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应枢密使龙谷涵之邀,来到龙府。
龙谷涵对我们的态度可谓隆重,不但开启正门鼓乐齐喧,甚至,亲自迎到了门口。
龙谷涵三朝元老,德高望重,向来为世人所敬。大离朝重文轻武,甚少良材,如非龙谷涵统领重兵,数十年如一日的保疆卫国,大离在周边如瑞芒、农苦等国的虎视眈眈之下,早就自身难保,遑论更起内争。我在幼时亦见过他,印象已淡远。龙谷涵约有七十来岁了,须眉皆白,精神矍烁,一见了面,不容见礼,哈哈大笑的搀起我俩,携同进府,不愧为武将本色,豪爽之至。拉着我打量一番,叹道:“想不到故人风范,十余年后又再见。令堂、这个……令尊有后如此,可喜可贺,老夫亦代为欣然。”
到了大厅,彭文焕赫然在座,原来他在返京的路上遇到了龙谷涵,他的父亲彭岳勖惊神一现,正是龙谷涵一手提拔,算来有师生之谊,相见之下就结伴同行了。
龙谷涵大摇其头,笑道:“贤侄太谦虚了,可不是遇上了这么简单。此事说来汗颜,老夫防外贼防了数十年,不曾想防不了内贼。归途中小儿被掳,幸得文焕及时救回小儿,不然老夫英名毁于一旦则也罢了,后嗣不保,那是大大的不妙。所欠侄儿的这个情可欠得大了。”
文焕笑道:“元帅说笑了,晚辈是自不量力多管闲事,那几个小贼,哪里用得着元帅出马,就是龙兄弟一个人,也够叫他们头痛的了。”
龙谷涵眉花眼笑,连连说道:“那臭小子,性气高傲,口大谋浅,难讲!难讲!”口中这么讲,却忍不住一丝得意的神情,显是对他的那个“臭小子”,在被掳事件中的所作所为满意之极,骄傲之极。
龙谷涵有七八个女儿,只有过一个儿子,很不幸的,这儿子才出生就被人下药成白痴。为这事追查了整整三年,终不了了之。此后数十年并无子息,文焕口中既称“龙兄弟”,不知是老年得子,还是过嗣的孩儿。算辈份是我母亲那一辈已称龙谷涵为“伯父”,或是“前辈”,严格说来文焕要比龙谷涵低了两辈。想是文焕救了他儿子,龙谷涵一乐,大大的套近乎,也顾不得什么辈份了。
一番寒喧,大摆宴席。
我暗自盘算,文焕随他一路回京,那事多半透过了口风,倒省了我的措辞,我以目询文焕,后者点点头,但又眨了眨眼睛,我会意,必是他提过了而龙谷涵尚未表态。
龙谷涵捋须大笑:“姊弟俩眉来眼去,在打什么哑谜,可否说给老夫一听?”
我大窘,勉强说道:“元帅见笑。”这时提起恰是最合适的时机,但见厅堂上人来人去,缄口不谈。
质潜不着痕迹的接过话题:“龙元帅,有关兵备权一事,晚辈在年前与元帅论及,元帅十分认可晚辈的想法,但不知何以突然改变。”
在外人面前,质潜依然神清气朗,保持着一派冷静睿智,只是眼底眉梢,暗藏了我不能释然的心痛。
他直截了当的触及事端,龙谷涵不能回避,说道:“质潜啊,论你我两家数十年的交情,老夫也想交给你。不过关乎家国大计,老夫可不能掉以轻心。”
“元帅所言极是。”质潜步步紧逼,“元帅高瞻远瞩,如此决定必有原因,晚辈诚惶诚恐,只是很想明白,输是输在了哪一点?”
龙谷涵轻描淡写地道:“老夫做事,只问结果,不论经过。”
质潜盯住龙谷涵,他的眼神雪亮而犀利,口气渐渐咄咄逼人,不再客气:“元帅贸然做出更换决定,想必同时也很明白,这件事伤筋动骨,宗家在军资备送方面支持了这许多年,如果没有宗家继续支持,蔡晴石想要无痕过渡,只怕有一定的困难。所以元帅最好让晚辈做个明白之鬼,在下认为输得心服口服了,交接事宜宗家自会鼎力操办。”
龙谷涵神色不变,旁边小僮剥了一只虾到他面前碟里,他徐徐挟起,醮了一点醋放到口里,这才说道:“阁下莫非在威胁老夫?”
质潜毫不含糊,固执地道:“在下对于认为尚能争取之事,从不言放弃。”
两人对峙互视,眼光之中充满了火药味道,当真是一个老而弥坚,一个年轻气盛。
但我在一旁观看,渐渐心头浮起异样感觉,看似两人说僵,其间气氛并不紧张。质潜是破釜沉舟豁出去以后的大无畏,君子坦荡荡,态度端正明朗,关键在于龙谷涵,虽然两人针尖对麦芒,可他并没有生气!
没有生气,甚至他的眼底深处,还透着一线欣赏。我微微笑了,难道说我们寻来觅去,谜底便在此时揭晓,真正从中耍手段的原来是龙元帅,而不是其他人?
我站起亲斟一杯酒,道:“宗大哥,不可对元帅如此无礼。老元戎为国事操劳,凡事必有先见。后学末进年轻识浅,还望老元戎指点迷津。”
龙谷涵募然松下脸哈哈大笑,接过了酒一饮而尽,说道:“今日有幸得见清云后人,个个成长丰采如斯,不由令人感慨万端,相比之下,老夫的儿女尽是些不成气的家伙。这样吧,老夫叫他出来,向各位敬敬酒,以后还需仰仗几位多多照拂这小子。”
将手一拍桌子,喝道:“岚儿,还不出来给你宗世兄敬酒陪罪!”
“来了来了!”随着一声应答,屏风后头跑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身着一付软靠,淡黄色的袍子上绣以金龙图腾,象征着已世袭录勋,眉飞目扬,神采焕然,只是一付嘻皮笑脸的神气,一见便知是个顽劣非常的小家伙。
质潜是认识他的,表情有些愕然:“天岚?”目询龙谷涵,不晓他令其子中途出见为何故,尤其那句“敬酒陪罪”,说得奇怪。
少年施施然上前,笑道:“宗大哥,你一定很奇怪,说不定心里在骂我,如此严肃的军机大事,叫一个小家伙出来捣蛋干嘛?”
质潜哼了一声,无疑他是这么想的。少年吐吐舌头,又笑道:“你刚才一直在追究原因,要是知道了原因,那就一定更要骂得我一塌糊涂,还说不定要伸手打我。”
他将身一缩,躲在文焕后面,笑道:“文焕哥哥,说好了你得保护我。”
彭文焕笑道:“你这小子又在闹什么玄虚,你要人保护,哼,狮子喂大象了!”
这个少年精灵脱跳,文焕的譬喻也古怪得紧,一室之人皆忍笑,唯有质潜两道眼神又冷又亮,蹙眉不悦:“别绕弯子了,天岚,你直说吧。”
少年丝毫没受到质潜火气的威慑,依旧和文焕玩着“天掉下来有文焕哥哥挡着”的把戏,笑道:“很简单,很简单,宗大哥,这个军备争取权,是我说服我老子,交给上阱蔡晴石的!”
“你的主意!”此言一出,质潜震动,连文焕都大吃了一惊,跳起来叫道:“你……你……龙元帅……”他想不出以何辞质问龙谷涵,那少年缩在他身后,刚巧被他一手抓紧提到前面,“小家伙,你头发昏了么,竟拿这等大事开玩笑!”
那少年牙尖舌利,一点儿不肯吃亏,立即说道:“大家伙,你说我头发昏,就是说我爹拿这等大事开玩笑了!”文焕一怔,少年滑如游鱼的溜开,这一回他躲到了自己父亲身后,龙谷涵仅是拈须微笑。
我和质潜啼笑皆非,多日来的草木皆兵,疑神疑鬼,揭明真相,竟是这么个近似儿戏的理由!甘十被发现秘密,只是意外发现他可能在以前几次事端中失职,但这一次军备争取方案,果真是滴水不漏的严密。被质潜及其手下第一排除的原因,才是真正的原因。
“元帅,”质潜忍着不满,“如此军国大事,焉能儿戏?你听凭小儿一言,作此决定,不觉得太草率了吗?”
龙谷涵尚未开口,少年探头笑嘻嘻的抢道:“有志不在年高,有才不用是要遭天谴的。”一付天公地得的模样,好似他占足全天下的大道理。
龙谷涵呵呵而笑,看得出,他对他这唯一的儿子溺爱无以复加:“犬儿年幼,见识却不小。宗贤侄,岚儿的主意恰是老夫的主意。”
少年得到他父亲的支持,更露出促狭得逞后洋洋得意的神气来,质潜冷笑道:“哦,我倒想听听元帅高见。”
口气里是没有很客气,但质潜的态度明显不如方才紧张和戒备了,我们谁都看得出来,龙谷涵之肯明告原因,就说明,这事大有回转余地。
龙谷涵收敛了笑容,示意下人退出,缓缓道:“质潜,你可知这次为什么提出重新筛选军备人选?”
质潜道:“是由于许相,抓住了几处枝节上的失误,上奏弹劾,圣上下旨重新竞选。”
龙谷涵点头道:“不错!此非老夫本意,老夫这几十年来和宗家的合作,一直可说是鱼水和谐,非常愉快。”
“是。质潜亦深心感谢龙元帅这些年来的照拂。那几处枝节,许相提得确是弱处,晚辈深知不足,因而于新制订的计划中,已行改进。”
“老夫看得出来。”龙谷涵感慨道,“那几处枝节,实际在老夫看来并不是什么不可挽回的过失,这么庞大的事宜,不可能强行求全,从无差错。因而此议一出,老夫在朝堂之上拒理力争,认为应与贤侄你商议补定方案,无需如此大张声势,无论换不换,都平白浪费人力物力,可惜最终争不过许相。”
质潜怔住,他不知事前还有这种争端。
龙天岚朗朗的接口:“许丞相可谓是一手遮天,他说要重新争取就成定案,没人抗得过他的决议。既然如此,谁不知许丞相和上阱蔡家的关系,仰止同息,他们想要争取,我们又干嘛要和他明着作对,不爽爽快快的卖他这个面子呢?”
“哦?”质潜淡淡说道,“原来是龙元帅怕了许相,不惜以军国大计听小儿之议,如此高瞻远瞩,佩服!佩服!”
这是极明显的激将,龙谷涵不动声色,笑道:“虽是中庸之见,好过我大离朝文武不和,终致祸乱。”
质潜唇间浮起略带嘲讽的笑,点头表示同意,应和道:“元帅所言甚是,晚辈受教。老元戎主动让一步,求得天地宽,大离从此将相同心,必能万事无忧,风调雨和。晚辈虽一平民,亦深受朝廷之福!”
端起酒杯,笑道:“这等可喜可贺之事,焉能不贺!”在手中虚晃一下,自己先饮了,连干三杯,道:“就此告辞。”
这下轮到龙天涵意外,笑道:“这个……贤侄何以去之太急?”
质潜一本正经地道:“龙元帅既与蔡家共事,晚辈除了拱手退让以外,别无他法。此时告辞,还算识趣。”
龙谷涵呵呵大笑,说道:“好一个厉害的宗质潜!老夫服了你了!请留步。”
我也暗暗好笑,质潜心高气傲,从来不肯落人下风。龙谷涵无意与许瑞龙同流合污,但又故意摆着高姿态,若非这么装疯卖傻的闹一闹,未免处处被动。这也该见好就收,我上前拉住质潜的袖子,向龙谷涵陪礼:“后生无礼,老元戎休得见怪。”
龙谷涵捋着胡须微笑,一个清清脆脆的声音飘了过来:“好玩,好玩,老爹,人家要走,主随客便么。”说话的是那精灵少年龙天岚,跳在一张高脚椅上,盘起双腿坐着,手里捧一串紫晶葡萄,一颗颗往半空中扔,然后张口接住,吃得不亦乐乎。
龙谷涵向他瞪了一眼,龙天岚耸耸肩,笑道:“我闭口,我当哑巴,您老说。”
龙谷涵思索一会,转向文焕:“贤侄,你父决胜千里,用兵如神,料想你也不差,朝廷的用兵之法,有何得失,你不妨作一评论。”
彭文焕对着龙谷涵看了又看,确信他不是随口一问,或在开玩笑,于是说道:“现在戍防边军每隔三个月即换戍,军士尚来不及认识和熟悉环境就转移地方,更谈不上军容军形的战队配合,一旦边境开战,即使号称百万之师,也强不过一盘散沙,一触即溃。军队整治紊乱,长此以往,国力必虚。”
“每隔三月换戍,是考虑到历代内乱往往由兵变起,这个规定可以削减将帅对于朝廷的威胁。而且,这些年一直采用此法,边关也没出事。”
“那是因为运气好。”文焕冷笑,毫不客气地打断龙谷涵话头,“听说边关保留了最后一支军队,是老元师亲自统领,不在换戍之列,这只军队尚有一定的战斗力。加上瑞芒近年内乱不断,这么多年来,两军可没正式开过火,才勉强保住了平安无事。”
这个耿直的少年说到这里,忽然停下,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这样一来,元帅你手里虽有实无,而京都八十万禁军无换戍之说,想是在许相辖中!他兵权在握,日渐坐大而成患祸,旁人却无力阻止!”
龙谷涵长长吁了口气,说道:“你说得正是事实。”
老元帅缓缓站起身来,年迈苍苍的容貌之中,却透出凝重如山的气度,微笑着向质潜伸出了手,说道:“贤侄,老夫龙谷涵,愿与你宗家和清云园结盟,齐心协力对付巨蠹,事成之后,军备权仍归宗家所有,而清云园欲办之事,老夫亦会鼎力相助。”
我心里微微一跳,“清云园欲办之事”,文焕果然已向他提明,而这就是他用以交换的条件。质潜问:“如何对付?达到何种效果?”
“不惜任何手段除去此人!”这一句,龙谷涵压低了声音说出,却字字犹如惊雷!
在他说出“结盟”二字,我和质潜便隐隐猜到其意图,至他亲口说出,我们迅速对视一眼,又是紧张,又是激动。这是一个机会!老元帅有一点不清楚,许瑞龙杀机已现,与质潜之间的一场决战势所难免。作为官民之间的决战,其势于我们极其不利,而眼前这位军盛权重的龙谷涵一旦参予进来,无疑是在强弱悬殊的绝望中突获一线生机!
龙谷涵又道:“此蠹不除,大离国运堪忧!一切善后,不用担心。”末了,他徐徐加上一句,“这也是今上之意!”
我们这才真正明白,原来许瑞龙权倾朝野,连皇帝亦对之起了诛杀之心,只是通过正常手段决难如愿,这样说来,不但宗家军备竞标是落在算中,只怕连朝廷和清云和议也是计划中的一步了。无论如何,一个向来没有什么政治野心的帮派,其威慑力是远远低于来自于卧榻之侧的危险性了。
“一切听命于老元帅!”质潜绝无犹疑,重重地一掌击向龙谷涵。两人相握,对视半晌,哈哈大笑起来。
结盟重诺贵于信义,仅以酒为誓,并未举行任何仪式,龙谷涵不但许诺以全部可能暗中提供的力量供我们使用,同时还把他十二岁的独子龙天岚指派给我们做帮手。——这是他之所以安排这顽皮少年出来捣乱的理由。这少年小小年纪,已经袭承爵位,而他的机敏锋芒,显也远胜常人。
当晚连文焕亦同回宗府,一路上,看得出,他有话想同质潜讲,几次欲言又止。我便借故避开。
皓月初升,我让迦陵自去休息,独自转侧,心头栗乱。
入京以来,一些事实逐渐形成,只是我以往不愿意去深思。我父亲护先皇而死,在今上追废玉成帝的诏书中,还单列一条罪状。我家当时做好了全族落罪的准备,奇怪的是,雷声轰过,却无雨点,朝廷好似忘了还有这文姓一家,不但平平安安的度过限险期,后来也没有过多曲折的就发还了我父亲的遗体。
到此时此刻方才了然,这一切,应该都是许瑞龙在暗中保护着我们。倘若不是慧姨和菊花先后同我提过那许瑞龙化名粤猊,曾经与清云结下的仇恨,曾经为我母亲带来的灾难,我简直不能想象,这善恶不同的两者是同一个对象。
我眼前浮起他那张丑怪得诡异的脸庞,我能感受到他眼中的盈盈笑意,他温和亲昵的声音态度,以及昨夜狭路相逢的处处容情,我竟油然生起一点说不明道不清的牵念。——他对我,从头至尾并无恶意啊!
但他的“恶”同样也彰然若揭,他权倾天下,随心所欲玩弄国事,觊觎宗家,步步紧逼,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亦未放弃对清云的监视,在他撒下的那张罪恶的大网中,也许只有我是他网开一面的唯一例外。
想到此,我心头突的一跳。——假如,假如这一点成立的话,那谢帮主几番拳拳诚意邀我回园,看来更是早有安排。她是一句也没有向我提及许瑞龙,而通过了慧姨,通过许瑞龙自己,不露声色的就把我推到了是非的中心。
“慧姨只有一个要求,你无论做什么,别把自己涉入险境。”
慧姨的言语犹在耳旁,可我一步步已陷入深潭,即使想要抽身,也不能够了。
在白天,在强弱之较那么悬殊的时候,我勇气百倍,信心百倍的鼓励质潜,一心一意为他安全打算,仿佛三月之后的限期,在我看来,不是生,便是死,无非是一场置诸死地后生的意气决逐。而现在,得与天下兵马大元帅龙谷涵结盟,有了那么强力的支持,我反而辗转不安起来。
这或许不是一场非生即死的决斗,或许,在人心、善恶、是非种种方面,才有着更为难以割舍的取决。
“妈妈……”我喃喃轻语,“你在天有灵,请告诉我,这是一场怎样的决战,我是当做,还是不当做?”
茫茫夜色,风满西窗。天河微星闪烁,一片寂然。
次日皇后派车接我进宫。
杨若华进宫两个月,风光无限,主要由于成宣帝和她之间有着一层非同寻常的关系,经过了这十来年的隔阂疏离,一旦消除,便分外感到了血浓于水的亲情。
杨若华间中只出来过两次,上个月她把女儿钟幽凤也接进了宫去,成宣帝极为欢喜,亦封为郡主,并听说要认为女儿。之前我也常想,即使我徒劳无功,杨若华那里想是一帆风顺的。
她也曾几次让我进宫,见见皇后娘娘人等,我从心底里不愿与皇室人多打交道,拖着不曾依允,而这一次皇后出面,于情于理,我都不当再拒绝。
进了宫才知不是简单召见,而是御赐游园会,嫡系宗室无不参加,在京二品大员以上的命妇,携未嫁之女出席园会。
皇帝皇后亲自主持宴会。
我向帝后参拜,听得成宣帝着重讲道:“这便是前朝以才名闻天下的文状元之女。”他说的是我父亲最得意事,十七岁状元及第,跨马游街,才子之名遂满天下。
皇后凝目细观,展颜笑道:“早听说文家千金才貌无双,果然名不虚传。”
皇后年约四十许,温文端庄,称不上十分美丽,却也有母仪天下的雍容。这位皇后非成宣帝原配,德宗废黜杨皇后,其子女皆受连累,所存者唯成宣帝一人,王妃却死于流离中。欧后原是贵胄门阀千金,成宣帝登基,即礼为皇后。改朝之际,确需这样一门亲事来迅速稳定平衡朝局。岁月变迁,今日的朝堂之上,她父兄之家的势力已不足一闻了。
我被引到杨若华一席坐下,她女儿钟幽凤在她身旁,盈盈十五,青春飞扬。对着任何人,皆是一张娇艳可爱的笑脸,无人不爱。
被邀进宫的宗室子与命妇之女同我一样,皆是无备而入,不知真意何在。见了这等情形,纷纷揣想,由于宗室子到全,很容易想到选定皇室继承人与择配上头去。
皇帝仅是浅尝即止,稍坐一坐就离开,宴席过后,便是这天的正题“游园会”。少了皇帝在场的威慑,上林苑中三三两两,衣香鬓影,娇语俏音渐闻。但见皇室子裔与那些名宦女儿们有意无意的接近起来。
皇宫我是初到,但门庭格局方向,总不脱园林设计的大概,随步所至,到了一个幽僻所在。
欢声笑语,远远抛在了身后。愁闷怅惘,不期然萦满心怀。难忘,宫苑深处,亦是我父亲洒血之地。
我难以想象,我那向来并不激烈,温雅如玉的父亲,是如何在玉成帝召宴之时,纵身一跃挡在叛兵之前,视刀枪箭戟如无物,视死如归,巍然不惧?
宫栏玉砌,几簇鲜花芬芳呈艳,宛如我父亲那飘飘的白衣,到死而磊落不改,落红遍地,恰是一地鲜血,无声流淌。
前朝之人都称父亲忠义可嘉,热血有知当呜咽。它肯定明白,不是叛变成就了他的忠烈,而是叛变成全了他殉身以死的一片情痴。
“大姐姐,你一个人躲在这里?”
杨若华母女结伴而来,幽凤且行且笑,欢快得犹如云雀一般。我淡淡问道:“杨夫人,你叫我进宫,就是为了参加这样的园会?”
杨若华微微一笑:“不耐烦了么?稍安勿燥。”她就着女儿耳边说了一句,幽凤点头离去,她上前与我并肩,目视着宫苑围栏,寂寞亭榭,说道: “这里,应该就是你父亲护先皇殉身之地。”
我一惊,我思念父亲,是难免触景生情。宫苑如此之大,却也没想过,这么巧会走到激变地点。
“爹爹……先皇在此赐宴?”这个地方的格局安排,即使是在从前也不会是热闹之处。皇帝赐宴应该在什么殿,或什么名园,怎么会在这无人所到之处。
“当时叛变生成,宫里宫外惊动沸然,两路人马激战,几处大火燃起,宫人逃走,侍卫寻找,可偏偏就是先皇和文姐夫两个人,在此相对饮酒,醉中天地,快乐解千愁。”
她轻轻叹息:“两个伤心人,一樽断肠酒。想来,便是天塌了下来,他们也只当作月枕星被,无动于衷?”
我父亲是个伤心人,那个贵为九五之尊的人也是么?
杨若华徐徐解惑:“先皇痴缠沈慧薇,天下知闻。慧姐人好端端的在清云,而生之绝望,比死之决绝更为痛苦。先皇失意于此,早就无心朝政。靖难之祸,当非无凭,完璧破损,也只是一个契因。”
我没说什么,慧姨的事,我不妄论。说实话,我并不是很懂得政局风云,我和我父亲一样,为人处事,往往是被推动身不由主的为多,到今天一步步走到漩涡中心,要算得是被清云设计好了跳进来的,慧姨虽要我及时抽身,我却已不愿也很难退出。我不是顾念这皇朝的公主,而是事端发展关系到质潜,其势不能置身事外。更何况,我回到清云,如何偿我母亲清白,原本也只想着见机行事,我隐隐感到,若成此功,或可心愿一了。
有脚步声,不一时转过角落,竟是幽凤引着皇后走了过来,我忙见礼:“臣女无礼,劳皇后亲至,真是罪过。”
皇后挽住了我,道:“文小姐,哀家见到了你,私心爱之。正想找你谈谈,不料你已躲开了。也好,这里安静幽僻,正是谈话之处。”
幽凤笑道:“皇后,我帮你找到了我家姐姐,你拿什么谢我?”
杨若华笑骂:“凤儿,越来越放肆了!”
“贞静幽娴,活泼爱娇,各有好处。哀家自见到这两个女孩儿,才明白了为什么有天下好女皆在清云之说。哀家要是天幸能有一个这样的好女儿,即使是粗茶淡饭,布衣相对也甘愿啊。”
我笑,看看杨若华,道:“皇后母仪天下,大离子民,皆是您的儿女。”
欧皇后嗨了一声,道:“那有什么用,要有个贴心的,知心着意,冷暖体贴,难求啊。”
杨若华接口:“皇嫂,你这么想要一个女儿,何不在宗室里挑一个进来?”
欧皇后摇头叹气,杨若华笑道:“若是因为皇位继承人空悬,血缘相类不合先认女儿,皇嫂何不就先认一个儿子,之后再找个趁心如意的孩子为公主,岂非两全齐美?”
她审视着皇后的神色,不紧不慢地又说道:“只不过,身为国母,认嫡事关重大,非但影响到大离朝江山社稷,与皇嫂自己也息息相关。认来的子女倒底隔了一层,这择定的太子,是个懂轻重分是非之人,固然最好,万一不是这样,太子总是亲近本家。我记得前朝有过先例,皇帝非要立亲生母亲为太后,于是一朝两太后,纷争无穷,国势为之大乱不说,还贻笑后世。皇后现下朝中又没个依靠,若太子难托,将来恐为人所欺。”
皇后倚栏杆坐着,愣愣的出着神,她脸上一直有着一种郁郁的神气,即使面露微笑也不稍减,给杨若华言语一勾,触动了伤心事,眼圈红了。幽凤快口抢道:“皇后娘娘,您认什么儿子女儿我不懂,我只知道,皇后现在认儿子,就是立太子,所以大家都赶着来讨好。一旦定了太子,这太子究竟会不会感恩戴德,孝顺您,敬重您,对您百依百顺,倒还难说得很呢!”
欧皇后叹:“说什么感恩戴德,百依百顺,哀家只求得半世无忧,已经要谢天谢地了。”
过了一会,她慢慢地说道:“今天游园会,邀宗室子进园,皇上其意是在选后,同时也是一次考验。你看这十来个少年,对着席间春色,哪一个不是浮夸放浪,心猿意马,哪一个象是可托之材?哀家向来以为,皇上素日所中意的琦王或郁参郡王,总要胜出一筹,今儿看来,也不过是普通之辈。皇上自己都提不起兴趣,你看他只坐一坐便拂袖而去了。”
杨若华对这些不加评定,只道:“这些少年年纪还轻,定力不够难以把持也是有的。但照我看来,忠厚老成之相确实少见。”
我听到此时,心中了然。杨若华千言万语,统归一句,是要说服皇后“立子不如立女”,这种说辞肯定已不下一次,欧皇后有了先入为主的深刻印象。
席间那些什么亲王郡王,长相言语我一概未加注意,但要这些皇室少年有“忠厚老成”之相,简直是苛求了。便是到清云园藤阴学苑瞧上一瞧,也未必有这样的孩子,更何况是比清云更为复杂百倍的环境中长大的宗室子。
偏偏身后空虚,外戚无靠的欧皇后听了这些话,无一句不实打实的正中心坎,闻言又叹了口气,意态颇是沮丧。
杨若华见时机差不多了,微笑着道:“先前德宗陛下,有两任皇后。杨皇后到陛下这一支无后,以皇室血缘正统论,就该轮着莫皇后的后人。”
避开覆朝的锋芒,从血统论来讲,的确成宣帝这一支断后,就轮着了当初莫皇后的二子一女。只要这两个儿子还有后人,就该是皇室法定的继承人,尤其是玉成帝的后人,直接具有为皇室所承认的血缘。
欧皇后皱眉犹豫:“他们也都断后了。”
“不,皇嫂你可是忘了,德宗陛下的十二皇子颉王有一个女儿,十七皇子维显王爷也有一个女儿,放眼如今的皇室,再没哪个血缘比她们更近更纯的了。这两个孩子,都没有确实的死讯传出,应该下旨民间寻找,倘有能送回者,还是功臣呢。” 覆朝之后成宣帝废玉成,民间虽然还习惯称之为“先皇”或玉成帝,在皇室中忌诲提及,杨若华仅称“颉王”,那是玉成帝登基前的封号。
杨若华又道:“立子不如立女,如能找回这两位公主中的无论哪一个,一来女孩子总是心慈,二来若皇嫂能认为女儿,为其正名,将其从民间找回,这女孩儿一定不会辜负恩情,三来,她也是无依无靠,一定与皇嫂亲近。不但找到最无争议的皇室继承人,皇嫂多个贴心的女儿,更可以借她之力,伺机复欧家当年盛况呢。”
皇后动容,又一想:“可是……重立颉王或十七皇弟之女,唉,我不知道皇上意下如何?满朝文武如果反对,哀家也无计可施呀。”
我微笑道:“皇后不要担心,皇后若主意已决,外面的事情臣女可效微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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