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风很大,来来往往的云层不时吞没淡月。甘十走在僻静无人的小巷,微弱的星光下,地面上拉出淡淡的身影,忽而拉得很长,忽而直立似的竖在小巷的墙上。
我远远跟着甘十,道路弯曲,夜色明昧不定,是跟踪的最佳状态。他有时会停下来,不晓是在警戒着什么呢,抑或仅是他行路的习惯。他应该没发现有人跟踪,因为每次停顿以后,重新起动的脚步,是绝无凝滞的,不变的快慢轻重。他很平静。一个发现被人跟踪的人即使伪装,至少足音可以判断出他的心理。
他的平静,也带给我一点惶惑。我今晚的跟踪,甚至是瞒着质潜的,我很难以对他开口,在试探了温八以后,我又怀疑甘十。
每一次针对最信任的手下的行动,对他而言,都是一种不可忍受的折磨。
与其让他感到无形压力,还不如我单独来做这些事情,倘若到最后是一场误会,他不知情,就可以置身事外。
穿出小巷,房屋骤然减少。附近是一片荒芜的杂草丛,孤伶伶立着一所独门小院。
甘十停在院门,忽然又回头看了一看。我提防已久,潜入草丛之中,枯草拨拉得我肌肤生疼。没听到甘十开门声响,我不敢轻举妄动。不知怎地,想起了那个奇奇怪怪的许丞相,要是他看到了皇封的晋国夫人伏在草间,又会说什么样的古怪话来?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即使夜行,也一定是披星戴月的意态从容吧,岂会象我这般的手忙脚乱呢?
这么一分神,再透过杂草缝隙去看院门前的甘十,居然已经失去了他的身影。广袤的夜空下,这所单独宅院冷凄凄的站着,仿佛从未有人在门前伫立过。难道他是个黑夜隐身的幽灵,又难道他会得穿墙之术?
我自草中抬起身,向那宅门前走去,院门上落着一把巨大铜锁。甘十压根儿没从这道大门经过。
我在宅院的四周转了一转,别无入口,他也不可能在宅门前离奇失踪,唯有的解释,或许他是从低矮的围墙上跳进去的。
思之再三,终于我也跳进那道围墙。
院子里感觉倏异,暖洋洋软绵绵的气息扑面而来,如同一下置身在三月阳春后昏昏欲睡的下午。
魔障!魔障!
这已经是太熟悉的场景,又在这里碰到了!
这是我第一次处在魔障之外,虽然为它影响力笼罩在内,但是第一次很清晰的感受魔障起来的氛围。四周混沌不清,好象平空起了一层迷雾,足踏薄雾而行。
只有一间屋子,前后两进,很容易分辨主卧。一缕阴冷粘湿的声音细细透出,是甘十在说话,我一手按住佩剑,悄悄潜行至墙角窗下。
“我进了宗府,远远的看见了少爷和文姑娘在一起。天哪,这真是一种幸福,又是一种煎熬……我全身僵硬,我一生从未如此不能控制过,激动得想发抖,想大声叫嚷。不能被少爷看出来,我急忙忙行了个礼就走了。”
甘十在向谁说话呢?说得如此详细,竟把心事全盘托出,我记得,他回府时汇报送礼情况,统共只讲了一句而已。
“少爷最近有点神出鬼没,吩咐我们做事,不经解释,不给理由。我想,他一定是在怀疑了吧,怀疑我们当中的哪一个,是出卖泄密的人。唉,怎么可能呢?我们这群人,整天围着他打转,火里去水里来,有一不二,生是宗家人,死是宗家鬼,想不到临到头来反被他猜疑。大家嘴里不说,我知道,心里都很难受。尤其是八叔,听说是少爷试过了他,八叔这两天没出过门,是有点伤心了罢?”
不,我怀着一点愧疚想,不是质潜在猜疑你们,是我,是我这个无故插入的外人。
“可我不明白,少爷这么聪明的人,是有意疏忽呢还是真的遗忘了,也许是他压根儿就不敢想,我们之外,有一个人才更有嫌疑呀。刘银蔷,刘姑娘,他忘了么,就是在那最关键的几天,他和她碰上了,缠绵恩爱,海誓山盟,弄得魂也丢了,心也散了,意志也堕落了。我们这批人,虽然个个参予要事,最终方案是少爷自己掌控,一个都没看全的。只有这位刘姑娘,才有机会看到全盘方案!少爷,少爷呀,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这几句话惊心动魄,我心头怦怦直跳,紧紧压制住自己的情绪。这声音决然无疑是甘十,他在说话,他在向谁说话?!是不是他有这个习惯,白天不言语,一到晚上,却自言自语的吐露心声?质潜把军需线上的情况前前后后和我细讲过,从未提起“刘银蔷”这三个字,甘十何以单单指出?
甘十继续说着:“中午,我又看见了文姑娘。呵,她是多么鲜润,多么温柔,多么雅致的女子呵。我看了她一眼,又看一眼,要把她美丽的倩影牢牢镌刻在脑海之中……虽然,我甘十配不上她,可我只要能天天看到她,天天和她的眼光有一霎那的接触,我也心满意足了。”
没想到他如此**裸的,我羞怒交集,正在此时,又一个声音急促响起: “不,不对!错了错了!我……我对文姑娘起过这样念头吗?……我……这是亵渎,亵渎!”他声音微微发抖,显得相当激动,可更令我骇异的是,这与前一个说话的甘十交替出现的声音,俨然又是一个甘十!“我怎么会看她,我不敢看她的啊!我只要知道她站在我看得到的地方,我就全身僵硬,我决不敢把眼光朝她那儿扫一眼,哪怕是偷偷的,我也不敢!我不要天天看见她,我甘十,看到她一次,不,两次,这已经足够了,即使死了,我也心满意足。她的影像,自然而然在我脑海之中,又何需去镌刻。”
甘十默然一会,平静而抑郁的说: “她对少爷微笑,那样的微笑,令太阳失去璀璨光辉,令百花失去灿烂芬芳。呵,那一刻,我深深嫉妒起少爷来了。他不是有刘姑娘了吗,怎么可以又对文姑娘献殷勤?”
另一个焦急的甘十: “不不,不是这样的!只有少爷那样的优秀,才可以配得上她!呸呸,这种想法简直是罪过!我怎会那样想?”
停顿,接着那个低冷平静的声音响起,喋喋不休地把这一整天的琐事,尤其是几个关键人物,如质潜、十二等人与他的对话,巨细无遗的回忆了一遍。
我逐渐明白,这房中有两个甘十,一模一样的声音,完全不同或者自相矛盾的思路。
很显然,有一个人利用甘十极其难得的好记性,趁着甘十独处的夜晚,施展媚心术,使甘十在魔障之中把记忆完完整整的交换给他。
这个人得到甘十的记忆,进一步用魔术或用药物让其沉睡,自己乔装成甘十,混入府中。甘十向来寡言罕语,黑纱罩面,并且他熟悉府内所有机密事件,即使熟人也难以发现他的真伪。
达到一定目的后,这个人又回来把相关记忆交换给甘十,甚而至于,利用魔障把错误的思路传递给甘十,以期达到引导他的目的。比如方才,他有意提起刘银蔷,让甘十去怀疑刘银蔷,挑起内乱;让甘十对我胡思乱想,不能自已。而甘十受魔障的影响,只知那是他曾有的经历,自然而然就把对方的引导当成了自己的思想。在对方提到刘银蔷时他没反驳,说明他认同了这一点成为他本人的想法。
“唉……好了,这一天又过去了,牢牢记着今天的一切吧。太晚了,好累,好累……睡吧……睡吧……”
一个重重的身躯倒在床上,窗影里黑影一晃,我急忙退入暗处。等了一会,房门“吱”的一声,甘十走了出来。
他静静站着了片刻,重重包裹的黑暗中传出嘿嘿两声低笑,身形如大鸟般飞起,越过围墙。
我紧随而出。
暗夜里,他在前面远处走着,风吹过,黑色的斗篷与面纱随风飘扬,如同漆黑怪鸟的异形翅膀。
房中睡倒了一个甘十,夜行的这个,应是假甘十。
我加快速度,渐渐接近了与假甘十之间的距离。不能错过良机,我决定动手,要抓住假甘十,撕下他的面具,看一看,又一个会使用媚心术的人,利用甘十的滴水不漏的记忆的这个人倒底是谁!
他发现了有人尾随,身法加快,我提气疾行,忽然间眼前一空,失去了那人踪影。
我有点发愣,这一带杂草丛生,人家稀少不说,连高大的树木也无一棵,他怎么可能象空气一样消失于无形呢?
在我身前五六丈处,一丛黑黝黝及膝高的杂草急剧晃动起来,沙、沙、沙,发出了怪异的响动。
我定睛注视,草丛后头亮起了两点寒星,直愣愣向我瞪来。寒星越来越亮,幽幽的闪着绿光。
旷野无声,连风都静止了,只有两盏绿油油的狼灯,残忍而狠毒,滴溜溜的在我脸上打转。
一种妖魆的感觉,冷然自心头冒出。
我反手自肩上拔出剑来,向着亮处一剑刺去,喝道:“别装神弄鬼的了,出来!”
草丛里一蹿身,果然冒出了一个人,却不是那个假甘十!
他穿着虎纹黄黑相间的斗篷,纱笠遮住脸部,两盏绿灯是从黑纱背后透出来的,这么说那是这个人的目光!
我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真的是被这个非人非兽的怪物吓到了,长剑向上掠挑,劈其纱罩,他向左闪开,沙哑着嗓子说道:“快回去,我不想取你小命,给我回去!”
我手中剑法霍然展开,开阖矫扬,剑光霎时笼罩全身,向那怪物连出六六三十六剑,那人并不还手,我每出一剑,他退一步,直退了三十六步。
而我心头的恐惧,则一分分加重。我剑法初成以来,极少使用,这要算是第一次真正与人过招,便遇上了硬手。无论多么迅捷繁复的一剑过去,他仅是向后退一步,即化解于无形,有若闲庭步月般的轻松。
此人高我何止倍薮。奇怪的是,在我这样凌厉的攻击下,他始终不恼,更不还手。相反,透过纱笠的幽绿色目光,一点点的黯淡下去,甚至,含了几分脉脉温情,我不能断定,是否听到了他自胸腔内发出的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
脑后微有风声,我闪开,一柄剑自我鬓边划过,甘十赫然站在我后面,嚷道:“玩猫捉耗子么?杀了她!她要坏了咱们的事!”那怪物哼了一声,好似打不定主意,反倒退开几步,作壁上旁观。
假甘十长剑一引,剑气破空呼啸而来,我不假思索的挥剑抵挡。
一交上手,我胸口无端一痛,对方所使的剑法,一招一势,优雅流丽,熟悉得宛若自家同门拆招,我激怒交迸,骂道:“朱若兰,是你……你这……”
我平生没骂过人,那“贱人”二字,倒底硬生生憋住,眼泪不由自主地自眼眶内涌出。
精于易容,会使媚心术,模仿别人的声音惟妙惟肖,而且,一招一势,均是我母亲所传,除了朱若兰,天下更有何人?
急怒攻心,神思乍分,她看准机会,毫不留情的一剑刺出。原本朱若兰的剑法我很熟悉,但这一剑诡异凌厉,角度刁钻,我从未见过,防不胜防,堪堪躲过一招,第二剑又如影随形的跟上。那怪物低声怒喝:“贱人,住手!”身形却兀立不动。
千钧一发之际,另一枝长剑中途伸出,刺向朱若兰的要害。朱若兰出其不意,急忙回护,那人跳了出来,挡在我身前,他穿着黑色夜行衣,看背影身形,自是质潜无疑,我意外之极,叫道:“质潜!”
在这瞬间,那怪人发出低声吼叫,虎纹大衣羽翼般张开,如一片黑压压的乌云,向质潜扑来。质潜和我双剑齐出,那怪人对我的剑势不闪不避,斗篷反侧一记斜挥,荡得质潜的剑头歪斜,伸出一只硕大无比的黑手,这只手上不知戴了何物,庞大得与身材不趁比例。他直接抓住了质潜的剑头,“叮”的一声轻响,激起黯色光华,长剑折断。质潜身形一晃,不退反进的向前跨了半步,持半柄断剑,与我双剑合一,直指那怪人要害。
双剑碰着他那虎纹斗篷,象是被一种反弹的力量挡着,无论如何也刺不进去,我们只能围住他游斗,那怪人在剑光穿织中从容进退,两点绿星盯住质潜上下打量,目光寒气凛冽,直非人所有。这种打法当然是有败无胜,他对我一直手下容情,但看这情形他多半要向质潜下手,他身上手上皆有防护,唯一的易击部位还是面部,于是向他面部疾刺而去。质潜看我剑势,反撩而上,他剑断了半截,比我欺敌犹近,这一来又挡在我面前。
那怪人挥手挡开,嘎嘎怪笑道:“好一个重情重义的臭小子,只可惜自不量力了一点!”
假甘十被质潜出其不意的击退,这时回过神,叫道:“杀了他们!你不舍得下手,我来!”
那怪人忽的大怒,反手一掌,把揉身欺上的朱若兰打了个倒翻筋斗,骂道:“臭娘们,我让你动手的吗?”倏然跳出剑圈,叫道:“臭小子,看在你对文姑娘的一往情深的份上,今天暂且饶你一死。三个月后,我来取你性命。文姑娘,你发现了秘密,有两条路可走,归顺我,或者死,你选哪一条路,用这三个月的时间好好考虑考虑吧。”
在沙哑的叫声中,朱若兰提在他手里,两条黑影倏忽远去,消失。
我呆了一呆,奔近质潜,两人同时出声询问:“你没事吧?”
他一笑,低头瞧着我,他一向的额覆宝石为了夜行取下,替之以勒眉抹额。双目光华璨璨如星,我垂了头,嗫嚅着道:“你跟我来的吗?”
他叹了口气,把我揽在怀内。刚才一战历时虽不久,无疑已是在生死关口走了一遭,我所有的戒备,所有的顾虑,都一下子抛撇得无影无踪。天地旷野的漠漠寒烟之中我是如此无助,如此渺小,又是如此的绝望,我伏在他胸膛之上。“质潜,”我失声哭了出来,断断续续,胡乱地说道:“质潜……那个人是朱若兰,是我的大师姐!妈妈收她,养她,……她却怨她,恨她,非欲置她于死地而后快!……她人在这里,可我报不了仇……质潜,质潜……我这么无能,……你说,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他有点意外,手足无措的轻拍我背心,反复安慰:“云,会报仇的,我们一定会为妈妈报仇。不哭了,好么?”
“质潜……”他的胸膛温暖而宽阔,我霎时错乱,仿佛回到了孩提间,他在哄我,他在逗我,最后他呵呵大笑的抱我在怀,大我三岁的小哥哥呵,他的胸怀便是这样的……可以依靠。
“傻瓜,你真是一点没变呢……”他和我掉入了同样的记忆之中,轻轻叹息,“还记得小时候,我常常惹你生气,有时是故意的,有时是无心的,你被我惹得急了,只会抹着眼泪哭,哭又从来不肯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只抽抽噎噎没完没了,好象我怎么个欺侮惨你了。我没办法,只好来哄你,哄个半天,你才会慢慢点着头收泪,犹自委委曲曲的,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忍着不让它掉出。”
清锐的童音依稀响起:“不哭,不哭了,云妹妹,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我抬起眼睛,看入他的眸心,想来他也是听到了自己孩提的声音罢?
他浮起半带狡黠的笑,说道:“看什么看,很好看么?象只小花猫的脸。”
我转过脸,他却托住我的下巴,很严肃地说:“云,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我讷讷地问,心里无端慌乱起来。
“不许再一个人冒险,小傻瓜。”
“我一个人冒险,比多上你好一点。”我抢白他,“给人家下了三个月的生死状了,还不赶快想想应对之策。”
他没好气地说:“我和你说正经的,别岔题。你好让人放心吗?和人家生死相扑,也会说走神就走神,要是我不跟着你啊,不用三个月限期,当场就立见分晓了。”
我笑,软软地道:“你也别岔题啊,质潜,好好的想一想啊。你说,那个人是不是许瑞龙?”
“不想,就是不想!”他不假思索的答,“绛河清浅,霜月流天,良辰美景如斯,干嘛想那个丑八怪!”
“那……甘十呢?”我皱眉,真是信口开河,天低风急,星沉月暗,哪里来的所谓良辰美景?但他抱得我越来越紧。
“十哥……”他凝滞了一下,才说道,“我留下记号了,他们会来带走他的。”
“你不是说老夫人去了清云园吗?朱若兰怎会在这里现身?”
“谁知道!老夫人大概没带着她。”
“那么……”
他头一低,堵住了我的双唇。我下意识的抗拒了一下,而他的反映是紧紧圈住我的腰。
他的脸离我那么近,五官线条那样的俊朗,那样的温柔,他的眉,他那骄傲的眉,他的眼,他那明犀的眼,他的唇,燃烧着火热漏*点的唇,使我无处遁形……我的惊慌淹没在那电光火石的震荡之中,我闭上双目,微微颤抖着,回复了他的漏*点。模模糊糊的,勾住了他的颈项,抚摸他的头发,他的背,他的身体,在他的气息中不住沉沦,身子变得轻飘飘的……
心底巨震,响起一记警钟,我猛然清醒,把他用力推开。他万万料不到我在这儿用上了武功,毫无防备的趔趄退出。我不敢接触他咄咄逼人的视线,无力地跪倒在地,以双手蒙住脸。
“对不起。”良久,他这样说,声音又暗又哑,滑出了一丝苦涩。
“……”我只摇头,哽咽着发不出一丝声音,震荡,懊悔,惭愧,痛楚,甜蜜,一万种情绪相交织,死死纠缠着心怀,重重撞击我的良知。
难道我不曾用心回应他,难道我不曾故意去引起他的**,他的热切。我是该谴责他呢,还是该谴责我自己。
“你放心。”
这一句话,他已开始回复以往的冷静,只是略微比往常显得沉郁,“你放心。”他重复说道,“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宗大哥,我这一生,除了嫁给咏刚以外,不会有第二个选择。他虽然走了,但在我是一样的。他一年不来,我等他一年,他十年不来,我等他十年。他一辈子都不来了,我也活不到太长久。”我慢慢地说着,这是久要对咏刚说的话,久埋在心里,期待见到他时,告诉他,挽留他,恳求他,而临到头以这种方式一字字说出,心底的创口一点点撕裂。
“假如没有那一晚,假如没有那一刻的动情……”他身体明显的有一点僵硬,然后低语,“我决不容许你心痛,我决不计较受到世人唾骂,而我现在已经没有资格。云,你是个好女孩,我却是个不负责任的登徒浪子!无药可救的混蛋!我早就堕落,早就不堪,早就配不上你。”
他低低诅咒着自己,说到一半顿止,回身便走。我渐渐明白,他是在说他和银蔷之间的事吧?他和银蔷已有约定,情誓今生。但不是他配不上我啊,是我,是我配不起你,是我扰乱了你,是我丢了一颗石子在沉静的湖心,却无所顾及的漫然走开。
他在前面走着,我一步步跟在后面。望着他的背影,高挑而骄傲得不容人看穿他内心深处的柔软的背影,踽踽独行,长发于风中飘舞。
我和他,原是是彼此不相交的两道人生轨迹,只是因为一时的需要而走到一起。春花谢尽,秋意零落,我们便自然而然的分离,就象华美的七彩雨虹,横空而出的绚丽,抵不住飞逝毁灭的令人不忍猝止的痛。
质潜离开甘十那所宅子,已做了相应的标记。宗府发现之后,迅速将甘十从酣梦中叫醒,天色未明即在议事厅集合。我从头至尾参予在内,质潜也要求我出列。
有内线之说对外虽不明言,实已在宗府暗底里传说甚久,发现甘十秘密可说是一个实质性的突破。
但它带给宗府高层的震憾力同样也是不言可喻。
质潜不愿意过分打击甘十,只把发现真假甘十及交换记忆的经过简单扼要的说了一遍,我则补充了朱若兰的前后恩怨,朱若兰藏身于老夫人身畔一节隐瞒未提,关系到老夫人声誉,而且我们缺少朱若兰就是向炎的有力证据。老夫人尚在清云,质潜飞书致意,请他的母亲刘玉虹出面彻查。
饶是如此,乍闻真相后的甘十面色苍白若死,一贯笔直的身子显得僵硬,象一根抽紧了的弦,承载不可承受之重。
质潜看着他,温和地道:“十哥不需太过自责,你只是受了盅惑。从今而后,你搬到府里来住。非常时期,我们加以非常小心。”
甘十涩声打断他的话头,道:“甘十错了就是错了,少爷不必为甘十找借口。甘十愿意承担全部罪名,领受责罚!”
质潜本就心情不好,甘十这么一说,无异于火上浇油,眉头渐蹙,一股冰冷的怒气涌出,勉强克制住,说道:“这些日子,我不说,大家也都心里有数,未免有些草木皆兵,疑神疑鬼。这样的日子再过下去,我们自己就先人心涣散了!所以,我认为,发现甘十盅惑秘密,是我们之不幸,更是大幸!我急着召集人手,不是为了商量怎么处置你甘十。现在的关键是,下一步我们如何设防,具体一点讲,我们采取何种对策以扳回劣势,反败为胜!”他加强了语气,“这才是重中之重!假如你认为错了,好好想着在这一点上怎么将功赎罪,现在可不是自我检讨然后撤兵的时候!”
一厅之人噤若寒蝉,众人对质潜虽敬重,质潜本身几乎不端出少主架子,厉色疾言,还是头一次。甘十低下了头。
梁三咳喘了一声,打破僵局,叹道:“唉,甘十啊,我早说他太孤僻了,容易出事。这可不是,出事了么?”
仍是一句风凉话,质潜敬其是老人,憋着没开口,幸好他接下去又讲:“老朽愚见,少爷讲得对啊。目前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这颗祸患的钉子拔出来了,但原有的毒疮还留着,不及时采取行动,这个毒疮本身还会发脓,发臭,仍然不容小觑。”
他们完全是在讨论内务要事了,不便更留,我轻轻站出,走到温八面前,向他施了一礼,说道:“日前多有得罪,望八爷海涵。”
温八是在质潜派人相请说明原由方才出房的,依旧是心宽体胖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好似仅是美美的休息了两天,其间什么也没发生,伸手相扶,笑道:“哎,姑娘这么说可就见外了,今番若非姑娘,我们可是一败涂地的死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啊。”
我微微一笑,转身走出议事厅。
一夜未眠,早春的冷风澈骨袭来,刺激得我脑海一片清明,信步出了宗府。
那一阵跨越生死关头如潮激涌的情怀过去,我冷静得多了,这时为之牵念的,是那怪人所下的三月生死状。
几可断定那怪物就是许瑞龙,直到目前为止,他对我都无恶意。但他显然不会容忍质潜。
许瑞龙借上阱蔡家的名义,与质潜在商场上不动声色斗了多年,而昨晚秘密一旦揭穿,两者就形成正式对决的局面。许瑞龙临走甩下的那句话,并非虚张声势。
经昨晚一战可知,质潜身边那些保镖护卫,当真较量起来,没一个人抵挡得住许瑞龙的杀手。
清晨的街市从些微的动静,开始变得喧哗,家家户户的户启门张,小贩的叫卖,各式摊点招牌纷纷充盈于市,我拐入一条相对幽静的小道。
这条街上少有人迹,没有茶坊、酒肆那样聚集人气的小店,零零落落挂了几条布幌,也在此起彼伏的打开门扉。
此前走过这条街,是一个古玩集合的小型市场,只是未加留意,我一路慢慢走去,随意儿流连。
目光落在一家新近开张的古玩店面,从外望进去,暗色的墙上贴了一幅细绢红绫,上面放着一块云叶型如意的玉,十分显目。
我令店家取下细看,这是块上好黄玉,呈雪梨橙黄色,沁色自然华丽,手指抚摸过表面,如丝缎般光滑。玉由三璜相扣而成一壁,呈云叶形,身与尾短而弯曲,如灵芝茎短曲折,刀功细致,显是出于名家之手。那店家不住在耳旁聒噪:“小姐真有眼力,这块玉色泽纯而鲜明,是件上好的佩饰。原是书香世代所传,只因久居落魄,才拿出来卖的,昨儿才上的架。”
我心已取中,叫他派人去往宗府找迦陵。那店家听到宗府,满面笑容道:“小姐原来是宗府贵戚,这银子的事不急。”
我问他可会镶嵌,市井小店多兼加工,我于是走入店内,解下冰凰软剑,说道:“你帮我把明珠取下,换上这块玉。”
这店家是个识货之人,猛见明珠吃了一惊,道:“这颗珠子乃是千金不售的夜明珠,何以要换去?”
我不语,只以手势催他速速加工。
镶嵌未成,迦陵已赶了来,见我在这里做这等没紧要之事,又惊奇又好笑:“小姐,宗少爷到处找你,你怎地在这里买起玉来了?”
我问道:“有事?”
“是有紧要事,龙元帅回京了,下柬请小姐和宗少爷过府。”
我颔首,仍然心定气闲地等待加工完毕,把冰凰软剑袖在袖内。我未告诉过迦陵此剑来历,她只当是围腰玉带,越觉惊奇。
回府来,议事厅上已散,质潜一个人坐在书房,我走了进去,静静地端详了他一会。他发现了我,笑道:“找你一上午,去哪了?”
我一笑走近,取出软剑,道:“你围上这个。”
他接过细看,微现诧异之色,依言系好,外面以锦袍遮体,唯那块黄玉露出在外,式样奇古,很合他体。我微笑道:“君子佩玉,无故不离其身。”
他目光闪动,含笑道:“多谢,只是块玉么?我怕当不起这样重礼呢。”手指滑过錾口,剑身弹出,已掣在他手中,雪气竦动,眉发皆凛:“这莫非便是……冰凰软剑?是三夫人的遗物?”
我避之不答,说道:“许瑞龙杀机随时便来,你用它当保平安。”
这是我一早在街上寻寻觅觅之故,过于招摇的名店重坊我不愿去,在幽僻小店能找到这块合他身份的玉也是巧合,换下女子所佩的明珠,这把剑就成了他的护身利器。
冰凰软剑,天下所重,用以防身,当有奇效。最重要的一点,那是我母亲的遗物,许瑞龙不可能不知,或可手下容情。
质潜还剑入鞘,脸上并无愉悦之意,相反,神色黯然。
我问他:“你们商量的结果如何,今次去龙元帅府,是否极力争取?”
质潜心不在焉的出神,想了想道:“云,这把剑太贵重,我不能收。他日我若死在许瑞龙手上,就仰仗你替我报仇吧。”
我咬了咬唇,道:“你不会死的,你有责任好好保重。”
他淡淡轻轻的一笑,神色间现出萧索无限:“我有不祥的预感,这次对决,是我输多胜少,难望大成。”
我蹙眉道:“你才在议事厅上的意气风发,决一胜负的魄力哪里去啦?没的说这些丧气话。”
他微露自嘲的笑意,道:“那是为了给他们打气,我们适才商量了半天,除了八叔在重新改变全套联络方式以外,其余的,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以武力论,我们没一个是那人的对手,即使能杀了那人,以庶民诛杀丞相,事后朝廷会放过我?如此仅落得个挨打不还手的局面,无疑落尽下风。”
我暗暗心惊,口中只得安慰:“别怕,总比先前我明敌暗的好么,一步一步来。”
他摇头说道:“十哥之谜虽解,我心底犹有困惑,百思不得解。”
“什么?”
他眼望窗外,缓缓说道:“你已为我负担太多,不必再问了。其实有关这一天,我早就百转千思,未尝不是因我做错了事,如今是报应到了。我做好了准备,将来结果如何,都未必是个最糟的下场。”
在这当口,他竟这般消沉,我气急交迸,怒道:“质潜,你错了!”用力握住他手腕,感受到他脉搏剧烈有力地跳动起来,冷笑着道:“质潜,如今大敌当前,已到短兵相接之时,你只管意兴索然,胜望何算?你要知道,你没有资格这样的意志消沉!你死不要紧,留下这宗家的事业有谁承继,莫非你忍心你祖母和母亲,白头人送黑头人不成?留下银蔷,一生可怜,有谁去照应?你不负责任,不顾大局,枉为男子!”
他被我推出数步,默然良久,眼神变得清明:“你责备的是,我错了。”头一昂,重现豪气万千,朗声道:“不错!现在是短兵相接的对决时刻!不到最后,谁知胜负!”
他大笑扬长出房,语音遥遥传来:“我宗质潜就算要死,好歹也得多拉他几个陪葬的,这叫做死也死得风光。云,多谢你的宝剑和如意玉石,必将助我一战成名!”留我在当地呆若木鸡,无所适从,这算什么豪气,前面说得好好的,后面又是死呀活的,一种异样的不祥盘旋在我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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