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二哈哈大笑,胡荼这会儿的几下子表现落在他眼里可真是拙劣可鄙。.倒也难免,小孩儿的胆量再大,终归也是有限。
只顾着惧怕那野兽凶猛,胡荼对旁边喧哗太响的笑声充耳不闻,低身猫腰,两股战战,死命攥着两个小拳头,用尽力气捏的紧紧,凝神防备着那凶兽一跃而起,当头扑下,暴击博命。
哈哈……两个小拳头,能做什么用?刘二笑得更开心。
一时无恙,胡荼立稳了脚步,再朝惊心处看去,那双凶眼完全泯灭了妖异气息,依旧是半睁未睁,狂悍不再,毫无任何生气神光,一派死相!果然是垂头搭耳,通体僵硬,呼吸全无,显然毙命多事,空余一摊肥厚皮囊,一堆死肉而已!
胡荼这才放松了拳头,长长出了一口大气,尤有些疑惧不去,再仔细看去,那物伏在地下的四条粗短腿爪左拐右扭,还被拇指粗细的牛皮绞绳团团缚捆着,深深勒入皮肉,紧紧陷入凹痕。这些发现足以让他安心宁神。
“怕了吧?”刘二已然笑不绝口,冲着胡荼挪揄道。又何须问!他心里岂不早已经认定。
“就杀它!就杀它!”胡荼咬牙切齿,瞪圆了眼睛,满是激动之色,面皮不知何时已慢慢变得涨红,或羞或怒,抑或庆幸?情绪既已高涨,话语也就多了起来:“荷,这么大个这么凶猛的畜牲,估计就是我爸都不曾见过!我今天杀了,回头说给我爸听,怕的是他还不能信呢!就杀它,就杀它!”
刘二见他不怕,还有几分胆子吵吵赶着要冲这凶猛野猪动手,逆了自家方才猜想,却越发得意起来,嘿嘿地坏笑:“不是这个……,是旁边角落那个白猪!”
墙角偏僻处,果然有一头白猪半卧,扇着两张大耳,朝这边瞪着眼睛乱看。白是白,倒不如漆黑一团来的比较遮丑,皮肤上斑斑点点,颜色浅淡不一,象是遍体白癜风,哪来什么好模样!呆笨拙滞,臃肿一团,西脚杆,短尾巴,陷入肉坑里的小眼睛,与那快要擦着地的膨亨大腹,相形之下,全然不成比例,丑到了几点!
胡荼瞠目结舌,就似到了嘴边的一桌山珍海味奢华大餐,就当下箸之际,突然被撤换,端上来的却只是些烂菜叶破瓜皮混熬的一锅半生浊汤,稀汤洸水,索然无味,胃口大倒。
胡荼张大了嘴,合不拢,没言语,看了看刘二,又看了看白猪,得到了确认无误的信息后,顿时蔫了,再看看旁边的凶猛野猪,更是失落得够可以,不住摇着头,撇着嘴嘟囔着:“没劲,真没劲!”
刘二今天兴致真好!劲头十足,走过去掂起铁钩挽子,挥舞着晃了晃,摆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架势:“你若没劲,让我来!”
胡荼受了某人晃荡,觉得没劲的厉害,根本提不起兴头,只顾着瞅着黑乌乌的野猪乱看,连头也懒得回:“你成不?”
“你小子也太小瞧人了,我怎么就不成了?”刘二眼睛一瞪:“这有什么难的?你家二爷我见的多了,杀猪还用的着我这牛刀?你且看着,二爷拉它出来!”
那白猪虽是肥痴蠢物,眼见得明晃晃的可怕铁钩冒着寒光朝自己勾来,也知道畏惧躲避,踯跼而退,杵在墙角,将丑陋头颅乱摇,将肮脏身躯乱扭,长嘴中荷荷做声,却只是在嗓子眼呶呶嚅嚅,没有一点悦耳成分,甚不痛快。
刘二言之宣宣,毕竟初入杀场,行之也怯怯,目见意驰,心慌慌而手颤颤,把长杆亮铁钩,倒有一歪,正好碰到那扇股股生风的白猪耳轮,利刃寒尖,豪不客气地直接穿透,又被他划拉下来,将蒲扇大耳血淋淋刨开一个大口子。
白猪受了伤,负了痛,岂不放声大叫,其音荷荷,既不使人怜,也不使人惧,只是刺耳难闻。
偏偏刘二一击落错,正处于慌乱中,倒有几分被吓着了,面色不善,无心拖着铁钩挽子,染了血,在地上滑拉着退后了好几步。
胡荼听得声响,转身过来刚好看到刘二的狼狈样子,不禁也哈哈大笑。
却没注意看得到在他目光离开蛮荒凶兽的一刹那,那一双曾闪炽焰的金晶兽眼又在缓缓打开,瞳目悄然转动,射出阴冷凛凛的寒气,紧紧盯住了他的背身阴影,细密成缝,收不住的诡异金光内敛,压不住的骇人气息内藏,只恨不敢立时放纵吞噬。
现世报可来的真快,刘二听得笑声,血气上升,面容赤色渐显,也不搭言,咕哝着咒骂了几句,跨步上前,又抡起铁钩挽子鼓足了劲向着白猪挖去。
白猪正在噜噜苏苏,余痛未消,双耳乱摇,将伤口上滴流而出的鲜红血珠子甩洒得满脸满身,点点殷红。痛苦善能驱散迷尘,拂拭出一份清明心智。白猪仿佛在瞬间拥有了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清晰头脑,明白过来,吃喝拉撒睡什么事都不干都不想的养尊处优的日子终于要到头了。
死到临头,方才开始了生死之虑,纵有万般思索,还有什么意义!
死神照面而来,使之栗栗。怕死?谁人不惧!恋生?何物不贪!就连这蠢猪也昂首瞪眼,摆尾挺脖,四蹄劲立,兴意气,欲相争!
眼见得前次铁钩今再来,白猪不再徒空嚎叫,只做狼奔鼠窜之状,连爬带滚,避而躲之。
彼乱此乱,刘二空攥着长杆挽子,急切间一时也不得下手。适才听得胡荼大声不止耻笑在旁,又有自己大话不惭豪言在前,早已厚颜,不意此时更与一头蠢猪相持不下,更感羞愧。这便恼了,粗脖子烧脸,连声大骂怒斥,污言秽语不绝于口,洋洋洒洒蔚为大观,市井俗语集于大全,滔滔不绝旁征博引,奇思妙想层出不穷,手上的铁钩挽子也是同样忙乱,花样迭出,横探竖挖,不舍追逐着白猪翻滚逞凶。
白猪进退无据,刘二举止无措。两无生一有,这就碰得巧了。白猪一时瞳目圆睁,惊恐地发现铁钩寒尖已经无限逼近放大,就往自己眼窝直直撞来,已至没了空隙,避无可避!
一声厉嚎,凄凉,惊悚,恐惧,震得人心簌簌发颤,就连卧地不起的那一个蛮荒野猪的庞大身躯仿佛也在栗栗发抖。
刘二手一歪,铁钩一颤,轻轻滑过,竟然从深陷的眼窝底里将那白猪的眼珠生生挑了出来!圆突突滑溜溜,黑白分明,还带着缕缕血丝,落在地上飞快地打了几个旋转,骨碌骨碌地滚到了刘二脚边。
一个大眼珠子!刘二咬着牙吸了一口冷气,血气尽去,连脸色都有点发白,心里发瘆,胃里发呕,就快要吐!总之整个人完全不舒服起来!
一个大眼珠子!天啦,刘二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要直面这么一个东西,看它从眼眶中蹦出来,看它在地上打滚,现在停了下来,靠在了自己脚边,还在瞪着自己呢!
一个大眼珠子!刘二急忙挪动脚步,想要逃离窘境,下脚却不由有点慌张,仿佛那个圆突突滑溜溜的物什泛着邪光,蛊惑着他下一脚一不小心就要直接踏上去,差点踩成稀巴烂一滩粘腻肉泥!
刘二有点求助般朝胡荼看去,找不到一点温馨安慰,那厮在一旁也是一脸惊讶,被这个突发状况给震撼晕了。这边也没精神头再去埋怨理会,只顾将手中的铁钩挽子当作烫手般胡塞进胡荼手里,好似去了一份负担,心中稍安,口中嚅诺,再无言语,远远躲到了一边。
胡荼收了呆样,紧握了手中长杆挽子,一声大笑,豪气顿生,挺胸抬头,迈开腿大步向前。行到半路,稍一留步,提股摆腿,一脚却将地上的眼珠子踢得高高,飞得远远。少年也无旁顾,再无迟顿,直冲着白猪而去。
那眼珠高飞低落,坠在了蛮荒野猪的庞大身躯之上,沿着皮毛滑落,滚过大耳长鼻,正好停在眉下眼前,静寂不动,再也无人理会。
悄然有一双兽目张合,金光明灭,光彩泛溢,都聚集在了这个脱离了眼眶拥抱的眼球滑腻表面,包裹得诡异,打扮得妖艳,不似一死物,直如妖兽之瞳,在冷冷窥伺,只是凄冷孤寂,也不似一活物,流露出的都是些惊怖悲苦,蕴蕴不散。
胡荼展臂,一伸,一晃,一拽,铁钩钻入了白猪脖颈,深入皮肉足有半尺,只管牵扯。
白猪哀号连连,畏死,不敢向前,强忍着无尽皮肉之痛,也要拖着铁钩拼命往后退却,在地上留下一个个蹄印带血。
一者往前拽,一者往后拖,两力相持,钩愈深,创愈巨,绞心的痛楚终是疼的紧了,白猪再也忍受不住,争不过,气力渐消,退一步进两步,一步全是血,两步满是泪!悲苦,不认命,偏无奈,一步血一步泪跟着胡荼驱引,直抵那热锅滚水,低台生死之地!
胡荼撕住白猪大耳,斜肩踏足,扭腰而顶膝,霍霍然合于节奏,眨眼间就将白猪臃肿身躯放倒摆平,轻松置之于低台之上,数百斤的肥硕油腻只作等闲视之,动作悠然,便如空林轻舞。又擎尖刀,长有尺余,利刃而厚背,觅寻脖口要害一捅而入,刃身尽没肉中,只余短柄数寸在外。
白猪凄鸣,声长而顿止,碎成绝响,出气无多,最后的几分呼吸化作了一声低低呜咽般的叹息,不鸣不响,动不了旁人恻隐之心,只全了自家解脱之礼。
胡荼喝道:“拿桶来!”遂以桶进。
抬腕抽刀,白刃出,红血涌,哗然奔若崩堤,继以如注而流,再来便只有屋檐滴雨一般沥不清的声音,滴滴答答尽收在桶中。
白猪声歇目闭,四肢抽搐渐渐停止,生命力随着热气腾腾的血液流逝而一同告罄,一命休矣!
胡荼大功告成,提刀而立,四顾之,意踌躇,心满足,拂刀而叹,拭而收之,身上半点污血不沾!
目光未及之处,蛮荒野猪伏地而卧,巨大威武的身躯筛糠般簌簌发抖,通体冰凉而汗若浆出,一双瞳目急收剧放,凶睛金光内敛成一点深藏,眼圈通红通红,如似盈血欲滴,偏又泛起一汪浊水眨眨荡漾,越聚越满,溢到了眼眶缘边,却受到了莫名恐吓般惧吓而会,惶惶不敢越雷池一步,只敢在内里滚滚打转。
白猪生气早绝,魂飞魄散,空余一具皮囊躯壳,任人摆布。一锅煎汤沸水净化其一生污垢,三五铁刮砂石退其一身毛发,白生生光秃秃一整架子肉山平堆于低台之上。又取尖头圆股铁钩两支,透穿了后退肥腻厚实处,几人抬起倒悬,大头朝下倒挂于立柱横梁。
胡荼出刀,或后背,或尖头,剥皮切肉,断筋斩股,分而剖之。
再换刀,薄刃,以无厚入无间,顺其经络,趁其隙缝,捣其关**,解其构结,遂致其骨出而筋肉分离。
再换刀,短身,剜其心,摘其肺,五脏掏空,肠肚俱都扯出,满案而置,至此肢体分解,脏器离散,化作了一块块新鲜生肉,此间再无猪矣!
刘二赞叹不已:“好手段!好手艺!”
胡荼完工收刀,敛了滔滔杀气,去了大人架势,再无半分狠劲,恢复了本来面目,显出一个小孩儿的天真习气,听得夸奖,满心欢喜,睫眼扑闪,怯怯然露齿而笑。
刘二继续说道:“谢银你回头去帐房支取,已经吩咐过了。这几日还有不少些动刀子的活路需要你来忙活,明日早点来。”
胡荼一愣,复又雀跃,眼巴巴满是期望地望着刘二,双目直冒光,兴奋欣喜:“收拾那个家伙么?”
刘二卖着关子,只是不答,胡乱应付着:“去吧,去吧,明日早来!”
胡荼眼珠一转,立即醒悟过来,嘴撇得跟个瓢一样:“又来晃荡人,鬼才信你!”
果真不再理他,自顾自清洗了刀具铁器,拭抹干净,码得齐整,置入背囊,一裹一缠,负于肩膀,再伸手揽过铁钩挽子,就往后门而去。
走了没有几步,突然往自己脑门上一拍,扭身回来,从案台上提起一嘟噜洗净捆好的肠肠肚肚,这才满意而归。
肠肚,谓之下水,不洁,贵者不肯食,贫者不解煮,其贱如泥,三分不值二厘,通常都付于屠户,权作资外之赏。胡荼却知其父好此一口,自己也高兴,总算是荤腥,有些油水入口了。
小院再无喧闹,曾有的哀鸣凄叫、嘲笑嬉闹俱都只作一场幻梦而远去无痕,余下一片清静空白地。
红日高升,暖暖光辉遍洒四野,风光无限好。
院墙阴影渐渐退散,所剩无多,最为深重难除的一方阴翳正披盖在那洪荒野猪身上。沉沦昏暗,与周遭景致全不相谐的庞大凶猛的身躯不再强硬彪悍,莫名显得有些萧瑟孤冷,似脆弱如受震撼打击,挫折得黯然无光彩。
唯独那双兽目,湛亮如洗,金芒一收一放,瞬间大炽,仿佛不甘困顿,就要冲破樊笼!
忽闻梵唱渺渺,飘荡渐来,金光颤巍巍一抖,悄然熄灭了,无声无息,藏伏不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