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过虑了，韬晦固然是应当的，然既要有所作为，如何尽能不为人所知呢？”

……

李青筠乘车回府的路上，犹自蹙眉沉思。.

此前凤栖阁中与季云子的一番交谈，李青筠心中其实尚有保留。季云子固然所言不错，既要有所作为，如何尽能不为人所知？然而事情还有他并不知道的……

李青筠隐姓藏名在长安读书，所防的其实不是各方势力，而是李氏家族的自己人！如今李亦筠的声名日益响彻，势必会引起家族嫡系成员的窥伺。早年长安李氏的旁系长辈就曾经对凤栖阁起过别样心思，被他用计挡了回去，若是引起陇西那边家族中人的关注，事情就麻烦了许多。他是可以公开自己的身分，但这以后就将自己置于众矢之的，明枪暗箭定会层出不穷！

在旁人以为，他李氏嫡长子的身分又怕得何来？可李青筠自己知道自家事——他，毕竟不是李朝羲的亲生儿子啊……

李青筠的亲生父亲李少昕，乃是李稷庶出五子，因其生母出身低微，排斥在家族核心之外。因一次意外之灾，李朝羲之妻崔氏并儿子一同亡故，为了维系与崔氏家族的合作，李朝羲秘密从弟弟李少昕那里抱走了襁褓中的李亦筠，顶替了自己儿子的身分，易名为李青筠。

而李少昕出于爱子之心，对外保留着李亦筠这个名分。这也是李青筠来长安进学得以借用这一层身分的由来！

这桩李氏家族的绝密旧事不过寥寥几人知道，其中包括李朝羲兄弟二人，还有他们的父亲——家主李稷。然而他们都不会想到，李青筠自己却是从一开始就对此事了然于胸！

如今，崔氏家族已现渐颓之势，对李家的意义日益降低，李青筠这个假子的身分又能走上多远呢？

祖父李稷对李青筠还是格外看重的，而李朝羲的心思就捉摸不透了。李朝羲现在也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纵不是嫡系所出，然亲疏之别是不言而喻的。若自己与家族成员发生冲突，实不看好李朝羲所持有的态度……

一路思量着，李青筠来到自己居处半湖轩旁边的简斋，这里是李青筠的师父顾简斋在李府的栖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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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简斋其名顾予楫，字南溪，简斋则是他的名号，世人尊其学问，多以之相称。顾简斋在士林中地位超然，向不为各方所用，近年来更是隐逸世间，踪迹不为人知。当初李青筠离开陇西之时，对外宣称的名义正是师从于顾简斋，随奉师侧。

然而世人不曾料想的是，顾简斋的隐居之所恰在长安，其化名为顾易之，也算是一位名士，平日在凤栖书院讲学，其他的时间则应李禝之请，在李府悉心教导李青筠。

顾简斋名重天下，其本人却是一个于凡俗无挂于心的修道之人。可说他是修道之人，他也不似那些道门子弟修炼方术丹鼎，有别时下醉心黄老之士谈玄论道，只是打坐炼气，修身养性。说他不问世事，然其治国了家、经营理财、天文地理、兵书战策，乃至衣、食、住、行、医等竟不一不通。与顾简斋这位当世奇人相处越久，越觉其浩若烟海……

顾简斋教育学生更是迥异于他人，没有明确的讲授方向，往往天马行空，随意而为。他学识精深，每每旁征博引，引经据典信手拈来，侃侃而谈妙语如珠。最奇特的是他对事物的评价无比的客观，不排斥诸般学说，是非不以德行问，只论利弊得失，很少掺加个人的情感好恶，讲求经世治用。

让李青筠感到好笑的是，顾老先生在凤栖书院讲授的居然是儒家经学！在李青筠看来，顾简斋虽有治世之才，却没有一丝儒家弟子那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救世情怀。孔子有“知其不可而为之”，顾老先生讲因势利导，见隙以乘；孟子言“虽千万人吾往矣”、“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而顾老先生称其气势可嘉，善固守心志。

甚至有时候，顾简斋能说出“世可以治则抵而塞之，不可以治则抵而得之。”（注1）这样于君权天授时代听来大逆不道的话，可见其人之不羁。

师徒二人因缘聚会，相处竟极是投契。而在简斋中所授的学问，实不足为外人道也！对此李青筠曾做如是感慨：

顾简斋的经世之道，善用者泽济天下，恶用者覆国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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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筠儿，来得正好，快过来帮我抬一下！”

李青筠走进院子的时候，顾简斋正在忙着移植一株雪松。

这株雪松乃是旁人送给李禝的礼物，据说是从遥远的西域运来，极为珍贵，李禝对花木没有特别的喜好，就转而送给了兴趣广博的顾简斋。

雪松这种植物于李青筠看来一点也不新鲜，不过在这个年代的中原地区可说是极为珍稀的品种了。

“师父，您把它从盆里移出来，不担心养不活啊？”李青筠有些好奇地问，不知道顾简斋从何看出此物的特性。

顾简斋笑道：“怎会养不活，你看它中干坚直、大枝平展，此本应长于参天大树，奈何拘于景盆之中，成为娇生惯养的赏玩之物！”

李青筠沉思着说：“师父但见它枝叶主干，然其根不深、须不盛，但有狂风忽至，便即倾倒于地，若想成于气候何其艰难也？”

“万物有其性，惟取其长利导之！”顾简斋若有深意地说，“既知其根基不稳，便当植于背风之地，此物耐寒抗压，只要挡住飓风连根拔起，纵有严寒暴雪，不能摧之，何愁他日不成伟器？”

李青筠脑中似捕捉到了什么，凝思良久，展颜笑道：“多谢师父指点！”

顾简斋这才抬起头来，好似这才发现了什么，“筠儿今日可是有什么心事？”

李青筠笑道：“原来还有些难题，不过经师父这么一说，已经知道如何解决了！”

“哦？”顾简斋仔细看了看他，笑道：“既已没甚的事，我也不问了，来帮为师把土填上！”说着将雪松栽于挖好的坑中。

“轻点儿……这东西稀罕着呢！……哎你这孩子……松土就松土，别把根须挖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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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语出《鬼谷子》“世可以治则抵而塞之，不可治则抵而得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