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裴峻崧开口道:“久闻子喻兄擅画山水,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小弟不敢于此与兄相较,惟有另辟蹊径了!”又朝李青筠拱了拱手,“峻崧占个先,亦筠兄弟勿怪!”
“不敢!”李青筠拱手作答。.
裴峻崧这几句话里面也藏着言外之意,杜子喻的画作是不错,但那本是他最擅长的,可不意味着他在其它方面就强于旁人。想不到这个看上去沉稳坚毅之人,也很有几分心计。
铺纸于案,微微凝思片刻,裴峻崧蘸墨提笔开始作画。
他几笔方刚画出,在场众人均暗赞一声,野梅居士的目光中更见欣赏之色!
不是因他的技法有多高明,而是觉得其心志可嘉!因他所画的正是一幅江雪白梅!
须知野梅居士素以画梅著称,又才向诸人展示了自己的得意之作,在这位方家面前,眼前的年轻人竟选择了同样的题材!说他狂妄也好,或言其不自量力也罢,这番勇气与骄傲就已十分难得!
画梅讲求随性而作,意韵为先,不究工笔,故而裴峻崧的这幅画完成得比杜子喻要快得多。
裴峻崧笔下的是一株老梅,新发苞蕊、独立江岸,他的笔力苍劲刚健,正合这江梅的铁骨铮铮、孤清卓然。
画上诗云:
“疏林野径浮香远,
玉魄冰容百花先。
清绝占尽江头雪,
何曾曲枝到堂前。”
这幅字画咏的即是野梅,冰雪寒江昂藏而立,更显清高拔俗。古木新花,沉郁中融着勃勃的春意。诗中更道出了孤芳野梅宁居村野、不与堂前的气节风骨!
野梅居士本是狂狷之人,先前见到裴峻崧如此选题已大生认同之感,此时更是触动了心曲,不由击节赞赏!
“好一个‘清绝占尽江头雪,何曾曲枝到堂前!’”逸竹子也忍不住感叹。
归隐南山,有几个果对世事无挂于心?高蹈遁世,其间又多少能真个逍遥?
孔子有言:“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生逢乱世,高士振衣而归,当可见“不得已”三字!
单就意境而论,此诗画强于杜子喻的山居图多矣,最重要的引起了山中几位隐者的共鸣!
良久,苍松叟叹道:“笔劲而墨苍,其意高格风标,若非亲眼所见,老朽实难相信出于年未及弱冠少年之手!”
此画作一出,众人已对李青筠的表现不抱什么希望了。
这两人一写隐士逸趣,一写贤者高洁,试问李青筠又该如何选题,总归是无出其外!无论他选哪个方面,珠玉在前,怕也很难超越,况且李青筠素不以画技闻名。
李少昕低声对李青筠说道:“筠儿,不必太过着意,你不是擅琴曲吗?咱们可再请逸竹先生推介!”
李青筠闻言有些哭笑不得,李少昕是在安慰他还是打击他呀?自己还没开始画呢,就已经被认定必输了。
不过李少昕的话也激起了李青筠的争胜之心,两世为人,难道还就此输于古人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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揖手一礼,缓步走到画案前。瞥眼见到裴峻崧含笑的目光,关注中似乎带着一丝挑战,李青筠微微一笑。
他虽在绘画方面下的功夫不多,不以画作见长,却也蒙顾简斋这样的名师指点,眼光与境界是尽有的,况且上辈子虽没有习过画,历代的画作总还是看到过不少。适才裴峻崧作画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思考,此刻心中已有定议。
不焦不燥,细细研墨,神情专注沉静。
苍松叟点了点头,单看这磨墨的气韵风仪,足见其读书养气之功。
饱蘸浓墨,李青筠这一落笔,众人皆是诧异,李少昕更是脸色一变,险些没叫出声来!
只见他直直地一笔奋力长划,观者望之莫名,怎地这般画来?
……接下来几根枝条分布,挺劲洒脱,众人才觉恍然,却又相互对视,盖因从李青筠所画的枝干可看出,他画的又是梅花!
李青筠在枝干上所用的笔墨不多,横斜勾勒,骨架初成,随即开始以淡墨圈花,一笔两顿。
野梅居士“咦”了一声,这种勾花的手法画梅,他是首次见到,而这之后的过程更是令他惊异不已。
时人画梅多以疏枝浅蕊,李青筠的梅花却是丛丛簇簇,间疏有致,但觉曲枝重叠之间,生机盎然。
待到李青筠提笔点蕊的时候,野梅居士的眼睛更是瞪得大大的。这种几百年后方才现世的“破蕊之法”于今即现,自是新奇无比,乱拈轻点,似须似英,正是后代的书画名家王冕独创的野梅画法,零而不散,挥洒写意!
随着朵朵白梅渐次成形,风姿绰约跃然纸上。
“墨梅!”野梅居士神情似明悟、似赞赏,紧紧盯着画中的朵朵白梅。
众人也暗暗称奇,现在大家渐渐看明白了,李青筠的画法水晕淡墨、浓淡相间,根本就没打算着色。
自有绘画赋彩以来,作画讲求写实精细,画必着色。直至本朝山水景物开始做为画作的一大主题后,开始浮现诸如“没骨法”这样的新画法,近年来也有人尝试墨法作画,然而这种水晕墨章的手法从未得见!
正当诸人不解画面上为何有大片留白之时,李青筠竟然在墨梅之侧画起了松、竹,这三种草木固然均历寒冬,又如何交叉生长于一处,出现在一幅画作之上?
众人不解的目光相互交流一番,虽困惑却没有嘲讽,更无人出声打扰,主要是因为李青筠前面的冲击太大了,到这里纵有疑惑也不能妄下判断。
整个画面全部以水墨深浅凸显层次,松竹梅相映相趣,虽不设色,然远近高低、寒暖晦明之妙堪称绝奇。
白梅清雅高逸、翠竹挺劲洒脱、苍松浑朴自然,团团化开的水晕时见冰雪严霜,时觉烟雾空濛……
如果说杜子瑜画的是隐士逸趣,裴峻崧笔下的是贤者高洁,那么李青筠的这幅水墨就是仙人之境,即便浅傅淡粉都嫌污了颜色、俗了笔端!
草字成书,一气呵成,挥手写就的题诗飘如游云,其字如下:
“冷骨凝香凌风雪,
苍姿劲节履霜冬。
百卉千花皆面友,
岁寒只见此三人。”(注1)
众皆动容,良久无声。
“岁寒三友”的说法彼时尚不曾有人提出。终南三隐以志趣相投结为知交好友,并以兄弟相称,于今二十余年矣!恰为凌冬草木,自比风节,并未做他想。今日李青筠一幅水墨画作,寄物抒情,不仅点出了三位名士的高洁情怀,亦道出了三人之间深厚的情义!
整幅诗画笔意洒脱,既不似《山居图》的寄情山水,也不象《江雪白梅》的孤芳不群,而是一种智者宠辱不惊、淡看风云的从容!
寄情山水是现实状态,孤芳不群是持节本心,而此图呈现这旷达、从容的襟怀却是一种人生境界的追求!
李青筠的画技虽未臻上乘,然对神韵把握得十足,前所未见的写意风格自成一脉,意境飘渺深远、回味绵长……
“这种画法是何人所授?”野梅居士痴痴看了许久,突然开口问道,双目迸发出灼然的光采。
“是晚辈闲来无事琢磨出来的,令先生见笑了!”李青筠谦逊答道,心中对后世的画作名家们遥拜致歉了一番。
“奇才!……旷世奇才!”野梅居士口中喃喃,不住重复道。他神思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图何名?”苍松叟的目光此时方离开画作,缓声问道。
“就叫做《岁寒三友图》吧!”李青筠笑道。
“百卉千花皆面友,岁寒只见此三人……”苍松叟咀嚼了好久,长长地喟叹一声,“小友谬赞了!老朽兄弟三人苟活于山野之地,其胸怀与气魄实差之多矣,然我兄弟三人几十年相交不离,也当得这岁寒三友之名……”
逸竹子连连点头,也是心生感慨:“能做出此等诗画,足见亦筠小友也是豁达雅量之人!”半开玩笑地笑道:“小友高才,它日必将名传后世,我兄弟这‘岁寒三友’却是要沾光于此了!”
苍松叟朗声大笑,环顾四周道:“正当如此!自今日起我终南三隐改了名号,就叫做‘岁寒三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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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百卉千花皆面友,岁寒只见此三人。”这一句借用了南宋楼钥的《题徐圣可知县所藏杨补之二画》,墨梅画法可说始于华光与杨补之,楼钥题诗的这幅画不知其原貌。(搞不好在日本?胡乱猜测一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