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瑞龙告病休假。
大张旗鼓的,为妻子办葬礼。把蔡忠老管家找来,与蔡晴石一起,自乱坟岗起出尸身运入京城。——妻以夫纲,蔡晴心后身不葬在在蔡氏祖坟,许瑞龙特特买一块风水宝地。全套法事,无限风光的办起来。
灵前宣布晴心生前遗言,因唯一子嗣多病,蔡晴石过继为蔡族嫡子。几个族中老人纷纷作证,于是蔡晴石披麻戴孝做起孝子。许瑞龙掉着鳄鱼眼泪,情致意长哭故妻。
老管家既安慰,又悲恸,在灵前嚎啕失声:“主母,主母,九泉有知,你可瞑目了吗?大人倒底待你好。只可惜小公子——”不知何以,竟不再往下说。自始至终葬礼上,没人提一字有关许雁志失踪。
满朝文武,王爷世子,来了不计其数,连龙谷涵也派了龙天岚过来致意。杨若华有礼送上。
三日法事做罢,入土为安。——魂魄永居异乡客地。
我被迫看了一场闹剧,身心俱疲。连送葬那天,也自随行。漫天白幡招展之中,独一乘华丽大轿。返回时,卸下所有心事,他笑容满面,听着一干大臣的阿谀奉承,多以关心口吻祝他早日重缔良缘。
料想此时,攸攸众口早已风生水起。不但是我,就连清云的面子,这一回也是丧失贻尽。
丧事既毕,他把我从内园迁出来,置在一所独立的幽僻小院中。重新封住经脉,情形比前略好些,我勉强可以抬手动足,但只要稍微快走一步,立即气息岔道,使不出半分力气。
我镇日无聊,身既不得自由,只想睡去不再醒,每日昏昏沉沉。
不晓睡了多久,有人以冷水滴于额上,我睁眼一看,两个丫鬟战战兢兢,手足无措,旁边是那个丑怪的人,用脚踢两个可怜的小丫头:
“滚!滚!下次再让我见到文小姐昏睡不醒,你们休想活命!”
“锦云——”他凑过来,炽热的气息扑上脸,“要怎么样才能使你快乐一些?”
我厌恶地紧闭眼睛,不答。
“我可以不要儿子,不要兵备权,与清云握手言和,把你母亲的尸身迁出来,与令尊合葬。甚至答应帮助清云认回那个所谓的民间公主。”
他继续说着:“你中了血魔之毒,虽然暂时不发作了,其实难以根除。除我而外,没有谁能够好好的照看你。我可以告老还乡,找个与世无争的野外之地我们永远躲起来。朝廷没了我这眼中钉,清云也没了最大的敌人。一举数得,你难道不愿意?”
不论他千言万语,我总也不开口。他渐渐难以容忍了,抓住我手腕:
“哈,我知道了。你看不起我是不是?你嫌我丑了,老了,自作多情,是不是?”
“没有人看不起你,只是你太看得起自己。”
许瑞龙一呆:“你说什么?”
我纯心激怒他:“你的儿子,是你自己抛弃的。普天下虎狼不食子,可是你自甘情愿巴不得自己的亲生骨肉早死为安。兵备权么,你那个蔡晴石一窍不通,毫无经验,替他争来只惹得一身麻烦。清云更不会与你言归于好,一厢情愿,可笑之至。至于我——”我望着他铁青的脸色,一字字道,“我情愿陷入血魔阵中,被它们一口口咬尽吃光,也不愿多看你一眼这丑怪的脸面!”
“住口!”
他忍无可忍的咆哮起来:“文锦云,我是对你太好了!你简直太自以为是了!”
他停下来,忽又笑了,说道:“锦云,你以为清云不肯与我和解么?你未免太看高了它,又不了解我。”
我微微打了个寒噤。没错,清云或许肯的。假如我自愿答允婚姻,使清云有台阶可下的话,它一定会得婉转行事。慧姨和玉成帝先前的婚约,也是这样来的。先例在前,我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合作了,定盟了,过两年时机成熟来个全线反悔。——那些都是女人,什么做不出来。可我不在乎。只要你答应嫁给我。”他不容反抗的拉起我,“跟我来,带你去看一个人。”
院落以外阳光耀彻大地,远处,几个人拉着一个红衣女子过来,横曳倒拖,血迹长长的浸染了一地。
许瑞龙笑问:“你们是姊妹,还算是情敌?”
卫士拉住昏迷女子的头发,使她仰面朝上,以便让我瞧得清楚。
啊,惨白而毫无生气的面庞,交错几道伤痕,清晰的血色抹在腮边。一身银红衣衫,在阳光下泛起迷离的哀凄,血尘相袭。
“银蔷!”
我奔出几步,猛然间气息一岔,重重地跌倒在地。
“放开她!你这恶魔,”我骂道,“你快放开她!”
许瑞龙把我扶起来,泰然自若的笑着:“你该信我了吧?这丫头落在我手上,清云早就乱了方寸。现在,宗质潜非但乖乖交接兵备权,并且答应,用他家那个大型锻造工地来换回这丫头。有了那个工地,我接手过来风雨无阻,宗家真正一败涂地。嘿嘿,你念念不忘的那个人宁要这丫头,抛下你不管啦。”
我顾不得计较,急道:“那你——还不放了她?“
许瑞龙意味深长的笑起来:“不够。这条件是宗家小子开的,我并没答应。”
我浑身僵硬,慢慢的一步步挨到银蔷那里,把她揽入怀中。
“银蔷……银蔷……”低低唤她,昏迷女子全不知晓,气息微弱。我抬起头,镇静地说:“许大人,我决计不会如你所愿,你还是死了心罢。”
许瑞龙的笑容凝在脸上,干笑两声:“是哦,你恨她,巴不得她死。我居然用她来威胁你,做了一回傻事。哈哈。”
我摇头说:“我不想她死的。但是,即使我答应了,也只会使他们将来一辈子不快乐。到那时,她只有恨我。与其如此,还不若两个一起死。”
“一起死?哪有那么容易!”他大怒,“我要把她一刀刀凌迟给你看!”
卫士由我手里抢过银蔷,刀起血溅,在银蔷身上割开一道伤口。
好象回到了他曾诉说过的那个场景。黄龚亭以崔艺雪威胁我母亲,逼得她甘愿牺牲了自己。
“怎么样?怎么样?稍一犹豫,第二刀便下去了!”
许瑞龙兴奋莫名,语声出奇的高亢,那张脸上每一条刀疤,都在阳光里闪耀,狞笑,毫不顾忌的大写着凶残,与梦幻。
是的,梦幻。眼前这人早就不再清醒,他念念不忘,梦寐以求,是当年那个场景倒流一遍,只不过,逼人的人,趁心如意的人,换了他。说不定此时此刻,通过他的眼望出来的人情是非,早换作十多年前荒山鬼哭,天愁地怨。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伸手一扣,欲把一直缠在腰间的冰凰剑拔出。岂料冰凰性软,拔出来时本需要一些巧劲,我内息不畅,竟是没有拔出。这么一耽搁,已被左右卫士牢牢拿住。
许瑞龙脸色变得很难看,嚷道:“放开她!他妈的,你们是什么狗东西,也敢碰她!”飞步抢过,一人一个耳光扇去,把两名卫士打翻老远。
“你别迫我!”他抓住我,低声吼叫。脸色翻覆变幻,阴晴不定,似是无比的失望,又有无比的悲愤怅怒。“动不动就拔刀子,以为这样就能威胁我了?你落在我手上,要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易如反掌!”
他雷霆咆哮了一阵,终归自己寻了个台阶下,把我重新推回房里,末了把银蔷也丢了进来,忿忿然地走了。
我以清水把银蔷伤口细细洗了一遍,银蔷几次痛极而醒,叫了声“姐姐!”泪如雨下,但始终不说第二字。我瞧着暗暗心惊,她这个样子,不仅仅是被擒受伤这么简单,难道其间发生了什么变故不成?
银蔷持续发起了高烧,自她梦靥中一些胡言,我渐知端底。质潜回去之后,待她有如陌路人,声称此生此世,决不再娶。甚至刘玉虹也发急骂过他两回,但他始终不改初衷。银蔷看着他一日日急速的消瘦下去,每晚的灯烛熄灭以后,窗纸上仍旧映出隐约走动的人形……银蔷自痛自伤,只想着:“你要她,我去换她回来!”不顾清云下的严令,竟然上街胡乱行走,就在相府附近,一场恶战,被许瑞龙手下擒住。
接连两三天,许瑞龙都不露面,只命两名丫鬟服侍,甚至送了些伤药来。银蔷原本年轻,那一阵高烧退去后,慢慢清醒,力气也一分分恢复。
她没有被封住任何穴道或经脉,稍微恢复一点以后,忙着试图给我解开封锁住的经脉,我不忍拂逆她的好意,听凭她尝试了无数方法,到后来全身肌肤下的筋脉隐隐显露血红之色,剧烈跳动。银蔷吓了一跳,不敢再试:“姐姐,这封脉的法子好生厉害,我不知道会这样,对不起啊。”
于是我们只有一天又一天的等待。等待的结果是什么?那个变幻莫测的人下一步会做什么?我们都不知道,相互之间也不讨论。
她看到我缠在腰间的冰凰剑,很是好奇,非要解下来细看不可。剑刃拔出,只觉得眉眼毫发俱都沉浸在一股温润清凉的气息之中。“呀!”她随手一挥,椅子的一片沉香木仿佛只是被它的光芒掠过,即应手而下,“好奇特的剑,这般锋锐,却不是锋芒毕露的。”
我微笑道:“因为这本来是一把仁道之剑。”
银蔷大睁了双目。其实冰凰剑声名很大,传说也极广,但清云园为避诲故,想必是不会和清云弟子提起的,即使是银蔷也从未听说。
“传说中,有一位女子铸剑师,她的铸剑本领天下无双。她所处的那个时代,是战国春秋的乱世之年,有一次,一个青年来找她,向她呈述了自己的志向与报复,恳请她铸一把举世无双的帝道之剑。那青年就是她所在那个国家的落难王子。女子倾三年之力,为他铸了一把宝剑,名唤凌霄。王子带着凌霄宝剑临走之际,许诺他一定会回来娶这铸剑女子。
“他仗着这把锋芒所向无所披敌的宝剑,夺回了自己的王位,成了高高在上的君王。他喝着无数美酒,抱着无数美女,早就把那个尚在苦苦等待的女子忘得一干二净。他的军队铁蹄踏过千山万水,踏过数不清的人民土地,他的威名越来越盛,最后成了七国盟首,他还不满足,还要得到更大的权位与势力,于是他再次想起了那个女子,于是派人传话,命她再铸一把更好、能助他施展更大威力的剑。女子没有说什么,她采集来五山**的金铁之精,开始铸剑。国中百姓知道女子在为君王铸剑,君王得到这把剑以后势必会有更多的土地被战火席卷,有更多无辜的性命无端葬送。百姓们纷拥至女子居住的山里,哭着求她不要为君王铸剑,却被军队赶走。女子依然不说话。三个月过去了,炉中铁英始终不化,女子站到高耸的铸剑炉壁上,裙裾飘飞,宛如仙女。她说了最后一句话:君有道,剑在侧,国兴旺。君无道,剑飞弃,国破败。说完以后,即坠入铁炉,当时天地感动,鬼神齐出,日光同光,冰凰剑出世。”
银蔷惊道:“那——那个君王后来怎样?”
我笑了笑:“君有道,剑在侧,国兴旺。君无道,剑飞弃,国破败。……这只是个传说而已。谁也不再关心那个君王后来怎样。只要佩剑的每个人心里,都知道,那剑上的精灵关切着你的一言一行,是否正直仁爱,是否如她所愿。她象是一只温柔的眼睛,亲切宽容,然而又明察秋毫。这是一把不带丝毫杀气的剑,所谓仁者无敌,兵器谱上写到冰凰软剑,便称之为仁道之剑。”
银蔷却说:“不,我说这是一把痴情之剑。姐姐你看,那位铸剑的女子明知君王抛弃了她,仍然为他铸剑,并且以她自己的生命融入这剑中,敦促君王,不使她失望,不使百姓失望,不使他忘了自己原先的报负与志愿。这样,她便和在他身边是一样的。我相信那个君王以后看见这把剑,会日日夜夜地思念着她。”
她动情地说着,脸上奇异的浮起一层红晕,伤后憔悴的面庞竟尔在一时间变得容光焕发。
我暗暗心惊,这女孩子痴情一往,已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若由着她这片性子想下去,大是可怖。
银蔷也发觉自己失言,不由得低下了头,尴尬地坐了一会,望见窗下摆着的棋盘,强笑道:“大姐姐,我们来下一盘棋。”
我被她突如其来的这番话所惊扰,哪有心思下棋,但拗不过她,只得坐了下来。两人你来我往,渐渐倒是心神如一,不再分心旁骛。夜色如水一般卷入了这个房间,隐约有人点起明烛,我们也未曾在意。
银蔷棋力大弱于我,十几手之后便落了下风,她凝眉思索,出子也一次较一次为迟。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代她落了一子。
这一着弃子而取势,却是大妙,我沉吟了一会,复下一子。对方棋势凶狠,思维奇快无比,落子一下快似一下,我应付得大是吃力,毕竟是我上手在先,眼见得黑子势弱,耳边传来哈哈大笑,推翻棋盘:“好棋!好棋!”
我和银蔷大惊而起,看着眼前这人,正是许瑞龙。他满面笑容,连连说道:“过瘾啊过瘾。锦云,听说你父是前朝国手,你的棋也实在是不错。落后一点我竟扳不回来。”
银蔷抢起冰凰剑,指住他,叫道:“你别过来!”
许瑞龙心似甚欢畅,并不以银蔷此举为忤,哈哈大笑:“小丫头伤好一点,又不知天高地厚了。”
我把银蔷轻轻拉回来,说道:“许大人,你今日到此,又有何高见?”
许瑞龙耸了耸肩,自顾在那张湘妃榻上坐下,凝视我道:“锦云,这几日来,你面色好得多了,看起来有人陪陪你,倒是好事。”
银蔷笑道:“你这丑八怪老怪物一来……”
一语未了,却见许瑞龙端坐的紫影一闪,银蔷脸上已是挨了一记,随即点中她穴道,银蔷软软的倒了下去。快如电光火石,我根本无法阻拦,从地上捡起冰凰剑,叫道:“你待怎样?”
许瑞龙眼中煞气闪过,步步进逼,低声道:“我等不及啦,不愿意再等啦。锦云,你究竟是嫁我不嫁?”
“绝不!”我断然,“银蔷,你莫怪我不肯救你,我们这一番同死同归!”
“好!”许瑞龙怒极反笑,“锦云,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嘿嘿,越是自以为了不起的,我越是不会给你们面子。你们这两个丫头,既要同死同归,也罢,我就一起娶了过来,叫你们同嫁,看看你们硬到什么地步!”
大笑声中,撕去银蔷一幅前襟,银蔷人虽被制,神智清醒,当即流下了两行眼泪。
我双手发抖,正不知如何是好,猛然有个声音自外传了进来:“堂堂丞相大人,暗室欺侮小辈,威仪何在。”
那声音清脆轻柔,一经发出,登时伴随着众多惊呼:
“有人闯进来了!”
“保护丞相!”
许瑞龙略现惊讶之色,推开长窗。我望了一眼银蔷,但见她羞怒之际,却有了三分惊喜。
一女子踏夜色而来,衣袂飞扬,飘忽若神,身后吆喝一片,竟没一个拦得住她。
自府里出了蜜爱逃脱那样的大事,许瑞龙加倍着意,调来五千兵马日夜守护在相府内外,用兵器与盔甲砌起铜墙铁壁,飞鸟难入,我早绝了清云直接冲入相救的希翼,哪知终究还是有人闯了进来,还敢这般旁若无人的出声呵斥。
院落周围,齐唰唰列出百余张硬弓强弩,而各处的树影中,假山里,透出的箭头更是不计其数,一股杀伐的冷锐扑面而来。那女子微微一笑,便即立定。
夜风中,她素手轻掠鬓发,神色镇定,虽入重围,于她只如闲庭信步。
“绫夫人,久违。”许瑞龙打招呼,“自古只有女儿回娘家,哪有丈母娘急着来看女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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