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子婴的性命不是他父亲害的。”漪房急叫道,“当初高皇帝所率大军先于项羽所率大军进入咸阳,子婴献玺投降,高皇帝只将子婴看管起来并没有杀他,下令封闭王宫,不许动皇宫任何东西,并留下少数士兵保护王宫和藏有大量财宝的库房,随即还军霸上。还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杀人者要处死,伤人者要抵罪,盗窃者也要判罪!’至于子婴是项羽进入咸阳所杀,项羽屠咸阳、烧宫室,高皇帝还差点所他所害。秦亡那是秦的**所致,怨不得他人,可高皇帝并没有动秦朝宗室分毫呀。”
文士一口鲜血狂喷而出,“公子!”许彦、红姑扶定主人哭道。
“项羽?他跟项燕是何关系?”文士靠在榻沿脸色愈发苍白。
“叔侄。”
文士失声大笑,泪流满面:“‘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我大秦果然亡于楚人之手。当日楚怀王亡于我大秦,尔后我大秦为楚人所灭,报应啊报应!”许彦、红姑伏地而哭。
文士晃了晃倒在榻在,“先生!”刘恒和漪房忙抢了上去,“滚,给我滚开!”许彦发狠将二人推开,和红姑将文士扶起,又是掐人中,又是揉搓,好半天才缓过来。
“哭什么?”文士气若游丝,“我早在二十年前就该死了,二十年我苟且偷生,忍辱负重,等来的竟是大秦灭亡的消息。”
“二十年前父皇赐死,蒙恬将军疑旨有诈,派人护我逃亡,一个兵士顶替我丢了性命,蒙恬将军亦留下与使者周旋,终为所害…”
“你…”刘恒的表情就像看到了鬼,“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你猜到了?”
“我不能相信!”刘恒瞪大了眼,下意识地摇着头。
“这是事实!”文士笑得苦涩,“我就是早在二十年前就被始皇帝赐死的…”
“公子扶苏!”漪房尖声道,那声音尖细异常,仿佛是从地底蜿蜒钻出,不置信中透着惊恐,连漪房都不敢相信那声音是自己发出的。
“我是扶苏,可我不是什么公子,我不配做大秦的公子,我只是一个苟且偷生的人,我只是一个亡国的人。”
“我这一生对不起的人太多,最最对不起就是梅儿,她从十五岁就跟着我,为我生育了两个女儿,跟着我赶赴边疆受苦。十五年,整整十五年,她就这样跟着我,连名份都没有。”
“当时我一路急奔,跑到梅儿的居处,要带她们母女一起离开。我还记得梅儿听完我的诉说后没有张惶,没有惊慌,她的脸平静得没起一丝波澜。她说一起奔逃目标太大,分开走安全些,就立即安排心腹之人带着两个女儿先走。她让我也先走,我不愿,拉着她同走,她笑着应承,那笑灿若春花,让我永世无法忘怀。我接过她的随身小包,没有等来她的手,却等来一记闷棍,在我失去意识的一瞬间,我看到她深情脉脉的眸子,那样的温柔,那样的温婉,让我的心跟着痛起来…当我醒来时已身在荒郊野外,身边只有许彦和红姑。我问他们,梅儿呢?他们只是哭不说话,我知道,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我的梅儿了。”扶苏极力压抑着,急促的哽咽数次打断了他的话。
“他们告诉我,梅儿被兵士带走时五花大绑,那些兵士是使者带来的,他们不客气推搡着、拉扯着梅儿,用手推用脚揣,梅儿倒下又站起,站起又倒下…不管怎样她始终都笑着,笑着挣扎站起,那是平静镇定的笑,是蔑视一切罪恶的笑。我想起准备逃亡时看着她忙前忙后,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各种事情,其实那个时候她就没打算跟我走,我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一点都不了解她。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她是个小女人,一个爱笑爱闹的小女人,一个被我宠着呵护着不谙世事的小女人。那时我才发现那个被宠着呵护着的人不是梅儿是我。她不想沉湎在被贬边境的失落中,在我身边闹腾,即便是我烦她、我骂她,她也从不消停,因为她不想让我闲下来,她不要我有时间去体味失落和落差,可我却不曾给她好脸色。”扶苏痛哭失声,哭得像个孩子,“最后她为我受尽折磨至死,可我却只能远远得看着无能为力…”
漪房牙关轻颤,侧过脸去,悄悄拭去脸上的泪珠。
刘恒上前两步,单膝跪在榻前:“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您?以我的年龄还不能完全理解,就像我无法理解我母亲对我父皇的感情。我母亲和梅夫人的境遇完全相反,梅夫人没有名份却拥有丈夫的爱,我母亲有名份却无缘丈夫的恩爱。我母亲在父皇一次施恩般的宠幸中有了我,从此以后父皇再也没有踏进母亲的房间,以致于我很长时间不知道自己的父皇模样。即便如此,母亲也从未怨过,她只是安静地等着、等着,默默地为父皇祈祷。我不懂母亲为何心里总挂念着那个眼里心里从来没有过她的父皇,我恨父皇的不公和无情,可母亲却心怀感激,感激父皇给了她一个我,让她的余生有所盼、有所为、有所依。我想我母亲一定是深谙梅夫人的,她若在此一定知道打开您的心结,可我不能。我只知道在梅夫人的心里名份不重要;在她心里您的生命和一切远比她的生命和一切更为重要。”
石室陷入沉寂,谁也无法想像这番话出自一个十三岁的大男孩之口,也许皇室复杂的环境让皇族的孩子都早熟吧。
说了太多的话,扶苏虚弱的身体坚持不住,以后的几天扶苏在浑浑噩噩中渡过,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清醒时总是拉着刘恒问着他避世二十年来所发生的事。
这些天漪房都待在自己的石室里,几乎没有见过刘恒,刘恒一直都伴在扶苏身边。漪房坐在铜镜前,一遍遍擦拭着妆台上梅夫人的首饰,看着镜中的自己心里一次次试图描绘着梅夫人那个又敬又爱的女人。
“窦姑娘!”漪房转身,是红姑,她恭敬地站在门前,“我家公子想见您!”
从她深蹙的蛾眉中,漪房感到事情的严重,也许…也许…漪房不敢往下想,转身继续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细细地梳洗起来。在山洞的这些日子只要去见扶苏,漪房都会很仔细的梳妆,极力将自己与梅夫人一样,可这次不同,她没有戴上梅夫人的首饰,亦没换上梅夫人的衣衫,在细细的梳洗后,她插上了母亲留给自己的玉簪。她曾在扶苏面前插过这支簪子,扶苏极力夸赞簪子极配她。
扶苏与几天前相比更虚弱了,眼睛深深凹陷下去,瘦得几乎不成*人形。
知道漪房进来,眼里有了微弱的神采,他虚弱的笑着,招手让漪房过来,一手拉着漪房一只手抚过她的秀发,笑道:“这才对,这才是你,做自己多好,成天扮其他人该多累呀。”
说了这句话,扶苏又陷入了昏迷,出气多进气少,嘴一张一合的说着什么。
大家都知道他已是油尽灯枯,只是还有事牵绊着才掉着一口气,对于即将过世的人非但不是好事,更是一种折磨。看着他的样子,漪房觉得酸楚难当,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许彦伏在扶苏嘴畔,半晌起身不语。
“扶苏公子说什么?”刘恒催促道。
“公子说,‘君要臣死,不死不忠;父要子亡,不亡不孝’。”
刘恒沉吟片刻,伏耳耳语一番,扶苏奇迹般睁开眼,热切得看着刘恒,似乎要得到他的确认。刘恒郑重地点点头,扶苏笑了笑,安详地闭上眼睛溘然长逝。
漪房捂着嘴,泪淋漓而下。初见扶苏时,他灼热的目光着实吓坏了她,可在以后的日子,他细雨般的关怀包裹着她,让早年失去父母的漪房再次体会了父慈的关怀。可现在他故去了,漪房觉得自己又成了孤儿,难以抑制的悲痛席卷而来,在片刻的呜咽之后,漪房抑制不住的大哭起来。
扶苏的陵前,众人默然站立,良久,漪房道:“我们该走了!”
“不,我不走!公子本来应该入葬皇陵的,现在却被埋尸野地。我不能把他孤孤单单留在这里,你们走吧,我要留下来陪着公子。”许彦木然得烧着纸。
“我也留下陪公子。”红姑哽咽着。
“不,你不能留下,你必须和他们一起走!”
红姑在微微愕然之后,机械的点点头,不再坚持。
扶苏的去世让大家的心情都跌入低谷,两人默然的跟在红姑身后,漪房不时的看看刘恒,心里狐疑不定。就在扶苏去世前她踏进扶苏的石室起,刘恒总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那眼神让她全身不自在,现在他的目光依然如此,只是在对上她的目光时他会迅速避开,这让漪房更加不安。
“你跟扶苏公子说什么了?”终于还是漪房率先打破了尴尬的沉寂。
“扶苏公子至死无法释怀的是他违逆了他父皇的旨意,我只是跟他说,秦始皇从来没有赐死他,那道圣旨是赵高和李斯伪造的,始皇真正赐给公子的玺书是:‘与丧会咸阳而葬。’始皇没有抛弃和遗忘那个被他贬至边境的长子。”
漪房心潮翻滚,新旧两朝的皇子在这种情况下相见,本应仇视的双方却相处友善,新朝皇子让旧朝皇子了无遗憾的离去,旧朝皇子更是将自己的心腹之人托付给了新朝皇子,他们之间的信任从何而来?摒弃成见,坦承相待,漪房打心底对两人有了几分敬佩,重要的是对刘恒有了几分不同的看法,到底是什么,漪房也说不清楚。
<!--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