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被一一熄灭,阳光洒在窗户上,白晃晃灿烂得格外刺眼。.
贾夫人从枯坐中蓦然惊醒,眼前就觉得一大片刺目白光闪着亮着,如似翻腾跳跃的海浪扑面而来,满头满脸倾盖下来,包着围着,直至没顶不能呼吸,令他心慌慌狂跳不止,眩眩欲晕。
不由闭了双目,贾夫人好不容易静下神来,呼吸渐渐平缓,眼睛也慢慢适应了光亮,只见窗扉微斜,有一束浓浓日光,直直照进,正好洒在自己身上,温热和煦,就如披上了一件光裁的彩衣,暖意顿起。
只是她的心一下子落到了冰窖!就在光斑尽头,阴影深处,宽床之上,大被之下,贾俏仍然在痴痴昏迷,无知无觉,心作死灰身作槁木,潜心而忘身,不省人事,何不使人忧!
又是一天!
贾夫人眯着眼睛往窗户外看去。老树枯枝,败叶迎风摇摆,乱糟糟的乱晃。点点暖阳洒落过来,又被树梢与窗格棂子分割成一块块,碎屑斑驳,白灿灿乱闪。
一切都叫人心烦!
看着看着,贾夫人突然皱眉,喝道“窗帘!风!快拉上!”
小翠冷不防,吓了一大跳。接着反应过来,又是快步一大跳,轻盈利落地跳到了窗前,将帘布与窗棂拉紧闭实。
贾夫人举目四顾,没有找到丈夫的身影,面有不快,又问到:“贾闲呢?”
小翠又愣了半天,这才明白过来,上贾下闲正是自家老爷的名讳,连忙转过身来,低声应到:“老爷送那老御医出去了。”
贾夫人脸色更是难看,冷哼一声呵斥道:“什么御医太医,依我看都是些无知庸医,酒囊饭袋!前前后后来了这么些个,翻来覆去都只是那么几句,全无半点用处!无能之辈,趁早给赶了出去!”
小翠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管站在旁边。呆了一会儿,偷偷抬头看去,贾夫人脸色铁青,眉梢眼角疲惫难掩,明显焦思过度以致心力交瘁,明艳容颜也禁不住苍老了许多。
小翠摇头叹息,迟疑了一下,低声温言对着失神发呆中的贾夫人说道:“听人讲,两界山中有一座医神庄,乃是清修道德之士的居所,多有高人善能调丹鼎、服仙药,又精通医道,还能书符篆,施法术,驱鬼神,通天庭,常怀慈悲仁心,入世以仙术救治黎民,再重再难的病症自是手到病除,活人无数,乡人多有祭拜立祠,称得上万家生佛!”
贾夫人大喜,精神一振,催促道:“果有如此神医,何不早讲?快去请来,快去请!”
正说话间,“当当当当……”一声声金石之音不绝响起,虽远犹近,穿耳蚀骨,钻入颅内乱响,初清脆,后浑厚,余音嗡嗡渐微。
贾夫人就觉得耳嗡嗡,心嗡嗡,血气翻滚,魂魄震动,脑海中一阵阵发晕,再不敢多听,高声喊人:“是谁在那里放肆喧闹?快打出去!”
不待来人回报,小翠就跑了出去看个究竟,一时声音就止了。再过得一程,方见她风风火火跑了进来,一双美目中满是笑意盈盈,欢喜说道:“是一老一少两个道士,手里持了破烂流丢一口小钟,在那里乱摇乱晃,叮当作响!”
贾夫人心有所想,头也不抬地随口答道:“管他什么道士和尚,通通给我打出去!”
小翠没想到贾夫人会如此吩咐,怔了怔,也没想好要怎么应对,张开嘴却默默不语。
贾夫人抬头一看,却见小翠神色有异,局促不安,心里也不多做计较,只管点了点头,更改了自己的命令:“哦,是个和尚……,既然是出家人到府来求些布施,随便给点粮钱,赶紧打发他去吧!”
小翠朝贾夫人多看了几眼,嘴角露出笑容:“那道士自行寻来,说是要给贾俏看病的!”
贾夫人身子一震,霍然抬头:“快请!”
好道长!须发全白,长髯飘飘,面容清峻,双目炯炯,睿智多光,身上玄青氅衣,头戴上清芙蓉冠,脚蹬云履,一派鹤骨仙风,不落俗尘,一眼看去便使人心生敬佩,诚意拜服。
恭请入,落座,奉茶。贾闲、贾夫人、马真皆陪坐,小翠也跟着跑了过,站在贾夫人身后。
厅堂里很是明亮,柔和的光线从几扇大窗户照射了进来,洒在地板上,似乎有尘烟袅袅。
茶香也袅袅,从洁白的青口绿盖茶杯中暗暗升起,飘空浮荡,沁人心肺。
老道放下手中茶杯,含笑点头:“好茶,外形绿润,叶底匀齐,汤涩明亮,香气高长,滋味鲜纯,可谓饮中极品!”
这就径直转过头去,对着那少年小道微笑道:“你也尝尝吧!”
一眼就看的出太多的宠爱关护,完全溢于言表,倒如祖孙闲居,老慈溺爱幼髫。
那小道果然秀美,细眉凤目,丹点红唇,齿若玉排,黑发柔顺,梳至头顶挽成一个小道髻,扣着翠玉黄冠,便如弯弯月牙未满浅停,看来年岁尚小,却满是一派仙风神气,身上竟然套着一件绛紫色天仙洞衣,袍袖宽大,对襟随身长及脚踝,金线穿,银丝牵,绘满了日月星宿、山川禽兽各样各式吉祥图案,费不尽的良工细活!
如此法衣乃是参加宗教大典,才由进行斋醮祭祀诸等重要法事的高功大德年长方丈所穿的华服,如今竟然被随随便便披在一个小小孩童身上,让人讶异惊叹,可见这少年饱受师长溺爱之深,期望之重,一至如斯!
小道看来早已习惯,管他爱看不看,一伸手拉过茶杯,掀开碗盖,送到嘴边,一仰脖便做牛饮,咕嘟咕嘟一口而尽,尚嫌未足,吐舌添唇,意犹未尽,啧咂有声。
众人皆是一惊。如此的形貌胜玉,却是这般的行状无趣,岂不是风景大煞,再好的茶,只用了来解渴,未免是可惜了!
小道自行自得,顺手拽过奢靡锦绣的宽展衣袖,贪着柔顺蹭在嘴边乱抹了几下,砸吧着嘴,又拖过茶壶,自己再次倒了一杯,这次没着急猛灌,却嘟囔道:“淡了些!暗暗有些子清香留喉,水也好,口腹皆爽,果真是好茶!”
众人又是一呆,再无任何想法。小翠终究还是性子浅,嘻嘻笑了出来,随后立即感觉不妥,强忍住了,掩口不语。
小道听得有有年少女子吃吃娇声嫣笑,寻声抬头看去,果真是入目美艳如花!笑语之间美艳不可方物,秀美的脸庞红晕淡淡,白皙的皮肤,清婉的眉宇,纤巧的鼻口,更有眼波似水,扫看过来便如春风温柔拂面入心!
小道终归修为不够,心旌不知怎么就动若风摇,呆口微张,呼吸暂止,竟是痴了!随后立即醒悟过来,收住气息心神,脸色一时便憋得涨红,大感赫然,喃喃低语,仿佛是在向谁解释,声音偏是细微得只能够自己一个人听得见:“我正好渴了……”
老道目不斜视,耳不旁听,面容一味柔和,神色始终慈祥,只顾望着那小道童捻须微笑。
好一幅祖孙静憩图,安宁恬静,温馨正如那暖阳四洒。
贾闲只觉得阵风渐入,寒意滋长,从大开着的门口吹了进来,还剩下点子力气都拂在脸面上,抚不去憔悴漫漫,随着风声送来些新鲜自由的空气,带着丝丝清凉,沁入闷闷心胸,也无法熄灭灼灼焦火,那有多少心思与功夫吃茶闲坐!犹豫着看了老道一眼,还不等回答,就继续直奔主题,打起精神直接问道:“道长仙居何处,如何称呼?果真能够医得我儿病症?”
“老朽沈一先,修道青城山,今日路过此地。”老道转过头来,淡淡一笑,脸上浮现出几分傲然之色,随后却是不作回答,脸色越来越严肃,只管凝重相告:“见贵庄氛息异常,阴气积蕴,浊结污聚,凝集不散,早呈大凶之象,已主血光之灾!贵府近日必有一场飞来横祸,不小的跌难,极深且巨,况且祸延亲友,生机渺茫啊!”
众人闻言皆惊,相顾失色。
红日已然高升,空气却越来越冷,氛围显得有些压抑,贾夫人强打起来的一分精神全被老道的一句一句冷言冷语给驱离消解,只觉得一阵阵天旋地转,眉心冰凉一片,眼中直发黑,身子一软,斜斜靠在椅子背上,面色苍白无色,泫然欲泣,却又虚弱得毫无声息,呼吸也无着,只是歪着愣愣发呆。
“这还不算什么!”老道举目向四周略略一扫,将各人反应尽收眼底,微微点头,隐隐暗藏些许满意神色一闪即收,面色更加地阴沉凝重,继续开言:“今日我近观贵府,尚有另外一道凶煞之气潜伏四下,厉若九冥凶兽就在那万人血海中深藏潜伏。说来也是贵府福缘深厚,祖德荫厚,那凶煞之力被一道无上仙法镇压捆缚,虽跃跃而不能出,不至为祸。只是外有先前所说的阴幽之气滋长刺激,历时已久,厉气横生而仙锁渐衰,此消而彼长,延以时分,恐怕牢狱破而生机断,凶煞出而祸及四方,酿成弥天大难不可收拾!”
众人一时都被老道危言震住,马真更是倒吸入一口冷气,脸色铁青,双拳紧捏,躯体绷得紧直,目光闪动中若似有些凶狠性起地死死盯着那老道长,如虎如鸷,不知在注目着什么,视线焦点倒也显得无终无止,如似穿透了老道躯体,甚至凡间屏障,直落到冥冥茫茫无尽无涯。
贾闲瞅了一眼马真,自己先一步收敛了惊诧之色,身体缓缓探直,眉头也浅皱,脸上阴晴不显,隐匿了心思驰驰而动,表面上很难看出些什么,貌似沉稳安静,实已大吃一惊,慌乱乱震撼不已,心脏猛烈一紧一抽,一抽一紧,腾腾如跃,砰砰能响,号鸣鼓击,体内心间一点冰封死火就那么轻轻微微地颤动,初、复、一下,两下,就象沉眠许久茫然大梦堪堪回醒一般,噫语始歇,魇魔半退,突来一念如电,本能记忆起自己天赋的使命,昏昏兮,噩噩兮,诚惶诚恐,惧怯而颤颤栗栗,继而意志勃发,燃烧渴望,爆裂期冀,绽放每份光每份热,焚化日月,艳耀天地,就在这一刻!力动山摇,挣脱了常年层层缚束刑枷,突破了累日重重镇压困狱,呼吸、呼吸、贪奢这自由气息,一任怒目睁眼在冥茫深里,便如匍匐潜藏的洪荒凶兽,蠢蠢欲动。
“风水阴阳之数太过玄妙飘渺,且待容后再议”,贾闲几秒沉默,眼角隐隐也抽搐阵阵,牵动心内波澜起荡,强压得面凝如霜,却将危险话题一语带过,转了去再也不愿多加提及,满满只顾恳言相求:“小儿贾俏现时病卧,沉疴伏枕,淹延日久难愈,疾状实在是有些古怪,虽是遍访名医屡选良方尽使手段也未能调治成效,万请仙长慈悲,施以回春妙手,若能稍得一二好转,愚夫妇盍府上下无不感恩戴德,愿舍家资,略以白银万两菲礼相谢。”
言罢这就深躬及地,贾夫人恍惚忧思,也连忙起身随后作礼。
老道长受之坦然,也不再多做啰嗦,呵呵一笑,长身而起,淡淡道:“小少爷身在何处,且容贫道一观。”
贾闲侧身微躬,行也顺言也敬:“请入内堂。”
马真一直板着冷脸,前所未有的凝重严肃,眼看着贾闲领着老道长连同贾夫人一同进了深院内宅,这才收回目光,深深一眼瞅瞅小翠,又看了一眼小道士,再无片言只语,匆匆出门自去,瞬间没了身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