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绫颜怫然不悦,道:“丞相,我今日特为投书而来。你若一味言语轻薄,岂非自失柱国尊望?清云虽则势弱,但也容不得丞相掳我二人,连番欺迫,势必周旋到底,讨回公道!”
这番话由一个盲眼女子口中说出,气势堂皇,无懈可击。许瑞龙哈哈一笑:“投书?有半夜三更投到深宅内院的道理么?绫夫人,在下敬重你双目失明之人,竟能闯入我相府重围,我这是敬你三分,要不然,你私闯相府,下官只需抬手之间,你本事再大十倍,自问能躲过这数百张强弩齐发?”
许绫颜裣衽为礼,不卑不亢:“多谢丞相手下容情。”复又笑道,“许丞相深居内院戒备森严,我等平民百姓百求难得一见。没奈何出此下策,有道是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丞相深知。”
许瑞龙微笑道:“清云园的绫夫人好一张利口。那么请把书简拿来吧。”
“没有书简,只有一样东西。丞相还是亲自出来看一看的好。”
许瑞龙“呵”了一声,久久无下文。这人决不会孤身犯险,贸贸然走到数百张强弩所对准的地方,我低声道:“我去拿如何?——总不见得怕我逃脱?”
许瑞龙嘿嘿一笑,道:“我知道那是什么,不看也罢。不过,你要去,也无妨。”
我慢慢走出,绫姨听见动静,转过脸来,微笑等着我。夜色更浓,仿佛把那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包围起来,在她泰然自若的微笑中,似乎看到一丝焦虑,作为母亲的焦虑。
“绫姨。”
身后忽闻一声轻咳,许瑞龙已然走了出来,左手轻提银蔷,搭住她颈项部位,稍一用力,银蔷性命难保。
“云儿,你还好么?”
她微笑着问,“多亏你救下银蔷。那孩子,可真叫人操心啊。”
“绫姨,你带来什么东西?”
许绫颜探手入怀,待出来时,手中多了一团破布衣角,从两头掉落出乌黑的发丝。
“这是?”
她递给我,无意中却又缩了缩手,恰使我的手指碰在破布上,有一点突兀支楞,我接了过来。
许绫颜缓步走向小院,风中的声音约略只两三人听得见:“这是令郎的两件信物。宰相公子的万金贵体,换我清云门下两名弟子,以丞相之睿,必不会有所推拒。”
“哼!”许瑞龙眼角也不瞥一下,“清云越发大胆了,竟敢私掳人质,江湖草莽无纪乱法,看来,朝廷是要整顿一下才行了。”
“哪里,清云收留令郎,实为丞相着想。”
“岂有此理!”
许绫颜微笑道:“丞相稍安勿燥。小女子曾听民间传一只曲子,不知何解,还望丞相为我解惑。”
不待许瑞龙答复,轻轻哼唱起来:
“猊变龙,言午童。
颜色姣无双。父子因循相继踵。
双飞入紫宫,忍辱至三公。
故人所未怜,今为人所羡。”
许瑞龙脸色登变,喝道:“大胆女子!疯疯癫癫,胡言乱语,来人——把她轰了出去!”
十余名卫士一拥而上,许绫颜脚下轻滑,也不见她如何动作,那些卫士的长枪、剑戟、镣钩明明已快碰住她衣襟,却总在间不容发之际闪了过去,笑道:
“民间歌谣向来古怪,这样的歌辞随手拈来,数不胜数,丞相大发雷霆,岂能发得过来?现今小公子在我清云,好生照管服侍,但得丞相允肯,清云已备宝马香车,护送而至。”
许瑞龙雷霆渐息,挥手示意卫士退下,他变得也当真是快,笑道:“如此说来,倒要感谢夫人照拂之德了。”
许绫颜微笑:“不敢。”
许瑞龙不再说话,仰面沉思。我紧盯着他,心头砰砰直跳,绫姨以其私秘逼迫讥讽,他可以不要儿子,但不能不要自己的面子。此举固然是逼不得已所为,却也是犯了大忌诲。
却见许瑞龙浮起一丝笑意,说道:“明日酉时三刻正,西郊大溪谷,我和宗质潜孤身携带人质,以一换二,当场交讫。”
“宗质潜并非清云中人……”
许瑞龙笑道:“你出条件,我定方法。若是你想翻悔,那也无妨。接着——”他扬手掷出一物,在空中平缓持续的飞出。许绫颜伸手接过,脸色忍不住变了,那是银蔷的一幅前襟。
协议虽成,不知何以,我心里抛不去一抹深深的不安。
许瑞龙骄奢自大,决不容人借故威逼。点名要质潜出面交换人质,分明是不怀好意。尤其是我总觉得他别的犹可,念念不忘便是要取质潜的性命。清云此举,未免过急过险。究其原因,是为银蔷故,倘若只得我一人在此,明知许瑞龙不会伤我,不至于行此险着。
这日傍晚,许瑞龙不曾露面,派卫士来把我们带进一辆密封的马车,启动出发。
车马粼粼一路向西,出了帝都城门。
不知奔驰多久,银蔷又被封住了穴道,我知她寂寞,把她扶得靠车壁而坐,掀起一线来张望,只见日薄西山,道路越来越是荒芜,苍茫古道上,仿佛只得我们一辆马车八蹄疾驰。
马匹“吁”的一声长嘶,停了下来。许瑞龙在外说道:“锦云,我们这就要分开啦,你可愿意最后陪我说一会儿话?”
我犹豫了一下,出了马车。
他背身负手,今日亦是平民装束,一袭淡紫色长袍,在晚风中猎猎飘扬。只看背影,不胜萧瑟文弱。
山中溪水迂回流至,斜阳染得两岸雪白的芦苇一片金黄。
他注视着那一片金黄,眦裂的眼里竟然深蕴一抹温柔,缓缓的开了口,旧话重提: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甚至厌恶得很。但我却是喜欢的,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她的一脉血缘,你和她既不完全相像,可性情又相似已极。你是那么善良,心念里掺不进半丝儿杂质。
“唉,你母亲是一个让我惊艳的人,但我一见你父亲,便知他配不上她,他们之间,只怕连最起码的夫妻默契都达不到。”
“胡说!”我软弱的斥着,仅是不能容忍他如此对我父亲下评断,但他说的,明明是实情。
“胡说?你是嫌我贬低你父亲?呵呵……令尊大人簪缨世代,考场夺魁,十三岁起名满天下,可问题不在于此。她是一潭幽深的池水,静而冷,可文大人,他不是一团火。所以,连他都烧不起来,他们这一对夫妻,又怎样会得有生死相依的热度,可是她,虽然自己是一潭水,却是一潭幽深得让人会一生投入的水,既然没有那个热度,又怎样会得投契同心?”
我摇头,他说的并不是完全错误,比如他对我母亲的形容,的确是那样的,假如说慧姨如日,她是月,太过沉静。而我的父亲,本是个文弱书生,因为爱她,更敬她,变得有些畏她。父亲的确与她是不合契的。
我涩声道:“请你不要再说了。”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他苦笑,“你总是不肯好好听我说完一席话。也许,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呢。”
他闭上了眼睛,芦苇洒下日落的暗影,密密层层的笼罩在他未曾被毁去的光洁如昔的额头。
他的记忆,也许永远停留在十几年前那一瞬。当他还是个未服教化,充满了野性和渴望的大孩子的时候,募然相遇的真挚与美丽。
他回忆着,深深的……撇开任何外界的干扰,唯有风声相伴……
“锦云!锦云!”一阵疾驰破坏了这无边寂静,质潜在远处扬声大叫:
“锦云!”
一马两人,他前面还伏着一个瘦弱的身躯。这个傻子,果然只是孤身带着人质过来了。
我堪堪奔出两步,被许瑞龙抓住:“急什么。”
转瞬之间,他便恢复了喜形不动于色的莫测,我颤声道:“许大人,是你提出的交换方法,你不能懊悔!”
“我儿子呢?”许瑞龙不理我,扬声问道。
质潜停下,指了指不动的身影:“在这儿。”
许瑞龙眯缝起双眼:“你要的第一个人在车里,先去找吧。”
质潜一手牵住缰绳,走近车厢,把银蔷抱了出来。银蔷的穴道是许瑞龙手下封住的,手法平常,质潜替她解开。银蔷叫道:“质郎!”
质潜原本恨她任性,脸色冷峻如冰,见了银蔷憔悴失色的面庞,衣衫下隐隐鞭痕遍布,叹了口气,道:“你受苦啦。”
简简单单一句话,口吻里尚有三带负气,银蔷的脸色却不可思议的亮起来:“质郎!”
“且慢卿卿我我,还有一个你要不要了?”许瑞龙阴阳怪气地道。
质潜忙道:“好!令郎睡着,我把他放在那边——”他马鞭一指不远处的一个矮丘,“你放锦云过来。”
“无异议。”许瑞龙笑嘻嘻一口应承。
质潜驰上土丘,轻轻把许雁志放下。我亦向土丘走去,初时有意放慢了脚步,及至近了,飞步狂奔起来。
“锦云!”质潜狂喜着拉住我的手,一跃上马,“你没事了?”
我不及回答,只道:“快走!快走!”
三人共骑,奔出十来丈,回头看许瑞龙,俯身看着自己的儿子,脸色很是古怪,似乎喜欢、厌恶和恐惧交揉在一起。
只听得破空之声大作,身下马匹唏溜溜直叫,奔速忽然减慢下来。
质潜有备而来,所骑的这匹马是千里良驹照夜狮子,纵然背负三人,亦不减神骏,我们当即跃起,堪堪离开马背,那照夜狮子一声惨呼,四蹄软倒,从它身下流出一大片鲜血来,想是被人以石子击破肚腹立毙。
许瑞龙狞声狂笑:“宗质潜,你敢把我儿子弄得这般死不死活不活的,我要你偿命!”
他发声之时,尚自遥远,等到一句话说完,距我们已只有两三丈远,挥掌击出,来势凶猛,直如一头大鹰般扑将过来。
我和质潜曾与他交过手,情知即使二人联手,也非其之敌。我抢在前面,叫道:“质潜,你快和银蔷先走!”一言未了,对方掌力如波涛汹涌,将及胸前,猛地凝力不发:
“好姑娘,你这人很会做戏。什么时候自解经脉,瞒得我好苦啊。”
我是得了绫姨那布片中包裹的“经脉自解秘诀”,午后才得以畅通,为的就是防许瑞龙出尔反尔,冰凰剑出鞘,纵横飞舞,招招抢攻。身边人影一晃,却是质潜,仍然不退反进的攻上来了。
“许丞相,你出尔反尔,要不要脸?”银蔷在一边骂道,“你儿子明明是患有宿疾,他自己要睡去,怪得谁来?”
我剑光所到之处,许瑞龙缓缓后退,掌力有意相引,逼得我变幻一路剑法。他脸上忽现喜色,轻声道:“是啦!”
我怒哼一声,猜到这大概是什么时候母亲曾经使过的一路剑法,有心要想变幻招数,他瞧了出来,掌法一变,招招向质潜进逼,我若要解质潜之危,便不能改换剑路。
红影一闪,银蔷也自攻上。她手上无剑,但不愧为清云年轻一代的翘楚,身法轻灵飘忽,全以小巧身法进招,牵制敌人。
激斗中许瑞龙双目渐渐变得赤红,想是魔性大发,对我也不再掌下容情。呼呼两掌逼开我们,探入怀中,戴上了初次交手时那副巨大的手套,我微微一凛,这手套不畏质潜所使长剑,料来他是要向质潜真正下手了!
他一掌重似一掌,把我和银蔷逼开数丈以外,但质潜却牢牢的给他控在圈内。猛然间左手中指疾出,正中质潜颈下数寸的天突穴,质潜身子一晃。
许瑞龙更不迟疑,大踏步上前,向质潜胸口直拍,质潜不能抵挡,喷出一大口鲜血来。我和银蔷齐声惊呼,许瑞龙第二掌又已拍到,募地里一条人影揉身扑上,将许瑞龙死死抱住,张口咬住了他的手肘。
许瑞龙骂道:“贱人!”一掌拍在她额头,银蔷满脸鲜血,犹不放松,尖声叫道:“质郎,走啊,你快走啊!”
“小蔷!”质潜痛呼声中,仿佛一下忘了自己所受之伤,不要命的拚抢上来。
许瑞龙左手猛击银蔷,银蔷昏迷后双手松开无力,提起身子向我抛至,我避无可避,伸臂全力接住,一股大力冲击而至,我摔倒在地,胸口气血翻腾。许瑞龙毫不留情,一脚踢来,我抱着银蔷在地下滚了两滚,背心中了一脚,剧痛不已。
我心下凄恻,想不到三人一齐毕命于此,脑海中灵光一现,想起了方才一回头时所见许瑞龙脸上古怪的神色,虽不能以此断定,这个险总值得一冒。当即奔上矮丘,把那少年提在手中,向许瑞龙掷去:“你儿子醒啦!”
许瑞龙一呆,伸手接住,低头看那个孩子。
我在掷出之际,以大力猛冲那少年背心“神藏穴”,在他父亲怀里,那少年堪堪苏醒。
普天下一千一万个人见到许瑞龙那张故意销毁的脸庞都不会不害怕、厌恶,岂知那少年醒了,一双黑墨般的眸子安静的注视着许瑞龙,落花般淡然而妩媚的笑颜现在他的嘴角:
“叔叔。”
许瑞龙全身一震,道:“你……叫什么?”
我手起剑落,一剑快捷无伦的刺入他的背心。
许瑞龙猛地回头,似是不可置信:“你?!”
我知这一剑不足以令其致命,第二剑又到,他侧身闪过,好象仍没回过神来一样,身后质潜倏忽扑到,掌力排山倒海般发出,许瑞龙接连中掌,鲜血狂喷,身子不住摇晃,抬手指着我,笑道:“呵呵,呵呵,是你……”仰面倒地,那少年兀自在他怀里,被质潜的掌风掠到,又已闭过气去。
质潜呆得一呆,抢过去抱起银蔷,唤道:“小蔷!小蔷!小蔷!”
银蔷额上全是鲜血,呼吸细微,眼见已是不活。躺在质潜怀中,一袭银红,如鲜血明妍。
仿佛听见质潜的叫唤,慢慢的睁开眼来。
惨白而毫无生气的脸,因着质潜的拥抱,浮起一点笑容,那是摆脱了世上任何羁绊,任何苦恼,无牵无挂的明净笑颜。
“质郎。”她轻轻唤着,这一声我从未能出口。但忘不了第一次听见她这样叫时,我的震憾。
质潜紧紧抱住她,低语:“你何必这样做。小蔷,你……我是答应你的呀,我是要娶你的。”
“要一个没有心的质郎?”她嫣然,努力想要抬手去抚摸他的脸庞,终因无力而颓然,质潜握着她,贴住自己的面庞。“一个不完整的质郎,即使我把他勉强留在身边,也是没有意味的。我这样去了,那就很好。至少在你的心底,永远留着一线我的影子啊。——质郎,我是多么多么的任性,和自私?质郎,我死了也不要给你解脱。你原谅我好吗?原谅我最后一次的任性……质郎,我们的孩子……我原想骗你的,我们有了一个孩子。”
他们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已容不下一个我。
我是那么孤单。
一个人慢慢抬起身子,看着我。
许瑞龙!
他竟然还没死!
我一惊,手指不知不觉扣紧剑柄。
许瑞龙笑了起来,一边笑,咳出无数鲜血:“锦云,咳咳,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嫌我,怕我?咳咳,我对你没有恶意,你到现在还不相信吗?”
我默默地看着他,他那比素日愈加清亮的眸光。
“我伤重转眼即死,人将死言也善,最后还有两件事,一件要求你,一件……”略一强撑,震动到内腑,他嘴角边逸下一缕缕鲜血,好容易喘息着说,“另一件,是和你有关。”
我心有不忍,扶了他一把,他微微地一笑:“你是善心的女孩,但愿你今后一生自由快乐,得偿所愿。”
“我先前一直在彷徨,见到了你,见到她的女儿,我将何以自处。”许瑞龙道,“但是看见你,我忽然就一切烦恼也没有了。我当年不能给她的,今天也许可以给她的女儿。锦云啊,你要是不走这条路,你仅是开口和我说,要恢复那女孩儿的皇裔身份,要归还宗家的权力,甚至你要我的命来偿还你母亲的怨,我也一句多余的话也不会有。可你始终不说。”
“母亲的死和你无关,更不必要你什么赔偿。”
他僵硬,微笑:“是的,她不会要任何人的施舍。这个女子,她太高了,世人仅能远远在底下仰视她,不敢平视她,不敢为她想什么,她总能做得比别人更好,更高,更远。……即使她武功尽失,任人欺辱,但我想那个人,他一定还是只能仰视她罢。这样的女子,是不容人走近的。”
我木然道:“这就是大人要和我讲的事吗?”
“不……”他半抬起身,注视着怀中昏迷的少年,缓缓说道:“这个孩子,是我唯一的儿子。我本来是很喜欢他的,小的时候,常常抱着他玩,和他闹。有一天,我的儿子忽然病了,就象现在一样昏迷不醒,镇上大夫束手无措,紧接着他母亲也感染到了。连服侍他的几个下人也感染到了,嘿嘿……这真是因果报应不爽,我终于明白,这个孩子体内天生就有血魔毒性,他……他和你小妹妹染上了一样的毒性,注定活不长远!我自以为想出方法遏制了毒性,哪知终究是通过了血液传染给了儿子,儿子又染上了妻子。血魔的毒,象恶魔的诅咒般跟随着我,笼罩在我全家。我觉得报应来了,这个孩子,纯洁脱俗的一如精灵般的小天使,我想那是清莲的转世投胎,来找我还债了,报仇了……我远远的跑开了我的妻子,我的儿子,为了压抑我的负罪感,我忍心驱逐了他们,帮蔡晴石取得了蔡氏家族的大权。嘿嘿……我是个人性俱失的禽兽,害死了这世上第一个真正不拿另眼来待我的女子,我又巴不得我的妻子和儿子早点死,以使日日夜夜纠缠着我的负疚感消失……
“我对不起他,可他是我的亲生儿子,我待人刻薄,连带对自己的儿子也犯下了弥天的罪恶。他来了,他是代清莲向我来索命的么,还有你,你身上负着你母亲的血债啊,我的双手也有份,你们要我的命,呵呵,我就还了给你们罢。”
“许大人……”
“我快死了,我一生结下冤家已多,不是每个人象你这么善良,不牵累无辜,我素日不照拂他,……但没有了我,他一刻也活不下去。你……你能代我照顾他吗?让他进清云吧,我为之敌对了一生的地方,恰恰是保护他的最好的地方。他毕竟还不是纯粹的血魔啊,金针圣手若肯医治即可痊愈。另外,不要让他知道他父亲的名字,他本来也就是糊里糊涂的,最好永远不让他知道。”
“他迟早会知道的呀。他大了以后,回这族中一问,没有不透风的墙。”
“那就好歹多瞒他几年。我没脸做他的父亲,”人之将死,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我罪孽太深太重,可他是无瑕的。”
我把那少年接了过来:“好……我带他回清云,替他求情,一定求谢帮主出手为他医治。”
“多谢你了。”许瑞龙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和满脸的疤痕揉在一起分外可怖。
“还有……还有一件事。”他忽然焦急起来,可已说不大出话了,“你可知,你还有一个弟弟……”
“我的弟弟?!”
我震惊中,下意识脱口问,“不是妹妹,不是小妍?”
“小妍?小妍是谁?”他皱着眉,很不满意我的打岔,“不,不可能是别人的孩子,我只见到了一眼,他一定是你的弟弟。这些年来,我做了很多努力,可来不及了……我的力量不够……”
他的力量不够?这个世界上,还有会是他力量不够而完不成的事吗?
“他……他在瑞芒……”
一个“芒”字,只出口一半,娓娓余音立消。
“许大人!许大人!”
他断了气,我顾不得悲痛,诧异地惊觉他身上开始冒起了青烟。
不一会儿,烟消云散,这个人的尸体,连一丝衣角也没留存下来。
他自知一生罪孽深重,他不留下一点东西来让他的仇人加以发泄。
怀中少年尚未复苏,方才的掌风,一般没有武功的强壮青年都吃不消,何况他如此羸弱。小小的身子剧烈颤抖着。在昏迷中亦忍受强烈的痛楚,眉尖微微耸起,神情却是安谧恬然的,安静地忍受着加诸在他身上的折磨。小小年纪,仿佛已有出世般的磊落,和说不出的倦怠之意。
粤猊的儿子,怎么会是这样的啊?
“锦云你让开,我要杀了他。”
我抬头看着质潜。银蔷的尸身在他手上,惨白的脸上点点血痕淅沥,乌黑的发随风飘舞,娇红的衣风致张扬。
“杀了他。”
我慢慢地说:“质潜,我也……很难过。只是,不关这孩子的事。他父亲有罪,这孩子却不该死。”
“他该死!凡是和那恶人有关的全该死!——锦云,让开,让我杀了这小孩!”
他恶狠狠的吼叫。
我摇头,他乱了心志。
少年慢慢睁开了一双眼,那是一双明净而出尘的眼,他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十年来,不知他父是谁,不知身世,他是明洁而无辜的。
“宗哥哥,为什么要杀我?”刚刚苏醒的他,听到那最后一句。
质潜一窒,居然在这样的明净之中回答不出。
男孩的眼光落向质潜怀中的逝去人儿,眉间闪过一缕痛楚,和悒郁:“姐姐……不再痛了。”
宗质潜木然,重复了一遍:“不再痛了。”
男孩微微悒郁的笑了:“我也想,不再痛了。”
他疲惫的垂下头去。瘦小的身躯在斜阳中轻颤。
质潜盯了他一会,哈哈的仰头长笑起来:
“欲话心情梦已阑,镜中依约见春山。方悔从前真草率,等闲看。环佩只应归月下,钿钗何意寄人间。多少滴残红蜡泪,几时干。”
他抱着银蔷,并不回头再看我一眼。孓然走远。
我抱紧那个孩子。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看病。好么?”
他悒郁而快乐的微笑起来:“就不会再痛了吗?”
“不会再痛了。”
他没说什么,将小小的身子依偎得我更紧。
我决定带他回清云。即使他是粤猊的儿子,即使他是我的大仇人,即使清云决不会轻易答应出手替他医治。
但我一定要带这个父母双亡的孩子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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