“是啊,安杰琳娜的床上功夫可是很了得的哦!”

“哈哈哈哈——”

一干人的嘲弄被抛诸脑后,尤拉比奥充耳不闻地背身离去,外面几乎没什么光源,那些男人的嘴脸他一个也没看清,不过,脑子里却深刻地印下了女人苍白的脸孔,在他屡次回想的时候,那个女人的微笑都带给他捉摸不透的神秘感。

安杰琳娜,他一向对女人的名字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只要听过一遍,永不会忘记。可这个名字,他却是在事后反复回想才想起来。

*******

歌剧,向来不是棕发骑士喜欢的东西,那种女人撕扯嗓子吼出的尖锐声音简直要让人发疯,歌剧,看起来似乎同样也不属于他的好友派克·鲁西达的品位,鲁西达是个豪放爽利的武夫,和艺术这种太过细腻的东西应该是绝缘的。

可现在,他们却坐在一起,在王都豪华的亚格拉森纳大剧院欣赏歌剧,剧目讲述的是一位骄傲的女王和她的十一位奴仆在爱慕虚荣的过程中逐渐失去自己的国家的故事,令人奇怪的是,这样的剧情怎能通过审核,得到养尊处优的贵族阶级接受。

不管怎么说,它已经在这个大剧院里演出了十来遍,且场场得到观众热烈的鼓掌。鲁西达好象很了解的样子,在开场十分钟还未见到女主登场时,他便解释说,这幕剧之所以如此红火,是因为扮演女王的安杰琳娜·霍茨的美妙歌喉,她俘获了所有观众的耳朵,是目前王都最受贵族亲睐的女歌手,虽然是平民出生,贵族们却愿意邀请她参加宴会,有幸倾听她的歌声比一睹安德利莉斯王妃的芳容还要珍贵。

安杰琳娜,因为在鲁西达口中脱出的这个名字有着尊贵优雅的意义,尤拉比奥一时无法把它和昨晚在高架水路工地碰见的白发女郎联系在一起,等他回想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女主已经登场了。

女王身着玫瑰色的华艳礼服,缀满了全身的珠光宝玉闪得让人眼花缭乱,眩目不已。但她有一张清丽干净的脸庞,仿佛在浓艳绚丽的油画里赫然出挑的一笔纯白,令人赏心悦目。女王盘起白发,以简单的金色王冠点缀,既雍容华贵,又不会显得太奢侈而让人觉得庸俗,更重要的是,她的白发泛出自然的珠光,像波光粼粼的水面,那水是清澈见底的透明。

有着良好教养的观众席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当掌声渐渐沉淀的时候,女王慢慢起音,圆润饱满的音色如荡漾的涓涓溪流,回荡在富丽堂皇的剧院内。

安杰琳娜!竟然是那个女人!

尤拉比奥不敢置信地盯着舞台中央的女歌手,在她华丽的光芒下,舞台上的其他人都黯然褪色了。他激动得差点从坐席上跳起来,在对方道貌岸然的表情里寻找着那一晚使他心神不宁的微笑。

她不是妓女!?

“你怎么了?”坐在身边的友人察觉到他的异样,朝他投来不解的目光。本来,鲁西达就不会全身心地投入歌剧中,以他的性情,能安稳地坐在普通观众席欣赏完长达两个小时的歌剧,已经是奇迹了。

尤拉比奥环视着四周看台那些坐在贵宾包厢里的爵爷们,他们的眼睛都被舞台上的女王俘虏,他们的表情都散发出赞叹和陶醉,他们都聚精会神地沉浸在美妙的歌声中,一副不能自拔的样子。年轻的骑士轻轻吐了一口气,高深莫测地笑道:“看到一个耐人寻味的女人。”

“哦,不,我亲爱的朋友,你最好别对她出手。”鲁西达立刻心领神会,看着舞台上的女歌手,半开玩笑地劝道,“据说王都有一半的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但即使是赫托候爵的一千朵玫瑰和五十次求婚都没让她动心。我的朋友,我敢打赌,她不是男人能征服的女人,你可别陷进去。”

男人征服不了的女人却出现在工地破旧的楼房里和一群道德败坏的民工勾搭在一起?这是怎么回事?是这个女人故意装模做样隐藏自己的风骚,还是她瞧不起贵族,宁愿堕落入狼群?

有意思……

尤拉比奥用手指轻轻磨蹭下半唇线,嘴角浮出一丝暧昧的笑意:“我敢说,这个女人的真面目绝不是你说的那样,至少不会是朵长了荆棘的玫瑰。”

“是野蔷薇。”鲁西达不经意地道,“大家都喜欢叫她‘亚格拉的野蔷薇’。”意外的,这位彪旱魁梧的武人似乎对花语有着一定了解,在他的脸上浮现出令人讶异的细腻表情,“有着旺盛的生命力,虽然遍地杂生,和高贵的玫瑰比起来有天壤之别,但自身却十分傲慢。”

朋友认真和细心的模样引得尤拉比奥忍不住笑了:“呵呵,鲁西达,你从哪听来的这种说法?”

明显感觉到数落意味的鲁西达顿时面红耳赤,极不自在:“是有一次在花园碰到王妃殿下,殿下告诉我的。怎么,我认为王妃殿下说得没错,安杰琳娜给人感觉就是那种女人嘛!”

“恩……”尤拉比奥思索地看着舞台上夺目的女王,“鲁西达,你又不了解女人,不要随便说这种好象是专业评论似的话。”

“喂喂,我不认为多和女人上床的家伙就专业了!”鲁西达歪着嘴巴,指桑骂槐,两个彼此熟知了解对方习性的朋友相互对眼调侃了一番,最后,尤拉比奥坚决地笑道:“忠告驳回,我不需要外行人的意见。”

鲁西达则显得幸灾乐祸:“唉唉,我们干脆打赌吧,如果你追不到这个女人,就请客吃饭!”

“接受,地点是红月馆,请你们一中队的人都没问题!”尤拉比奥总是在女人的事情上显得无比自信和骄傲。鲁西达满意地点头,拍拍自己的肚子:“一言为定,我等着大饱口服啊!”

“哼……”

鲁西达,你输定了!对于女人,我可从来不打没把握的仗!尤拉比奥自认胜券在握,灿烂地笑了。

歌剧结束后,他来到后台,怀里捧着一大束火红的玫瑰,引起了无数人的注目,不过他们谁都不表示好奇或惊讶,似乎这种现象已经在剧院后台工作区司空见惯。尤拉比奥当然知道,过去曾有为数不少的男人和他做过同样的事,他们向亚格拉的野蔷薇献殷情,但都遭到了拒绝。现在,引起他强烈兴趣的是,当安杰琳娜看到他出现在她的倾慕者行列中时,那个女人故作矜持的脸上会出现什么有意思的表情,因为他目击了她像一个任何人都可以随意践踏的妓女,出现在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

那个女人,根本不配他怀里的这束玫瑰!

“咚咚!”

“进来。”

休息室里传出不暇思索的回答,尤拉比奥猜测,对方可能把他想当然地误认为是某个人,当他开门走进房间的时候,他看到安杰琳娜坐在化妆台前,已然脱去华丽的演出服,穿着单薄的白色连衣裙。

对方果然把他当作了另外一个人,自顾自说:“我找不到我的耳环了,麻烦你帮我到舞台边去找找好吗?那副耳环是撒拉伯爵送的,要是找不到,我可麻烦了。该死,肯定是刚才赶场子的时候弄掉了,也不知道是谁撞了我一下……”

尤拉比奥不动声色,静悄悄地走到女人背后,女人甚至没有注意到面前的铜镜里多出一个人,埋头专心于补妆。尤拉比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女人的距离慢慢接近,等贴近身后后,他突然将玫瑰花束捧到女人面前:“耳环没有,不过有十一朵玫瑰。”他低垂到女人耳畔,轻柔地吐着暧昧的气息。

他并不知道,给初次见面的女人送十一朵玫瑰显得很轻浮,因为他从来不在意花代表的含义。在他眼里,女人分两种,一种是适合花的,另一种是不适合花的,安杰琳娜绝对属于后者。

他在俯下半身的同时,戴在头颈里的银色十字架总是会掉落出来,贴到女人的脖子,虽然并非刻意,这个动作却使他看起来更殷容笑貌。

安杰琳娜并不是很吃惊,她显然已习惯这样的情况,不过在她看到镜子里的男人时,记忆的茧慢慢拨开了丝,在回忆浮现的同时,脸上慢慢出现惊讶。

“是你!”她突然回头看着尤拉比奥,尤拉比奥露出友好的笑容,女人却冷嘲热讽,“骑士大人有点神出鬼没嘛。”

“是缘分使然。”年轻的骑士双眼放电,不留余地地展示自己的男性魅力,“从第一眼,我就觉得你是个捉摸不透的女人,现在则更加深了我对你的好奇。”

尤拉比奥此刻才开始佩服女人的冷静,仅仅不到半分钟,那种不知所措的表情便从对方脸上消失,安杰琳娜回过身面对镜子,若无其事地抹着浓艳的口红:“那么我要令骑士大人失望了,我身上没什么值得挖掘的秘密,我也不可能是杀了那些女人的凶手。不要问我为什么她们会死在工地里,我不知道。”

安杰琳娜可能在表示她是个行动利索的女人,又或者她在掩饰什么,她快速地补完妆,收拾好梳妆台上的私人物件,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披上毛皮外套,同时还能以颇高的频率蠕动嘴巴。

她拿上手袋,并用另一只手拿起花束,看了眼,顺手将它丢进垃圾筒:“抱歉,我不喜欢红玫瑰,这个颜色实在让我觉得恶心,男人有时把女人的品位想得太低俗了。”她凑到骑士跟前,昂首冷冷地瞪着骑士,“我不是会和你上床的女人,也希望你不是纠缠不清的那种男人。”

高跟短靴踏出节奏快速而音质清脆的脚步声,女人踱到门前时,尤拉比奥不紧不慢地倚着梳妆台:“我知道,你是那种替工地的每个男人暖被子的女人,昨天晚上的你,比现在真实可爱得多。”

女人在门前停了停,突然回头,笑得妖丽而冰冷:“我不在乎你说出去,死要面子的骑士我见得多了。”

尤拉比奥心中一怔,干脆利落的关门声好象直接打在了他的自尊心上。

说他死要面子?哼……

年轻的骑士笑了笑,大步追出门外。

“马车!”

剧院后门是一条僻静的小路,安杰琳娜登上马车,尾随的尤拉比奥快步跟上去,堵截住车门,若无其事地坐到女人身边。

“先生女士,请问要去哪?”

“艾弗——”

“文桑洛德水路高架!”尤拉比奥先声夺人,盖没女人的声音,向车夫吩咐道。

马车缓缓驶动,车轮压过马路的声音在夜晚听起来令人心情絮乱,尤拉比奥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在车厢内显得比对面的女人浮躁,不过那个女人也不像之前那么镇定自若了,她取出烟,用火柴点燃,猛吸了两口后,车厢里充满了浓重的香草味,烟雾缭绕在女人恬静的脸庞上,又呈现出昨晚那种颓废的美感。

女人玫瑰色的眼睛不时从他身上移向别的地方,然后因为无处可躲,而好似心不在焉地瞥着他。

“骑士大人,我是奉公守法的好市民,我不认为有什么地方招惹了您。国王的征税我也非常及时地交了,您就不能放过我么?”女人的口吻十分犀利,暗藏讽刺。

尤拉比奥越发觉得这个女人很特别,以她的身价,她当然不需要去勾引那些工地工人谋生,但她却出现在那,外表好象很淫荡,内心却冰冷顽固,她可以拒绝一位爵士的求婚,却为什么又出现在那种满是肮脏交易的地方?年轻的骑士越是想不通,就越渴望揭开女人的面纱。

“我对你很有兴趣,”尤拉比奥开门见山地道明目的,“我想知道,为什么昨晚你会出现在那,今天又登上大剧院的舞台。我想知道,昨天那些工人说的话是不是真的,你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

安杰琳娜的眼中显出一丝焦虑和一抹厌恶:“你想知道的太多了!但结果,你什么也不会知道。”

尤拉比奥表示大方地摊开双手,浅浅地微笑:“无所谓,反正你本来就要去文桑洛德吧,我顺道送你一程,这点,你不能拒绝我。”

女人抿了抿唇,露出一丝怒意:“骑士大人,那种地方您最好还是少去,您去一百次一千次,也不会明白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尤拉比奥有些纳闷,仔细思量一下,他觉得女人的话意味深长:“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刚才这句话是对我这种身份的人的偏见?”

安杰琳娜眉头一拧,目光坚定、锐利:“是对王国的骑士。您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工人逃走么?您知道为什么那里会死人吗?您知道为什么死的都是女人吗?或者,您认为,那是丧心病狂的杀人狂干的,是吧?”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尖锐,年轻的骑士微微勾起嘴角,审视了片刻,淡淡地道:“小姐,你很激动。”

“……”沉默,稍稍带走了女人的激愤,在那张苍白的脸上出现了一种令骑士陌生的,格外坚毅的神情,他敢说,他从来没在帝国骑士们的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好象在无动于衷地看着某些东西消失。女人缓缓说道,“我在剧院唱歌是因为我喜欢唱歌,当然,也是为了谋生。但您不会了解,当剧院坐满了贵族时,我的心情是什么样的。那些陶醉在我歌声里的人和我看到的世界是完全两个样子,就像您看到的昨天的我和今天的我一样。”女人说完,深深地埋下头,让十指在皮毛外套里不停地揉搓,就像她挣扎的内心。

她猛吸几口烟,手指微微地颤抖:“您昨天看到的那些人,是那里的最后一批守护者。”

尤拉比奥似乎从女人的表情中明白了什么,所以他没有说话。直到马车停在可以望见交织错综的巨大黑影的渠勾旁,他首先跳下车,然后对女人做出绅士的举动。安杰琳娜挣扎了一下,将手递到他的掌心。

“我认为,一切会变好的。”在女人走下马车的时候,年轻的骑士好似在诉说着自己的信念,斩钉截铁地道,“因为我相信,有一个人会守护这个国家,只有他有那种力量。”

女人的眼中出现了迷茫,她并不理解骑士在说些什么。

尤拉比奥轻吻她的手背:“晚安,再会。”话音未落,他已然钻进马车内,透过狭窄的窗户看到外面重叠的黑影,他想抛开如此巨大的彷徨,因为他相信,黎明会来临的。

鲁西达经常说他是个顽固不化,一旦决定了什么事就义无返顾的人,说得难听点,就是死不悔改。也许吧,在强者的世界里,信念和意志就是一切,他不会受任何因素影响,动摇自己的信仰。

对着车厢里和外面一样的黑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车轮的节奏变成一组催眠曲,恍惚中突然想起了什么,年轻的骑士顿然苦笑。

赌约……怎么办呢?

*******

“又出现工人罢工暴动了,唉,这世道,真是黑暗啊——”接近傍晚,某个清闲的帝国骑士看完报纸后,把报纸往杂乱的桌上一丢,双手背后,悠然地仰靠着。

办务室里难得三三两两地坐着一些人,享受着黄昏美妙的夕阳透过窗玻璃,让人昏昏欲睡又暖意融融的感觉。

尤拉比奥换下护甲,捧着一件宽松的短袍走进来,队里最有礼貌的哈尼看见他一头清爽的寸发,惊道:“中队长,您剪头发啦?”容光焕发的骑士回眸一笑,没有说话。

好事的吉弗利打趣道:“你要去约会吗?”

尤拉比奥还是不说话,闭了闭眼帘,装模作样地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两个队员跟了过来,轮换交替地问:

“是不是上次那个莉提卡小姐?”

“需要我帮你去买玫瑰花吗?上次那束还不错吧?”

风流的骑士想了想,对吉弗利道:“不要玫瑰,要一束……白色蔷薇。”

“蔷薇?”卷毛的吉弗利抓抓头发,和同僚面面相觑,心想队长这是什么品位,“蔷薇不上档次啊,中队长。”

“就要蔷薇,一定要白色的。”尤拉比奥摸出一枚银币,弹给部下。“好吧。”吉弗利纳闷地跑出去了。哈尼有些摸不着头脑:“中队长,您要送给谁蔷薇啊?难道对方特别喜欢白蔷薇?”

“是她不喜欢玫瑰。”尤拉比奥面无表情地纠正。

“花店里,蔷薇不比玫瑰便宜。”鲁西达也在办务室里,突然从报纸后探出脑袋,提醒僚友,“别忘了你还欠我们中队一顿饭,红月馆啊。”

“啊——?中队长,您和鲁西达中队长赌什么?”哈尼惊奇地张大嘴巴,尤拉比奥皱皱眉,想起这桩赌约就懊恼:“没什么,一边待着去,别来烦我。”

见队长心情不好,哈尼乖乖地走开。几分钟后,吉弗利捧着一大束白蔷薇走进来,尤拉比奥迫不及待地接过花束,匆匆步出门外,不给任何人追问的机会。

黄昏,有阳光照射的地方,即使是萧条残破的废墟景致也会显得格外美丽迷人,尤其是看到一群天真无邪的孩子欢笑嬉戏,谁也不在乎他们身上满是补丁的破旧衣裳,也不在意脏得发黑的脸庞和蓬乱如枯草的头发,只要他们的笑是发自内心的,灿烂淳朴的笑容令夕阳变得十分可爱,亲切。

沿着渠勾旁凹凸不平的路面,尤拉比奥迎着夕阳的方向慢慢步行,远处孩子们的笑嚷声阵阵传入耳中,使他也感到心情愉悦。

“那里有个大哥哥拿着好大一束花诶!”有个孩子看见了他,其他孩子听到叫声,一起朝他这奔了过来。他们好象在比赛跑步似的,谁也不甘落后。

不一会儿,尤拉比奥便被一群孩子围住了,他们争相踮脚仰头,想看看他怀里的花。骑士将花托高,惟恐被这些孩子弄坏。

“大哥哥,这花是要送给谁的呀?”

“我也要我也要~~”

“是送给安杰琳娜姐姐的吗?”

伴随孩子们的好奇,年轻的骑士看到背对夕阳逐渐走近的白发女郎,红色的衣装在整片灰色调的背景里显得很突兀,夕阳在披散的浪发周围镀上一圈金色的轮廓,但因为女郎苍白的脸和深红的唇,依旧透出颓废的气质。

“真是纠缠不清的男人啊,再这样,我要请他们赶你出去了。”安杰琳娜停在孩子们的圈外,双手叉腰,颇不客气地道。

尤拉比奥温和地笑了笑:“我是个不屈不挠的男人。”

“顽固!”女人撇嘴,年轻的骑士一点也不介意:“我觉得,这是我的优点。”

女人耸了耸肩,尤拉比奥推开孩子们,将花递到女人面前,柔声道:“送给你的,今天别把它丢到河渠里,不然会污染水源哦。”

安杰琳娜接过花束的时候,孩子们开始哄笑打情骂俏的大人们,白发女郎却很不耐烦:“我说过,我讨厌玫瑰……啊。”一眼的纯白映入玫瑰色的瞳中,女人的脸上浮现了惊讶之色。

“是白色的蔷薇花。”尤拉比奥笑道,“我觉得,你会喜欢它的。”

“蔷薇?蔷薇是什么?”有个孩子困惑不解地瞧着女人怀里的素白。

“安杰琳娜姐姐,我们也要~~分我们一朵吧~~~”

“恩恩~~我也要看看,蔷薇花长什么样?”

女人无奈地笑了笑:“野生的蔷薇嘛,是很刺人的,拿的时候要小心哦。”她转身,朝夕阳里走去,孩子们哄哄闹闹地跟过去,各个伸长手臂,争先恐后。骑士看着女郎把一朵朵白色的蔷薇分给孩子们,拿到花的孩子高兴得手舞足蹈,在他眼前构成一副温馨快乐的画面。

“大哥哥,你以后还会带花来吗?”

尤拉比奥一愣,低头看见一个满脸污垢的小女孩跋在他的裤腿上,满怀期待地望着他。他看到对方天真的眼睛里倒映的,是自己迷惑的脸容。

他蹲下身,温柔地抚摸女孩的头:“好,以后再带蔷薇来,你喜欢吗?”

“恩!喜欢~~~”女孩灿烂地笑了,露出两颗大大的门牙,年轻的骑士突然觉得,自己好象找到了这世界最纯洁的笑靥,找到了信念中,需要守护的东西。

女孩蹦蹦跳跳地跑向其他孩子,在那一群人中,尤拉比奥静静地看着火红的身影回头,那一瞬间,浮现在苍白脸上的甜美笑容,是他从来没有在其他女人脸上看到过的,一朵在血色中绽开的白色野蔷薇。

年轻的骑士紧紧握住拳头,眸神坚韧而温暖。

只有强者,才能改变这个世界,在他心中,那个人是他唯一认定的强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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