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婷——婷婷——你在哪里——”杨天啸在胡家宅院四处撕心大喊,前大门,大厅副厅,内堂,客房,家丁居所,佣仆居,杂间,练武场,武器房库房,处处有他的身影,处处有他的声音,声音沙哑破败,竭力而悠长,闻者心痛神伤。
胡家地下某处暗室,淡淡青烟缭绕。
“云弟,上面动静如何?”胡高挪开掩鼻的湿布,看了看俯在窃听铜管的族弟胡青云,皱了皱眉问道。心中暗暗奇怪,族弟已听了铜管许久,却低头深思不语,莫非上面又有什么新的危险出现?那可就真的大事去矣,想了想不由出声询问。
胡青云微摇了摇头放下掩鼻湿布,紧皱着眉头沉思,嘴唇动了动终说了出来:“弟听了许久,初时只听见噼啪轰隆等的火柴爆裂或房子倒塌声响,十来分钟前,忽听见一男子的高喊声,……连续不断的高喊,或远或近,从未断绝,声音……声音凄惨,令人伤感。”
黄依人靠墙的身子直了直,微竖起耳朵。胡雨婷微拧螓首,看着胡青云,心中若有所思,手中的湿布不觉垂了下来。胡高听见凄惨二字,心中不由又是一阵烦恶,皱眉铮声说:“云弟,是何人在外高喊?”
暗室内人人手执一块巴掌大的湿布,用以过滤从通气孔和窃听铜管处漏进的浓烟。浓烟虽随火焰热量上升又地方广阔,可毕竟浓稠众多,时间长了自有些涌进暗室。
“是……听着声音有些熟悉,可又不象,想想应该不错,此人就是……那曾救过婷儿出风雷阵的杨天啸。”胡青云踌躇了一下,终说了出来。胡青云的辨别记忆能力算相当不错了,杨天啸此时声音哽塞沙哑,就算是平日与他有些熟悉的人也未必能听出来。
“嗯?”胡高眉头舒了舒,随口问了句:“他喊的是什么?”知道是这个没什么仙术能力,无关紧要的人在喊,至少证明地面上的火大致已经平息,偷袭的黑狐族人应该也不在了。
胡雨婷眼神一亮,心中一揪,隐隐知道了答案,樱唇微启张口欲言,想了想终忍了下来。
“他喊也没甚内容,反复只几句,就是……就是……婷婷……婷婷……你在哪里……”胡青云悠悠说完,有些出神,不禁想起了远方另一个庄园里的心爱的妻子。
“天啸哥……”胡雨婷心中一痛低呼出声,压抑的泪水夺眶而出。心中的猜测终成现实,隐隐的期待化作真泪。心酸,心痛,思念,依恋,幸福种种激烈情绪纷纷涌上心头,交织缠绵。
“……这小子。”胡高听了大怒。正想大骂出声。转眼看见心伤哀痛地唯一女儿。不由心下一软。声音低了低。臭小子变成了这小子。想了想。又看了看女儿。开口说道:“婷儿。你想他好还是不好。想他生还是亡?”说完。静静地看着女儿。脸上爱怜横溢。
“爹……你……还不能放过他。……还要……杀他?”胡雨婷抬起泪眼看着父亲。脸上珠痕映玉。梨花带雨。水光迷蒙地目中竟有了些嗔怒。
“……不是。”胡高摇了摇头。避开女儿地目光。悠悠叹了口气说:“爹到这个时候怎会还不明白。爹虽不喜欢这个没仙力没前途地小子。可你是爹唯一地心爱地女儿。爹总会就着你意思。……可婷儿。你想过没有。我们白狐黑狐世仇如海。不死不休。也不知何日方能完结。你如果喜欢他跟他在一起。说不定就会拖累了他。说不定就会带给他危险。你忍心吗?你愿意吗?……最重要地是。你跟他在一起。你自己也无甚仙力保护自己。……爹不放心。爹实在是不放心。爹不舍得心爱地女儿明知有危险还离开……”说完。又轻叹了叹。望着面前空空地墙壁出神。
“爹……女儿……”胡雨婷心中感动。目中更是泪流不止。父亲从未在自己面前如此坦露对自己地真情。此时却不顾忌众人在旁直接表白。更毫不掩饰对自己地眷恋担忧。加上话中白狐黑狐世仇地提醒。令她原本心里地打算深深动摇。她差点脱口而出答应父亲。从此与父亲相伴终世。可嘴里始终吐不出一句。心里万分不舍。因为心中那男子已成了她地根源。她地灵魂。
没了根源。树又何生。没了灵魂。身又何义。
“婷儿……别想太多。”胡青云见胡雨婷静静地低头想着。脸色煞白。不由心疼劝道。
胡雨婷摇了摇头,泪又流了下来,沿着脸颊尖尖的下巴,纷纷扬扬洒落在雪白的衣襟上。好一会儿,她微微抬头,细白的玉齿轻咬下唇,神情已变得平静坚决,只是脸更白了没有一丁点血色,她轻轻的说:“婷儿知道怎么做了,只要……只要他好就行。”
胡家大院内堂。
“婷婷——婷——”声音戛然而止,随着微风打了个旋轻叹着消失在细雨里。
杨天啸整个仆倒在地上,脚边一块比拳头稍大的石头。他眼前发黑,身体心神俱已到了极致,再也无法无力爬起来。从半夜起至今,他点滴水米未进,又饥又渴,又是惊吓又是愤怒逃离又是急急赶路,身上的能量早已消耗得一干二净,他只是凭着一股子精神一口气麻木的支撑着,支撑着,一点小小的阻碍就能把轻易拌倒。他身上衣衫凌乱破烂,头发上好些黑黑的泥巴,脸上的焦黑已被细雨洗去大半,却好几处又青又肿,额上一个小酒杯大的伤口尚自微渗着血丝。显然他已经摔倒了不止一次,又心不甘情不愿的竭力爬了起来。他目光颓丧空洞,伏在地上出神一会,又牙关紧咬,额冒青筋,哆嗦着欲挣扎再次爬起来,可双臂撑地没一会又倒在黑黑的泥泞里,反复几次,脸上鼻腔嘴巴满是黑黑的泥水,他终于放弃仆在地上,喉咙啊啊的嘶哑着,恨恨的无力的挥拳砸地,泥水四溅,没几下又回拳砸自己的脑袋,一下一下又一下。他恨自己,为什么一点能力也没有,他恨自己,脑袋为什么不好使点,都是自己的错,全都是自己的错,是自己亲手造成如今这无可挽回的一切。
一双温暖粗糙的手掌轻轻握住他的左拳,悠悠一声轻叹传来:“唉,公子,何必自疚如此,我族族长和大小姐至今……生死未卜,也许早逃了出去。如今敌人身份未明,又凶悍狠毒,没准还窥伺在侧,公子须保重躯体,待机与敌人相拼才是。若然敌人远遁,公子更应收拾悲痛,暗访敌人踪迹,以俟有日为大小姐复仇。……公子,比起自个颓丧,大小姐的仇不是更重要吗?”
杨天啸听见,一下停住了动作,楞楞的想着想着。复仇,凭他这五离之体,注定不能学习仙术的身体,他能复仇吗?即使能复仇又如何,胡雨婷已经不在了,复仇有何意义?复仇能使她复活吗?
满头白发的胡生蹲在地上,看了看象是泥人的杨天啸,仰天轻叹黯然神伤。这样的包围格局,这样的火势燃烧,谁能突围谁能幸免,说是生死未卜只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他方才一直在外忙于指挥各种清理安置事宜,可时间越是长,心中伤痛悲愤越甚。只见一具具焦黑的尸体抬出,越清理越是多越是在地上排得紧密,胡家本家四百余口无一活口,无一不是伤在致命处,或一刀或几刀,绝大多数尸体都是嘴巴紧闭,很显然的,早在烈火焚庄之前已丧了命。他终于再看不下去,遂走进庄来,随即看见了四处呼喊的杨天啸。
好一会儿,胡生定了定神,拍了拍杨天啸湿漉的肩膀,把他慢慢扶了坐着。又沉默了一会,两人相携着慢慢站了起来,向胡家大门处走去。胡生其实现在也是心乱如麻,只是脸上努力维持着冷静,毕竟族长不在,他现在就是整个胡族的主梁,别人可以灰心丧气,他却不可以至少表面上不行。他须考虑的事情很多,其中最最重要的是,如何安置剩下的胡族人,如何才能保证剩下族人的平安,敌人来头不小且有备而来,而胡家庄精锐大多在胡家本家已死亡殆尽,他很想大声劝剩下的族人赶快回家,赶紧收拾细软,一起远遁他方避难,可他说不出口,甚至心底隐隐还有些期待敌人,希望他们现在就过来,希望立刻就跟他们拼命,杀一个够本,多一个有嫌,或一个也杀不了,洒尽全身热血就是了,也好过现下悲痛难抑,以后窝囊的带着族人四处躲藏逃亡。
胡家大门空地上,时间一点点过去,似飞逝又似漫长。细雨不知何时停止了,天色昏暗已近黄昏,天空中紫云厚积缓缓翻腾,似乎方才小雨倾泻不够,正积蓄着情感准备重来一趟。
一拔拔的人来了又走了,地上的毫无气息的“黑人”一具具被抬走了,一个个默不作声的来,又无声无息的走了。一个个面无表情,象虚虚的光影走马灯似的转着,在杨天啸的眼里闪过停止又消失,再闪过再停止再消失。他毫无感觉,楞楞的看着胡家空洞敞开的大门,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他无数次提醒自己警惕,无数次提醒自己胡雨婷还生存,无数次提醒自己还要复仇,可一看见胡家那空洞洞的里面一片焦黑的大门口,心就沉了下来,所有的事情都忘了。
渐渐的,时间又过好一会,空地上已经完全清了,只留下一地密密麻麻的有些模糊的黑色焦末形成的人形。最后的一批胡家庄人也已收拾好,准备离开了,胡生拄着拐杖过来拉了拉杨天啸,杨天啸无声的倔强的摇了摇头,仍然默默空洞的看着前方。胡生怜悯的看了看他,叹了叹,知道劝说没用,不如让他自个静一下,回转身向剩下的族人挥了挥手,与族人一起走了。
夜幕悄悄降临,黑暗撒满大地,处处慢慢变得模糊起来,渐渐的,胡家大门处或远或近的废墟没入无尽的黑夜里,与夜色融为一体。夜虫从竹林草里出来了,叽叽的叫着,不知哀愁的唱着昨日的曲子。对它们来说,昨日今日后日都是一样,如同它们一样的曲子,可对人间世事来说,一天一夜,足以改天换地,足以令人由生机盎然变得灰心至死。
“叽叽叽,叽叽叽,叽你妈的臭头啊。”杨天啸听得更是心烦意乱,忽生气力弹地跳起转身向远处竹林怒吼。这一看,又是一楞,忽想起了什么,喃喃道:“竹林,竹林,啊,啊,小咕噜,我的小咕噜!”
他突然想起,在天朝他还不是孤零零独自一人,没了无可代替的胡雨婷,他还有曾相伴生死的小咕噜。至少他已在那片竹林发现了疑似小咕噜的痕迹,至少可以看到希望,逝者已矣,生者更应珍惜,对,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小咕噜,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失去小咕噜。想到最后他用力的点了点头,内心作了决然的肯定。
杨天啸转身看着黑漆漆的夜空,深深的看着似要把它印在脑海里,轻轻的说:“婷婷,婷婷,我走了,我要去找小咕噜,婷婷,你是我第一个喜欢的女孩,无论你现在哪里,我们都在一起,你永远活在我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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