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12331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8916

一、自首

霍桑正背窗吸着纸烟。那挟着雨丝的晓风一阵阵从窗口里飘进来,把烟雾吹得团团地打旋。我从烟雾缭绕中,瞧见他笑嘻嘻地向我说话。

“包朗,‘五鬼搬运法’的秘密,现在你已经眼见了!你这一次抛弃了笔墨,跟我回苏州来,也可算不虚此行哩。”

所谓“五鬼搬运法”是我国古旧社会中的一种传说,相信一般江湖术士、游方僧、茅士道士、算命、关亡、捉牙虫之流,有一种神秘的法术,能够凭着画符念咒,驱使什么鬼灵,无影无踪地盗取人家的财宝。所谓“樟柳人”“铁算盘”

也就是这一类的流亚。一般人都深信,只要让这人踏进门口,喝一口茶,他们的锁在箱底里的珍宝饰物就会人不知鬼不觉地不翼而飞。这种传说,文人的笔记中固然记载得不少,而渲染铺张推波助澜的,是那些所谓武侠名义的神怪小说和近年流行的连环图画。这种迷信的传说封锁着我国的无间南北的旧社会。时代尽管推移,科学尽管提倡,但是相信这荒诞无稽的传说的人还是盈千累万!

那时我和霍桑对面坐着:手中正拿了一枚牙签,在剔去我的齿缝中的面屑。

旁边坐着我们的东道主王耀林。他是吴县警署的侦探长。

我也含笑答道:“这件事确很有趣,我也早已料到,是一出作伪的把戏。至于五鬼搬运的话,我本来怀疑——”

霍桑忽接嘴道:“包朗,你到了苏州,怎么连说话也‘苏州化’起来?这种超乎物理现象的事,在科学眼光中瞧,彻头彻尾是虚伪的。没有就没有;你何必用这种滴溜圆的‘怀疑’字样?”

我经霍桑一驳,觉得这话会使王耀林难堪,我不能不辩护几句。

我丢了牙签,带笑道:“霍桑,‘怀疑’正是科学家的态度,你怎能就算我圆滑?你的话不免近于武断哩。”

王耀林似乎防我们俩会开始辩论,急忙丢了吸残的纸烟,解围似地从旁接口。

他道:“算了,你们不要说笑话。这件事总是我太缺乏科学知识,才小题大做,劳你们二位的大驾。现在你们坐一坐,我去打发人雇一只船,我们一同往天平山去散一散。”

这一番话是在吴县答察总署侦探长王耀林的办公室中谈的。那是初冬的季节,革命的战事正在尽力进行,后方的社会未免呈露些儿不安状态。苏城的裕昌钱庄上忽而出了一件窃案,失去了七万五千元钞票,情节非常奇怪。那钞票本藏在一只很坚固的铁箱中,案发以后,箱门和锁完全没有损坏,箱中的钞票不翼而飞,却换了五个白纸剪成的纸人。

苏州虽说是个文化水准较高的都市,而且有着历史性的渊源,可是它的文化还是停滞在封建的阶段,跟不上时代,地方上的风俗习惯也还是早一世纪的典型,比较我们离开前也没有多大变化。“老爷”、“少爷”、“少老爷”一派的封建称呼,只要你得脚一踏上这古老都市的土,你的耳朵就会充溢这种声浪。一般上层的所谓“爷”字辈的作风,除了极少数年轻和觉醒的以外,大半还是一贯地不顾现实地优游自得。“潇洒”、“圆活”、“多礼节”、“假谦虚”、“说风凉俏皮话”是他们的独特的态度:“赏花”、“看竹”、“饮酒”、“品若”是他们经常的风雅课题:“明哲保身”、“自扫门前雪”又是他们传统的人生观。下层的是“懦弱”、“献媚”、“迷信”,更是要不得。说得干脆,迷信的势力简直笼罩了整个社会。

所以这件失钞票案发以后,引得满城风雨,大家都说这一定不是寻常的偷儿的,定是有江湖术士运用了什么“五鬼搬运法”搬去的!

侦探长王耀林担任了这件案子,竟也受了传说的迷蒙,信以为真。他慌得无所措手,便急急拍电报到上海来请霍桑帮忙。我们和王耀林本来已有好几年交谊,又因着号奇心的驱使,便赶来应约。我们在11月11日到苏州,侦查了两天,这一出假戏便完全穿破。到了13日午后,案子就轻易地结束了。所谓“五鬼”,实际上只有“一鬼”,原来是那裕昌庄的副经理彭祖荫监守自盗!他深知苏州人的迷信的沉痛,又因着近来报纸上常载着许多引人迷信的鬼怪新闻,便想利用着玩玩把戏了。

这时霍桑笑一笑,答道:“耀林兄,游山我们本是最高兴的,无奈天公不做美,昨夜里星月皎洁,今天一早忽然下起雨来,上山未免减兴。你如果有心作东,留在下一次吧。”他掏出表来瞧一瞧,又道:“我们打算今天就回上海。现在才七点三刻,趁第二班车还来得及。”

王耀林忙道:“那不行。今天才十四,无论如何,还须屈留你们一天。即使下雨不便游山,也不妨就在附近的名园去玩玩。霍先生,包先生,你们今天决不能走。”

耀林挽留我们的意思本是非常诚恳的,但我知道霍桑的脾气,说走就走,一定挽留不住。不料正在这时,霍桑还没有再度表示他的辞谢,另外发生了一件事情,竟而然地把我们留住了。

一个听差匆匆地走进办公室来,向着王耀林报告。

“外面有一个军官,一定要进来见探长,我们拦阻不住——”

听差的话还没有说完,办公室门口里早已奔进一个人来。

那人穿一身灰布的制服,却已变成了酱油色。他的肩上横着一条武装带,左手中执着军帽,帽上除了泥迹斑驳以外,更罩着一层细细的雨珠。他的个子很高,形状非常可怖,方阔的脸消瘦而焦黑,头上短发也好久不曾修剪,颈项以下。皮肤上的积垢还没有完全洗干净,分明都是战地上辛劳奋斗的成绩。因此,若要揣度他的年纪,确乎不容易。最奇怪的,他的两只深棕色的眼睛瞪瞪地直视,似乎也和平常人不同。

一走进来,挺直了腰部,仿佛是立正行礼的样子。他那狞厉的目光先向王耀林呆视了一回,又回过来瞧霍桑和我。霍桑已坐直了身子,虽不开口,目光凝射在来客的身上,神气很紧张。我更惊疑不定,不知道这个人的来意是善是恶。因为我瞧见他的腰后还挂着一只手枪皮袋。王耀林也从椅子上立了起来,正要开口,那来客忽抢先发问。

“谁是警官——?哦,谁是侦探长?”他的声音带些嘎,不大清楚,口音是杭州一带人。

王耀林应道:“是我。我是侦探长。你有什么见教?”

那军官突的举起两手,发口令似地大声道:“手铐呢,快把我拘起来!”

我怔一怔,也不自主地站起来。王耀林的面色忽而完全泛白,两足兀立着不动。

霍桑虽仍坐着,也丢了烟尾,挺竖了身子,现着莫名其妙的神气。办公室中立即归于沉寂。

停,王耀林反问道:“为什么事呀?”

军官说:“我已经杀了一个人:”

王耀林愣了一下,又敛容问道:“杀了谁?”

军官道:“他叫鲁柏寿,住在万安桥。”

王耀林重复他的话。“鲁柏寿?当律师的鲁柏寿?”

那军官似乎没有听得,忽挥动他的右手,屈到腰部去,从他的腰背后拔出一支手枪。我不觉吃一惊。他要自杀吗?本能驱使我奔过去,握住了他的执枪的手臂。

军官又高声说:“好!你拿去罢!这就是我打死他的凶器!”他的手一松,那手枪便落在地上。

王耀林赶忙离开座位,把枪拾起来,瞧一瞧,随手放在桌上。他神色紧张地走到军官的面前。

他又问:“你在什么时候打死他的?”

那人忽呆住了不答。

王耀林再问:“今天是11月14日。你几时杀死他的?”

军官略停一停,才答道:“昨天夜里;”

王探长道:“在什么地方?”

军官的身子似向斜侧里一晃,把左手中的军帽一丢,举起左手来抚摸他的额角。

“唉!我——我不记得了!大概在公园里吧?喂,别多说,你快把我拘起来。

我站不住了。“

他的身子果真越发摇摇不定,若不是我和王耀林把他扶住,势必会倒在地上。

霍桑也起身走近来。他用手指在军官的脉息上摸一摸,又把他闭着的眼睛翻开来瞧一瞧。

说:“这个人有病呢。让他躺一下再说。”

忘耀林忙叫了两个听差进来,吩咐把这个军官扶到别一室去,小心地看守着,一面去请医生来诊察。

这是一幕出我们的意外的怪戏。杀了人到官中自首,事实上已不大多见,何况像这样子的自首,更觉使人诧异。

霍桑说:“这件事很蹊跷。”

王耀林应道:“是,我也觉得奇怪。昨夜里公园中既然出了凶案,怎么此刻还没有报告?”

我建议道:“你不妨打一个电话到公园里去问问。”

王耀林赞成了,立刻打电话到公园里去。不料那公园的管理员回答,并没有这一回事。公园的各部也绝对没有尸体发见。

我又说:“我瞧他的神经已有些错乱。行凶的所在地,他本已记忆不清。现在你不如打电话往各警区去问一下,或者有些消息。”

霍桑插口说:“慢!耀林兄,刚才他所说的那个被害人鲁柏寿,你不是也认识的吗?”

耀林说:“不,我只听得过他的姓名。他是本地人,是个留学生,也是个红律师,今年夏天本城潘家的九太爷死了,好几房子孙为了遗产打官司。鲁律师代表小房里胜了诉,红极一时。”

霍桑点点头,说:“那末眼前最简捷的办法,我们不如就到他家里去走一趟。”

王耀林似乎给提醒了,连连点着头。“不错,他家里一定有电话。我来查一查,”

他把电话簿翻并来检查。一回,他便道:“唉!果真有的。我们姑且先从电话中间问。”

在紧张的静默中,我们看王探长打电话。不一回,电话果然接通了。

王耀林问道:“你们是万安桥,鲁柏寿律师办事处?……鲁律师怎么样?…

什么!在楼上卧房里?……晤……晤……当真?……好!快请他来接话!“

二、两种理解

事情有些奇怪。我听王耀林的谈话,分明说鲁柏寿还在卧房里并没有被杀。

王耀林也拿着听筒,张着诧异的目光,向我们呆瞧。

他说:“霍先生,包先生,这岂不是怪事?据鲁柏寿的仆人说,鲁律师此刻仍好端端地在房里!”

霍桑答道:“慢,这话还不能作凭,且看他能不能实在答话。”

王耀林道:“那仆人还说在一刻钟前,他曾送早餐进去,当然不会变得这样快。”

我说:“莫非弄错了人?”

王耀林摇头道:“那也不会。万安桥的鲁柏寿,怎么会有第二个?”

他瞧瞧霍桑。霍桑紧皱着双眉,疑视着电话机,似乎也解释不出。

电话听筒中似乎又有声音。王耀林忙将听筒贴紧在耳朵上。

他问道:“你是鲁柏寿律师?”

霍桑和我都受了好奇心的冲动,不约而同地走前一步,也把耳朵凑近听筒。

我果然听得友一个人回答,口音是本地人。

“这里是警察总局……我是王耀林探长。喂……”

听筒中静一静。王耀林有些着急。我的心也乱跳。霍桑仍宁静地站着。一会,我才听得听筒中继续响起来。

“唉!王探长,什么事?”

“鲁律师,这里有一件事很奇怪。有一个人到局里来自首,说昨夜里他已将你杀死。你昨夜里可曾遭遇什么事?”

电话线又静寂了一下,才继续答话。

“笑话!哪里有这种事?昨夜里我在苏州大戏院瞧戏,在十二点钟敲过安然回家。莫非你那里来了一个疯子?”

王耀林用手掩住了话筒口,扮着鬼脸,回头向霍桑说话。

“奇怪;霍先生,你听清楚吗?”

霍桑和我都点点头。

王耀林说:“这是什么一回事?鲁柏寿明明活者!怎么办?”

霍桑不答,把一手模着自己的下颌,定睛瞧着电话箱,分明一时也不知道怎样对付。

电话筒又继续发声,不过声浪已有些颤动。

“喂,王探长,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哦——这个——我们还没有查明他的姓名。他是穿军服的,是个军官,个子很高,年纪约在三十以外——”

“晤,穿军服的?他不是有个瘦黑的方脸的吗?”

“是,正是。”

“唉:他叫奚莘耕。是的,他果真是我的仇人。”

“喔!”

“昨天早晨他曾到我这里来过,的确要向我寻衅。现在他怎么样?”

“他自己承认是凶手。他说他昨夜已经用手枪打死你,放而我们已把他看守着。

但这里面究竟有什么曲折,你能不能立刻到这里来一趟?“

话筒中传来一些喘息声,接着才是鲁柏寿的继续的答话。

“好——好,我就来……喂,王探长,这个奚莘耕确有害我的意思,你们千万不可轻放。”

“那自然。你就来。我们在这里等你。”

电话线断了。王耀林又挂了话筒,又回过来向霍桑问话。

“霍先生,你瞧这件事究竟怎么样?”

霍桑沉吟了一下,答道:“据我看,有两种理解:第一,这个奚宰耕确和鲁柏寿有深仇宿恨,昨夜里他也许把别的人误认做他的仇人,因此误杀了一个人;第二,或者行凶的事并非事实,只是他的脑室中的一种幻觉。一个神经衰弱的人往往有这种心理上的错觉,原不算稀罕。譬如一个人神经不健,又事繁多思,忽然想起要写一封信,转瞬间忽又忘怀;但事后他会觉得那封信已经写好发出了。

我瞧这个人的神经确乎已有些错乱的征象。“

王耀林蹙紧着眉峰,说:“这件事例又麻烦。”

霍桑不答,把那刚才王探长从地板上抬起来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枪拿起来,旋开了枪膛,检验里面的弹子。

他作惊喜声道:“唉,这是一种新式的九响枪。这里面的九粒子弹完全没有缺少啊。”

王耀林道:“那末他怎么说这手枪就是行凶的凶器?”

“霍桑,我看你说的两种理解,第二种近乎事实哩。”我耐不住插一句。

霍桑还没有答话,先前那个听差又走进来,手中拿着张片子和一个污暗的白巾小包。

报告道:“王探长,这东西都是从那个人身上搜出来。据医生说,他此刻已经失了知觉,应得立刻送医院才。”

霍桑把名片接过瞧了一瞧,说:“晤,他果真叫奚莘耕,是个连长。事情更明白了……对,现在他既然失了知觉,当然问不出供,不如就送他到医院里去。”

王耀林赞成了,就吩咐听差把那军官马上送公济医院里去。听差退出去。王耀林将手巾包展开来,内中是些小钱夹、铅笔、小电筒,皮夹中有十多元钞票。

他又问霍桑。“霍先生,你说事情更明白了,明白了什么?”

霍桑道:“我看包朗兄说得对,我的第二种推想大半已经证实。这个人完全是神经作用,实际上并没有行凶的事。否则他即使误杀了别的人,此刻一定也早已发见,各警区中应得有报告。何况他所说的凶器,子弹并没有缺少一粒,更是一种显明的证据。”

王耀林吁一口气,说:“那末这件事也是一件小题大做的玩意儿。是不是?”

“晤,这还难说。我看这奚鲁两人之间一定有某种关系。”

“你想有什么样的关系?”

霍桑摸摸下颌,说:“从眼前的情势看,这里面的情由似乎很曲折,我们当然不能凭空猜想。好在鲁柏寿快要来了。我们姑且耐一会儿,不久就有分解。”

他回头向我嘻一嘻。“包朗,你看了‘五鬼搬运法’的把戏不算,也许还有好戏看哩!”

他又看看表。“第二班车我们当然趁不成了。不过假使因此你再得到一种有趣的资料,那也不能算不值得。”

三、一个白虱

我们等了半个多钟头,还不见鲁柏寿到来。霍桑所允许我的资料,一时还不能如愿以偿。纸烟的消耗量颇可惊,三条连续不辕的烟缕细组成满室迷雾。

霍桑再度摸出表来,说:“万安桥到这里,坐车子一刻钟大概足够了吧?他怎么会耽搁?”

王耀林道:“他说他要来说明情由,一定不会失约。我们再等他一会。”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烟灰盘中的烟尾一枚枚地叠起来,等候的人的焦灼的情绪也一分一分地紧张,可是总不见鲁柏寿来践约。到了相近九点钟光景,霍桑再也按栋不住。

他立起来,说:“耀林兄,我怕这里面也许另有问题。鲁柏寿不会来哩!”

“喔,那末——”王耀林吞吐着。

霍桑说:“我们不如立刻到他家里去走一遭。”

王耀林又略略沉吟,应道:“也好……慢一慢,让我再打一个电话。”

电话的结果,据说鲁柏寿已经出来了一个钟头。

王耀林诧异道:“奇怪!他既然已经出门,又到哪里去了?莫非另外又有什么岔子?”

霍桑坚决地答道:“无论如何,我们应得立即到他家里去瞧瞧,不可耽搁。”

王耀林不再犹豫。我们三个人便一同向万安桥来。我们坐车子经过了两三条泥泞而高低不平的小巷,果真只有十多分钟,就到达目的地。

鲁律师办事处里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像患贫血症的瘦长少年,和一个年在五十以上弯腰曲背裁铜边眼镜的男仆。

那少年穿一件灰哗叽薄棉袍。名叫常学初,是鲁柏寿的书记;那老仆叫金福,就是刚才和王耀林接电话的人。

王耀林先问那书记道:“你可知道鲁律师往哪里去的?”

常学初道:“我不知道。我来了还不到一刻钟。金福告诉我,鲁律师是往警察局里去的。”

王耀林道:“我们就从总局里来,没有看见他。”

那戴铜边眼镜的老仆也说,他的主人接过了电话,就戴了帽子,穿好马褂,匆匆出门,临行时他还说明往警局里去。

王耀林迷惘地说道:“奇怪,他究竟往哪里去了?”

霍桑在那布置相当华美的办公室中瞧了一周,也参加谈话。他先问那老仆金福。

他问道:“你主人出门时可是一个人?”

金福答道:“是。那时候常先生还没有来,这屋子里也只有我一个人。”

王耀林忽插口道:“他莫非走到什么分署里去了?我姑且到邻近的第四分署里去问问。”

霍桑点点头。“也好,我们在这里等你,趁空还可以问几句话。”

王耀林重新冒雨出去。霍桑在一只花绸套子的沙发上坐下来,继续向那老仆问话。我也坐在另一只沙发上。那焦黄面庞的书记似乎拘守什么礼节,仍呆呆地站在那柚木书桌旁边。

霍桑道:“你主人出去时可曾坐车子?”

金福道:“他没有叫我雇车子。他在出门以后,有没有雇车,我不知道。”

“你在这里有多少时候了?”

“晤,好久了……我算算看,四年半了。”

“那末你对于你主人的情形一定很熟悉。是不是?”

“晤,是。不过他在外面做的事,我也不仔细。”

“现在你告诉我。你主人的业务怎么样?”

“近年来他的律师的生意很好;所以很忙。”

“他的性情呢?”

“往常的性情很和气,但发脾气时也可伯。自从上月里太太死了,鲁律师每夜总在外面,不到半夜不回来。昨夜回来时更晚,并且有一种怒气冲冲的神气,见了很可怕。”

“今天呢?”

“今天他起身很迟,还是很生气的样子。我告诉他有电话,他冷冰冰地爬起来,不接话。他接电话时,又挥挥手叫我走开,像是老大地不高兴。”

霍桑沉吟地想——想,话题移转到一个新的角度。

“金福,他们夫妻间平日的感情怎么样?”

金福忽把铜边眼镜推一推,近视的目光垂落了,现出疑迟的样子。

霍桑婉和着声调,催道:“你尽说不妨,用不着顾忌。”

金福吞吐地说:“他们——他们的感情好像不——不很好。”

“喔,你说得明白些,怎么样不很好?”

“他们——他们常常吵嘴。”

“为了些什么事吵嘴?”

“鲁律师常常在夜里出去,一礼拜总有好几次,回来时太大盘问他,常常会这样子闹起来。”

“那末鲁律师的朋友一定不少,是吗?”

“是——晤,这个我不仔细,你问常先生。因为来往的人很多,我不知道谁是他的朋友,谁是来请他办案子的顾。”

桑果真回头去向那呆立在一旁的常学初问话。据这书记说,鲁柏寿善于交际,朋友的确很多,男的女的都有,感情也都很圆融。只有他的内兄似乎和他没有好感,上一天曾来闹过一次。

霍桑问道:“他的内兄是谁?”

常学初道:“他叫奚莘耕,在军队里当连长。”

话入了壳。霍桑的眉毛掀一掀,似乎已得到什么要点。我的兴趣也给他提振了。

霍桑道:“他们闹的时候,你是眼见的?”

常学初道:“是,我也在场。”

“闹的原因是什么?”

我听他们的口气,似乎那奚莘耕觉得他的妹妹的死,由于鲁律师的亏待伊。

“晤,闹得可厉害?”

“是,大家提高了喉咙,谁也不让谁,很可伯。后来那姓奚的几乎拔出手枪来行凶,幸亏我在旁边解劝,才把他们分开。”

“以后那姓奚的可曾再来?”

“没有。不过他临走的时候,我看他的怒气还没平,鲁律师也觉得坐立不安。”

那贫血脸的顿一顿,又胆怯地补一句。“你们不是说他没有到警察局里去吗?

哦,我想万一他有什么三长两短,这姓奚的一定有关系。“

这人对于奚莘耕自首的事还不知道,才有这个见解,但他所说的话,确和事情相合。霍桑一边敛神听他,一边把冷眼默默地端详。我从旁观察,觉得这少年除了声音低弱些以外,应对如流,绝没有丝毫疑迟,可见他的话都是实情。

一会,霍桑又说:“常先生,你的话很有意思。但你想鲁律师除了他的内兄以外,会不会另有别的怨仇?”

常学初沉吟了一下,才道:“这个很难说。鲁律师平素做人,除了金钱问题略略看重些以外,和人家谈论,是非常和易圆到的。他不大肯得罪人。我看他不像会和别的人结怨。

霍桑的视线又在四周打转。他瞧瞧这两个律师的雇员,又瞧瞧我。他的眼珠在转动,似乎他对于这回事已经把握着一个轮廓,此刻正在寻觅新的话题。我始终采取旁听态度,乘这暂时的静默,也模仿着霍桑的动作。这办公室相当宽大,除了那精致的书桌、沙发、螺旋椅以外,有一口装满西书的玻璃书橱,一只同样柚木的文具箱。墙壁上还挂着一张律师执照和一张美国西北大学的法学博士证书。

另有一张十二寸的鲁柏寿博士装半身照,方帽穗,浓眉秀目,生得英挺不凡,年纪还只三十内外。

霍桑又提出问句。“常先生,你在这里任事多少时候了?”

“才半年。”

“晚上你不住在这里的?”

“不住的。我早晨九点钟来,下午五点钟回去,天如此。”

“还有一句话,这姓奚的你以前可曾见过?”

“没有,昨天还是第一次看见他。”

霍桑点点头。他的眼光忽而凝注在一处,又引手向柚木大书桌上指一指。

他问道:“这一张女子照片不会是鲁律师新丧的夫人吧?”

常学初回头一瞧,他的唇角忽然牵动了一下,仿佛露出一丝笑容。我的视线也射到书桌上面去。桌上有一座意大利石刻的棵像,一组银质的笔插连墨水盂。

就在那棵像旁边撑着一张金质框子的照片,照中是个装束摩登的少女,年纪约在二十左右,面貌很美丽。

少年摇摇头,道:“当真不是。这一位也许——也许可以算是他的未来夫人。”

霍桑的目光闪一闪,但仍竭力蕴藏他的情绪。

他淡淡地问道:“莫非鲁律师已经重新订婚了?”

常书记道:“不,还没有。”他也指一指照片。“这是大通银行刘行长的小姐,叫刘丽娜,近来常在这里出进。他们虽还没有正式订婚,但也相去不远哩。”

王耀林从外面进来,霍桑的询问也告一个段落。我看见了王探长的懊丧神气,便料他不会有什么佳耗。

他一边把一块白巾抹拭他的脸上和衣上的雨点,一边说:“他不曾往第四分署去过。我已经打电话向各区中间问过,都说不曾见过鲁律师。”

霍桑道:“你可曾顺便问起,各区辖境里有没有尸体发见?”

王耀林道:“我也连带问过的,都说没有这一回事。”

霍桑低下了头,右手摸在书桌边上,手指按着节奏似地在弹弄。他的嘴里也低低地哼出一种曲调。

他忽抬头问我道:“包朗,这件事好像比‘五鬼搬运法’的玩意儿更耐人寻味。

你以为怎么样?“

老实说,那时候我的脑室中除了诧奇以外,实在说不出什么见解,因为我看不透这把戏的内幕。好在霍桑的问句也似心不专属地随意发出的,并不一定期望我答复。我也就用点头的动作来塞责。

他又向王耀林道:“据我看,在短时间内鲁律师也许不会出现。你少停得多打发些人出去探访,也许才有下落。”

王耀林道:“霍先生,你想他会到哪里去?”

霍桑摇头道:“我不知道。现在我们不如趁势在这里检查一下,倘能得到什么线索,对于他的失踪也许容易解决些。你先在这里查查他的文件,我们到楼上去瞧瞧。”他立起来,向那近视很深的老仆招招手。“金福,你主人的卧室是在楼上吗?

你领我们上去看一看。“

金福便依言引导,曲了背先向后面的楼梯那边走去。霍桑向我点一点头。我马上立起来跟着。

我们踏进了那地毯温软的卧室,目光所接,又是一种景象。一切陈设很富丽。

箱、橱、椅、桌、床榻和用具。都是西式的红木质的,并且还是簇新。镜台上排满了高价的舶来化妆品。壁上有两幅棵体油画,窗上挂着镂孔的纱帏,床上铺着白绒毯,有一条银红色和一条淡密色的绸被,虽是叠着,但不很整齐。一端有一个雪白的野鸭绒大枕头。霍桑走近前些,把衣橱的厚玻璃门顺手拉开,橱中挂着不少西装衣服。

他回头向老仆道:“你主人是穿西装的?”

金福道:“中装西装他都穿。近来他常穿中装。”

霍桑说:“今天他穿的什么衣服?”

金福眯了眼睛,想了一想,才道:“他穿的是玄色直公贡呢马褂,袍子——晤,我不清楚——似乎是栗壳色法兰绒的。”

霍桑俯着身子,从衣橱中取出一双皮鞋,和一双橡皮套鞋来,细细地瞧了一瞧。

他又问金福道:“他刚才出去时穿什么鞋子?”

金福眯了眼,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有留意。”

霍桑想一想,又问:“我想你主人的衣饰是很考究的,是不是?”

那老仆也凑近来瞧一瞧,点头道:“不错。先生,你可是说这双皮鞋的价钱很贵?是的,鲁律师的皮鞋都是来路货。我听说这一双要三十多块钱呢。”

霍桑不答,放了皮鞋,把橱门关上。他的眼光又射向卧床上去。他走到床边,偻着身子,瞧那野鸭绒枕头,像在用嗅觉。忽而他的身子震一震,双目一闪,仿佛无意中发见了什么重要东西,我问道:“霍桑,你瞧见了什么?”

霍桑俯下些头,闭紧了嘴,伸出他的右手来,在那雪白的毛绒毯上摸一摸。

他低低地自言自语。“奇怪!”

我跟上前去,又问:“什么东西?”

霍桑仍不开口。他挺直了腰,紧了嘴唇,神情很紧张。他把左手的掌心向天,又将右手中在床上摸得的什么东西,放在掌心中,更将手掌凑近眼睛去仔细瞧察。

我瞧不见什么,心中越发纳罕。

“一个虱!”

他的声音好像从他的齿缝中迸出来。我也凑近去细瞧,才见他的掌心中有一个白虱——六只细足,一个肥胖的肚子,还在蠕蠕地动着,看见了会使人引起一种肉痒而不快的感觉!

发见是新奇的,可是我仍莫名其妙。霍桑似乎非常重视他的过度郑重的神气,仿佛他认为这小小一个虱含着什么不可思议的神秘,简直像前后的关键就系在这一个小生物的身上。这到底有什么意思呢?我完全捉摸不着。

四、闷葫芦

当我们从鲁律师寓里出来以后,王耀林把在鲁柏寿书室中搜得的几种文件给霍桑瞧。霍桑唯唯否否,并不发表什么意见,分明他意有所属,不愿分心在旁的事上。

不料在这紧张的当儿,霍桑的表示竟使我十二分失望。

霍桑说:“耀林兄,我看这件案子一时还不能够解决。但我们不能留待,今天必须回上海去。以后有什么发展,你若能给我们一个消息,我想包朗兄一定很感激你。因为这一种绝妙的小说资料若使没有结局,他未免要抱怨此番的徒劳跋涉了。”

接着他又回头向我道:“包朗,你跟耀林兄回警局去,赶紧把我们的行李收拾好了,直接往火车站去等我。我去买些东西,就可以到车站。”他说完了,不等王耀林留阻,掉头便去。

他为什么急急回上海?上海有什么其他的重要案件吗?我可完全没有头绪,感到老大的不快。因为这件事刚才引起了我的兴味,不意案子未破,霍桑忽然急着回去。

他虽关照王耀林,事情有了结果,必须通知我们。但这样一件疑案,要是能亲身经历,岂不更有趣些?他怎么轻轻放过了,反间接从人家嘴里去探信息?可是霍桑的意志既诀,谁也不能挽回,我只得依着他的话,取了行李,和王耀林作别。王耀林坚执着送我上车,直送到车站,彼此方才握别。

时已近十二点。我在车站上等了一会,饥肠雷鸣,便随意先进些小食。到了十二点四十分钟,火车已经到站,我才见霍桑急忙忙地赶来。我们就一同上车。

火车开了,我才禁不住问道:“霍桑,你刚才说去买东西的,买了些什么?”

霍桑摊开了两手,说:“没有买什么。”

“那末你在干些什么事?”

“我空费了一个钟头,很失望。”

我乘势道:“你希望些什么?”

他向我嘻一嘻,摇摇头。

我再问:“霍桑,你究竟有什么意思?在这紧张关头,你怎么把这一件不可索解的疑案轻轻放过?”

霍桑的嘴牵一牵。“包朗,你太老实了。这种案子,我们怎肯错过?你总知道我所以始终保持我私家侦探的地位,绝对不肯受官家的任何高俸厚禄,目的就要保全我们的自由,贯彻我们为公道正义而努力的主张。此番我所以如此,也就要恢复我们的本来面目,以便自由自在地侦查这件疑案。假使我们和王耀林一块儿合作,这一点一定就办不到。”

这几句话像一枚尖针刺破了我的迷惘的疑障,我的闷气立刻得到发泄,不觉又提起了精神。

我忙道:“既然如此,我们此刻为什么又急急地回上海去?”

霍桑道:“这案子一天两天谅来不会发展。我们何必在这里坐等?并且若使留在这里,我们就也不能自由行动。”

我道:“那末你对于这件案子谅必已有一种理解。是不是?”

霍桑说:“是,理解是有的,我已经表示过。”

“你刚才不是说鲁柏寿在短时期内不会出现吗?这句话根据什么?”

“根据我先前的观察。”

“晤,你说得明白些。我还像在黑暗中迷藏。”

“我本料鲁柏寿和奚宰耕有怨嫌。今天鲁柏寿忽然听说奚莘耕自称已将他杀死,他自然会因此惊恐起来。他虽已答应了耀林,但一转念间,又临时变了主意,便悄悄地逃避开去,不敢到警局里来会面。当时我假定这转变有两种可能:一,他畏惧奚莘耕,怕迟早会吃他的亏;二,或是他自己有什么亏心的事,深恐一经和奚莘耕面质,他的黑幕给拆穿了,不免受法律的处分。”

“晤,很合理。”

“不!恰正相反!”

我诧异道:“什么?相反?”

霍桑点头道:“是。这一个推想已经给一个小生命完全推翻了!”

我顿一顿,又问:“一个小生命?不就是你在鲁柏寿床上发见的那个虱?”

“对!”

“我正自奇怪得很。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虱?它会有这样的大力,能够推翻你的推想?”

霍桑脱口应道:“我相信这个虱是案中的一个重要枢纽。我因着这个,才想到——唉!真狡猾!——”

他说到这里,忽而愣一愣,顿住了。他的闪动的眼光漾到车窗外面去,似乎在欣赏那奔赴眼前的田野风景。

我忙道:“霍桑,你想到什么?怎么不说下去?”

霍桑皱着眉头,答道:“包朗,请原谅,不要逼迫我。我刚才费了一小时工夫,就想证实我的重建的推想,但是到底没有证实。故而此刻我还不便发表。”

读者们大概也都很深悉,霍桑有时有一种卖关子似的脾气。此刻他又要玩老把戏吗?

我仍耐不住,继续问道:“霍桑,你的推想虽然没有成熟,还不能发表,但这一个虱——”

他摇摇手。“虱是我的推想的引子。你要谈虱,就不能不牵引到我的末成熟的推想。对不起。”

我的嘴给堵塞住,抱着闷气也瞧到窗外去。

一片寥廓的田野,田中只有未掘割的稻根,树木都寒伦地**了。小桥边的水车棚是空虚的,没有牛,当然更没有桔梗声。初冬的野景是从绚烂归于平淡,缺乏吸引力的。

“霍桑,你难道不能随便把可以发表的说一说?”我终于耐不住。

霍桑忽摇摇头。“唉,你又来了!你的躁急的性子真是没法改变的了!晤,我不说,你终不会甘休。好,现在我把我推想中最后一点告诉你。据我料想,鲁柏寿律师此刻大概已经不和我们呼吸同一的空气了!”

霍桑说完了话,从无甚可观的田畴间收回了视线,把他的头仰靠着座垫的背,随即闭上了眼睛。车声虽隆隆地震耳,他却很安闲地养神打吨起来。

他的表示太惊人。我当时自然又发过几句:“鲁柏寿死了吗……?”“怎么死的……?”“你怎么知道的……?”一类问句,但是结果不但没有得到他一句答话,连他的眼睛都不曾张开来。

五、第二个关键

我处在这个闷葫芦中,不消说是十二分难受的。但我们到了上海以后,霍桑仍绝口不谈,我也仍没有打破这葫芦的机会。我回到我自己的寓所以后,足足闷了一夜,绞尽了我的脑力,到底解释不出。

霍桑的推理有什么根据?鲁柏寿一去不返,虽觉可疑,但若没有充分的根据,就料他已死,岂不近乎武断?

我相信霍桑的脑子是完全科学化的,当然不致于如此武断。他一定是有根据的。

这根据是什么?不就是那个虱?

但是这个神秘的虱,在我的眼中,实在想不出什么。

第二天十五早晨,我又赶到霍桑寓里去瞧他,问他有没有苏州来的消息。

霍桑仍否定地答道:“没有。你姑且耐性些。这案子的发展也许不是一两天内的事。”

消息又使我万分失望。但事实如此,焦急也没用,只得勉强耐着性子等待。

那天晚餐时分,我正和我的妻子佩芹在寓里晚餐,谈论这个神秘的虱,霍桑忽然打电话给我,声言苏州已有报告来了。我正渴望着打破我心中的疑团,一得这个信息,便丢了饭碗,赶到霍桑寓里去。不料雷桑竟故意作弄我似地一个人出去了。

我不禁有些发火,独自在他的办事室中顿足不耐。

旧仆施桂走进来,说:“包先生,霍先生往电报局里去的。请等一等,他立刻就会回来。”

我问道:“你可知道苏州来的什么消息?”

“在断黑时来了一封快信,是苏州警察局里姓王的发的。”

“那封信呢?”

“他带出去了。”

“你可知道信中说些什么?”

“我不知道。”

我又不觉使性道:“好了!我还是不问你的好!”

事后回想,我把这种态度对付施桂,实在是不合理的。幸亏施桂知趣,立刻退了出去,否则我也许会有其他失态的事情。人的情感压制了理智,行为的后果非常危险。我自恨我的修养太欠缺。

我等了约十分钟光景,冗自对着炉火发呆,还不见霍桑回寓。我正要负气而出,准备明天和霍桑算帐,但是走到门口,忽见霍桑恰巧从外面进来。

他一见我,便笑嘻嘻地说:“包朗,你要走了吗?……唉!走不得!我想你不如打一个电话回去,就在我这里耽搁一夜。也许明天一早,我们就要动身回苏州去。”

霍桑这几句话很像诱色的香饵,不由我不上钩儿。我的满腔怒火,顿时平息了一半。

我问道:“可是这案子有了新发展?”

“是!”

霍桑点点头,便抢着我回进办事室。他卸了一件黑呢外衣,去拨火炉中煤块。

我也在沙发上坐下来,破案的希望扑灭了我心头的残余的怒火。

“包朗,我知道你闷得受不住哩。可是我也跟你一样焦灼。你不能怪我。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推想已经证实了。”

我心平气和地说:“证实了什么?”

“鲁柏寿的确死了!”

“晤?”

“刚才王耀林有快信来,说今天早晨鲁柏寿的尸首已经发见了!”

我惊讶吗?不。我本来相信霍桑不会凭空乱说。

我又问:“鲁柏寿死在哪里?”

霍桑道:“他的尸首被发见的地点,在金鸡桥的河里。那条桥是从万安桥到警局所必经的,地点很僻静,河水又比较深些。所以直到那尸体浮了起来,方才被人发见。”

“他怎样死的?”

“还不知道。据王耀林的察验,尸体上并无伤痕,并且直贡呢的马褂、栗壳色的法兰绒袍和衣袋中金表钱币,也完全没有遗失的迹象。此刻仍在侦查期中,他们还没有具体的见解。”

“那末你的见解怎么样?他可是被人谋死的?还是——”

霍桑又垂着目光,答道:“我在一个要点证实以前,还不便发表,你不能说我卖关子。好在这个要点的证实,至多不会出十二个钟头。无论如何,你总可以耐一耐。”他伸手从衣袋中摸出一张纸来,授给我。“我刚才出去发了个电报,就要证实我所说的要点。这是电报的底稿。你自己瞧罢。”

我接过那电报稿一瞧,只有十二个字。

“来函悉。死者足穿何鞋,盼速示。”

电报稿不能给我任何启示,反而使我更深地陷进迷雾中去。

我问道:“你为什么问起他的鞋子?”

霍桑答道:“这是这案中的第二个关键。只须这个问题解决,全案的情由便可以完全明了。”他抽出两支纸烟,一支给我,一支自己烧着。“包朗,眼前我还有一个要求。你能否再原谅我一夜?不要逼着我解释。你得知道我在这关键证实以前,正像一本小说中间缺了一章,说出来也没有意味。你姑且再耐一耐。只要等回电一到,我们的行止马上就可以决定。”

我的嘴再度给封住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一夜我果真睡在霍桑寓里。睡到床上,我再也不能合眼,恨不得使那时计上的秒针加速地过去,立刻就到天明。

直到半夜过后,我正要朦胧地睡去,忽听得下面门铃声响。

我突的跳起来,叫道:“霍桑,回电来了!”

霍桑也早已听得,便也从床上坐起来,但是并不惊惶。

他低声答道:“是,我也料想如此。但半夜三更,你不要如此发狂。我们坐一坐,施佳会送上来。”

五分钟后,施佳果真送了一封电信上来。我一手抢过拆开来一瞧,偏偏还是电码,没有给译出。我又足足费了六七分钟翻译的工夫,才知道是“圆口,小方格直锦缎、骆驼皮底番鞋”,几个字。

霍桑舒一口气,很安闲地说道:“好了。包朗,你再睡一回。明天第一班车,我们可以走了。”

六、惊人的揭露

霍桑的话我表面上果然只有依从,但再要叫我安睡几个小时,我的神经却不肯服从我的命令。好容易摄到了东方发白,我便起床漱洗。到了六点半时,我还不见霍桑起来,便老实不客气地催他起床。

霍桑笑嘻嘻地说:“第一班车要七点五十分才开。你何必这样子着急?”

到了七点钟,我们俩一同进早餐。早餐既毕,霍桑拿出了两支手枪,一支给我,一支他自己藏着。我们刚才准备出门,忽见一个邮差又送进一封快信。

霍桑接过了瞧一瞧,说:“又是王耀林发的。这案子他们已经解决了,那未免太心急些哩。瞧这邮局印章,这封信是昨日傍晚发出的。现在我们果真不能不赶紧些了。万一脱了第一班车,说不定要徒劳往返。包朗,快走,这封信很长,到车上给你瞧。”

这又是一个新发生的疑团,但为经济时间起见,我只索再忍耐一会。

我们上了火车,霍桑的心似乎方才放定。等到火车开了,霍桑才把王耀林的第二封信授给我瞧。他自己开始抽烟。

信当真很长,王探长把案子的经过报告得非常详细。

我现在只能略述大意。

他说鲁柏寿的尸体已经检察官检验过,也不见什么伤痕,加着身上的衣物完全无缺,便断定决不是出于谋害。

他们假定他在十四日早上接了王耀林的电话以后,心中不无惊慌,就匆促赶到警局中去。当他经过金鸡桥时,天雨泥滑,足力不稳,便落到河里去。那里本是僻静的所在,清早时行人更稀,故而落水后没人瞧见搭救,直到下一天,他的尸身才浮上水面。至于那个军官奚宰耕,恰合霍桑的推理,果然是有神经错乱病的。因为有吴萃耕的一个同伙李栋,也是一个下级军官,特地到警局里去证明。

奚芳耕曾在前线受过炮弹弹片的伤,神经因而衰弱。长官见他如此,便叫他请假到后方来休养几天。那李栋也请假回里,所以陪着他同到苏城。他们在12日晚上到苏州,一同寄寓在北寺前大新旅馆。下一天奚苇耕一早赶到万安桥去瞧他的妹妹。不料他的妹妹已经在一月前过世。他因责备妹夫鲁柏寿默不通报,彼此曾口角过一回。奚宰耕的神经既然有病,自然容易发怒,但事实上他并没有行凶的行动。因为十三日那天晚上,李栋确实和奚苇耕同榻而睡到了14日清晨,奚萃耕忽失踪不见。李栋吃惊不小,四处寻觅,才知道他竞投到了警局里去。所以他的话完全是神经错乱的征象,不足为凭。王耀林觉得这一番事实和霍桑所料想的完全合符,案子尽可以结束。所以法院方面已经准许李栋把吴萃耕和他的手枪领回去,以便销案了结。

我把那信读了一遍,思索了一下,才向霍桑诘问。

“你刚才说王耀林结束得太心急,分明你还表示不满。是不是?”

霍桑点点头。

我又说:“但官方这样解释,确实合符你先前的推想,你现在到底有什么意见?”

霍桑缓缓地吐吸了几口,才答道:“不错,这当真是我的先前的推想。但我的推想给小生命推翻了,已经一变再变。你难道不知道?”

我说:“是的,你曾经说过,你的推想已经因着那个虱,发生过变动。但怎样一变再变,你不曾漏过一句,你现在反而责我,我怕你的神经也许也有些儿不怎样健全吧?”

霍桑不禁扑哧笑了一声,答道:“唉!包朗,我实在太自私了!现在时机已经成熟,我不妨告诉你了。我最初的推想,以为鲁相寿既然无恙,谅来是奚宰耕的神经错乱。接着我知道鲁柏寿失踪了,便又料他是故意避匿。后来他的床上的毛绒毯上一个小生命吸住了我的视觉,推翻了我的以前的假定。我的推想就彻底变动了。

现在我既然得到了那虱和鞋子的印证,又知道奚苹耕果真另有一个同伴。所以我敢说王耀林的判断太急促。你总知道急促的后果往往是错误啊。“

我疑惑地说:“错误?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我敢说鲁柏寿的溺死,决不是自己失足,是被人谋死的;”

“喔?你确信如此?”

“是!”

“那末凶手是谁?”

霍桑忽竖起了良指,作势警告我。“喂,低声些。这车中不是我们两个人啊。”

我减低些声音。“那个凶手是谁,你总也已经知道。是不是?”

“是的,我们一到苏州,你也就可以瞧见他。”

“那末你此刻还不能先告诉我?难道你还有什么推托?”

霍桑微微一笑,道:“喂,逼功真厉害!好,我起先因着那关节没有证实,未便发表,现在不妨就老实说。凶手是奚萃耕。”

“奚萃耕,这怎么可能?”

我惊疑得简直不敢相信。

霍桑反问我道:“怎见得不可能?”

“鲁柏寿是十四日早晨死的。那时候奚萃耕早已在警局之中;后来他从警局被移送医院,当然也有人看守。难道他会有分身术?”

霍桑点点头,说:“对,从事实上看,你的逻辑确实不错。不过这案子的设计的狡猾就在这一点。要是我没有料错,我深信行凶的是他……唉,这回事相当曲折,证实起来也不是三言两语办得了。好在不到两个钟头,这秘幕便可以揭破。

包朗,你且养一会神。我应许你的比‘五鬼搬运’更妙的资料,大概不会食言了。“

七、会面

我们下了火车,霍桑便雇车直接往桃花坞公济医院。

不料据医院中人回答,就在这天清早,奚苹耕已经被人领回去了。

霍桑呆一呆,不禁作失望声道:“包朗,我刚才的允许也许真要食言哩。他们如果已经动身走了,你的资料当然也要没着落。”

我说:“你想他们已经逃走了?”

霍桑皱一皱眉,说:“很难说,不过现在还有一线希望。他们住在大新旅馆。

我们姑且赶去撞撞木钟,在不在要看你有没有幸运!“

从医院到旅馆的路程原只有十多分钟,但我的心里上的感觉,这十多分的时间足有一百倍长。我们一踏进旅馆,先在旅客姓名表上一瞧,看见奚李二姓还赫然留着房间号数是二十四号。

我欢喜地说:“还好!他们还没有走!”

霍桑道:“且慢快乐。客人走了,这牌上的姓名不一定立刻就会给揩去的。”

我们走进了帐房,我首先向一个秃发的司帐发问。

那帐房答道:“一个留着,一个已经走了。”

我忙道:“走的一个是谁?”

司帐的似乎弄不清楚,疑迟道:“好像是姓奚的吧?”

又是一个失望的袭击。我向霍桑瞧瞧。霍桑还没表示,忽然旁边有一个茶房接嘴。

他道:“不,这个姓奚的今天又进来了。”

霍桑忙道:“好,这两个人此刻都在里面吗?”

茶房点点头。“他们进来得不久,在楼上二十四号。可要我领你们上去?”

霍桑摇头道:“不必。我们自己上去瞧吧。”

霍桑匆匆出了帐房,走上楼梯。不会再有岔子吧?我带着一颗惶惑不定的心,也三级两步地跟着上楼。霍桑一路在房门上寻觅号数。二十四号在一条南道里面。

我仍紧随在后面;一同在二十四号的门外站住。我听得室中有谈笑声音,分明两个人还同在。

霍桑向我点一点头,随着我的耳朵说:“你把枪准备好,也许用得着。”

我点点头。他就握住门钮,不再犹豫地突然推门进去。

里面的两个人陡出意外,都直跳地立起来。那个方面瘦黑高个子的正是奚萃耕。

还有一个比较胖些,两粒乌黑的眼珠智聪而有威光,面容也比较丰腴,身上穿着挂武装带的军服,酱油似的颜色也和奚萃耕身上穿的仿佛,不过头发是新修的,皮肤上也不见垢污,显然已经不止洗过一次澡。我估量这个人分明就是那同伴李栋。

奚萃耕向我们俩略略端详,立即认识了。他的脸上一阵泛白,嘴里也不由自主地发出一种低低的惊呼。

“唉,你们是——?”

那旁边的同伴似已会意,突的旋转身去,翻开了枕头,要拿什么东西。

霍桑不等他回转身来,便冷冷地说:“李同志,干什么?你要取手枪?用不着,用不着!我想你们在前线的工作是十分辛劳的,前两天又玩了那出把戏,当然更辛苦了!……喂,同志,大家坐下来谈几句,用不着再空费心力了!”

李栋从枕头底下取出来的东西果真是一支黑钢的手枪。不过霍桑冷静的态度把他的一般火气镇住了。他拿了手枪,向我们俩呆瞧,一时却不敢乱动。我这时早也准备好,右手握住袋中的枪,万一他有什么轻举妄动,我会扑过丰先发制人。

我看见发楞的奚萃耕并无异动的倾向。

霍桑又说:“李同志,你把这东西放下来吧。前线的战事很急,一颗子弹瞄准一个敌人,还嫌浪费,你何必想在这里虚耗掉?我告诉你,我的同伴包朗先生也早已戒备着。我不是说一句夸张的话,他的射手枪的技术也许不输你!”

莫幸耕的眼珠转一转,忽现惊异色道:“那末你就是——?”

霍桑微微点了点头,应道:“正是。兄弟姓霍,单名一个桑字。”

李栋的脸上也陡的变了颜色,从青筋暴露的火赤泛成了较浅淡的羞红。

霍桑含笑说:“李同志,我们的来意很简单,只要证明几个疑点。第一,你的那件栗壳色的法兰绒袍和玄色直贡呢的马褂,来路确很神秘。我在旧学前的各衣铺中足足费了一个钟头,终于探问不出。这套衣服,你到底从什么地方弄来的?”

他的眼光在室中溜了一周。

李栋脸上的颜色的感应力非常迅速,那浅淡的红色一眨眼又变成雪白。他的执枪的右手仍直僵僵地垂着。

霍桑继续道:“这出把戏玩得着实巧妙。若和前几天裕昌庄上的‘五鬼搬运’的玩意儿比较,巧拙之间真是相差不可道里计!不过我还不知道哪一位是这把戏的设计人。这一点我也要请教的。”

霍桑这一番话,在我还是半明半昧,但进了那两个人的耳朵,忽而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一个都开不出口。我细察他们的眼光中只有惊奇,却绝无恐惧的意味。

霍桑反身把室门关上了,又轻轻插上了铁门。

他又道:“喂,我们还有一番谈哩。这样木人头似地站着,不像样子。大家坐下来谈吧。”

这个命令不但我急急遵从,那两个人也各应声地坐在塌上。李栋把手枪放在枕头上。霍桑也坐在一张方桌旁的椅子上。小室中紧张的空气缓和了些。那两个人的神态也比较自然些儿。

霍桑继续道:“老实说,你们俩所干的事,大部分我都已料到,现在大家尽不妨开诚布公。我刚才已经问过,我要知道你们二人中谁是设计的。还有一着,我也要知道,你们究竟为什么要谋死鲁柏寿。”

霍桑说到最后的一句,特意把声浪放低一些。那两个人又彼此打了几个眼电,似觉得我们没有恶意,并不是直接去拘捕他们的。可是等了一刻,他们俩仍旧保持着静默。

霍桑又说:“你们是不是要我先说?好,我不妨先把我看到的几点说一说。

你们俩为了某种原因,设计谋死鲁相寿;得手以后,为卸罪起见,一个假装了鲁柏寿回鲁家去,一个在下一天清早到警局里去自首,假造了一个故事,使人信做是神经错乱。这设计委实很巧妙。“

这揭发的反应又是那两个军人的视线的交换,可是都不开口。我默默地揣度,霍桑的指控大概已经恰中核要,不过它对于我是生疏的。

霍桑接着说:“当13日的夜里,你们俩伏在鲁柏寿必经的路上;见面以后,立即把他捉住,处死了丢在金鸡桥河里。你们用什么手法处死他,我还不知道。

大概是用手扼死的吧?……第二步,这位李同志便弄了那身和鲁柏寿同样的衣服,实地演起戏来。当你混进鲁律师寓里去时,看起来似乎很冒险,其实是简易不过的。因为那里只有一个老仆,年纪既大,眼光又弱;何况又在深夜,你又装做怒气冲冲的样子,使他不敢接近交谈。所以这幕戏你玩得天衣无缝,没有给瞧出破绽。不过你在鲁柏寿的床上睡了一夜之后,在14日的早晨,那老仆金福曾送面水和早餐给你,又通知你接电话,经过了几次交谈,却到底没有限出你的真相,你的掩饰工夫确乎也很老练。“

“不对,那老头儿没有送面水。他送牛奶面包给我,我还躺在被窝中,没有理睬他。除了他报告我有电话,和我对他说我到警察局去以外,也不曾直接交谈过。”

这是李同志不自觉的自动的纠正。声音是吴依软语,出于一个军人的口似乎不大相称。不过一直以文雅柔弱和自利主义著名的苏州人,竟也能投身军旅,给国家出力,那不能不为这古老都市称幸。

霍桑向李栋点点头,说:“李同志,你也是本地人?失敬了!苏州社会需要多几个像你这样的人,前途才有希望。”他又行敬礼似地点点头。“对,你扮演鲁柏寿,不但身材面貌有些像,连口音也不用假装,的确再适当没有。”

他笑一笑。“谢谢你的指正。这也足见你的小心。”

他回脸过去。“奚同志,你的表情功夫,我更佩服。你在十四日的清早到警局里去时,那种表演的神情,假使映上银幕去,谁会不赞赏你的艺术?”

奚萃耕的嘴唇牵动了一下,也情不自禁地答道:“我是服过安神药的,不是我擅长表情,实在是药力的作用。你又料错了!”

这一着也是我的新知识。我只索默默地旁听下去。

李栋也瞧着霍桑,插口道:“还有一个大错呢。你口口声声问我们设计的人是谁,其实这件事完全出于偶然,并非是预先计划的。”

霍桑忽连连点头道:“好,我很感激,你们竟肯指正我的错误。你们何不再说得详细些?”

那二人又互相注视了一回,奚萃耕忽点了点头,表示决意接受霍桑的请求。

于是那我所意想不到的故事便开始了。

八、故事

莫萃耕道:“这件事当然是犯法的,现在我也不必再隐秘什么了。我们此番回来,我一半为着休养,一半有意要找他理论。因为我的妹妹的死,实在是他间接杀死的。谁知我和他见面以后,他仗着律师的地位,一味蛮横。我气不过,险些儿一枪把他打死。后来分开以后,李栋兄劝我犯不着跟这种东西多嘴舌,我也本打算依照亡妹的话,饶他一条狗命,不再和他计较。

“不意就在那天——十三日——夜里,我们在苏州大戏院瞧戏,忽见厢座中鲁柏寿陪着一个女人,也一块儿在瞧戏。我瞧那女子年纪还轻,很漂亮,穿得也阔绰。

他们的形状非常呢近,分明他蛊惑了我的妹妹不算,又想另外害别一个女子。

唉,这些缺乏常识的年轻女子,踏进了这种充满冷血动物的社会,真像绵羊进了狼群,简直没有丝毫的抵抗力。可怜哪!因着这一个念头,我便打算尽一些力,给那些缺乏常识和世故的少年女子们除掉一个冷血动物,“完戏以后,我们等在戏院门外,准备跟他回家去。戏院离他的寓所很近。那晚上月亮又很好。他送了那女子上车以后,自己踏着月光,步行回去。我们俩远远地跟着,到了金鸡桥相近,地点更冷静。我便窜前两步,举起右手,猛力在他的肩膀上一拍。他直扑倒地,跌在金鸡桥桥挽。我又乘势一脚,就把他跌下河去。说也奇怪,他落水以后,隐约冒了两冒,水面上便沉静不动。所以他的死,好像有天意,连救命都没有喊一声。”

故事略作停顿。讲故事的在吐一口气。听故事的三个人的姿态各各不同。李栋直僵僵地靠床架子坐着,眼睛在发光,嘴闭紧着。霍桑敛神一志地倾听。我也像展开了一页新的小说,一字不漏地吸收着。

霍桑忽乘机插一句。“唉,这样说,我得自己纠正一下哩。刚才我假定你们用手扼死他,又是错误的。”

奚萃耕不接应,自顾自说下去。

“我当时的意思,并不是怕死逃罪。不过我想到我的性命本来准备牺牲在战场上,现在如果去抵这一个低等动物的命,不但违反我的素志,而且也不值得。

因此我便想连夜避去。但据李栋兄说,我在这天上午到过他的家里去,和他争执过一次,有他的书记眼见作证。一旦案发了,我的嫌疑不能逃避。因着这一层,他说他的身材和鲁柏寿仿佛,口音也差不多,不如来串一出假戏,掩蔽侦探们的目光。我觉得他家里只有一个近视眼的老仆,不见得会穿破。只要我一清早就自首,让李栋兄在他那边冒充答应一下,我的干系就可以卸掉。等他的尸体被发见,自然会给看做失足落水。所以我同意了,我们就如法泡制。那经过的情形,你真像眼见的一般,我也不必多说了。“

霍桑含着笑容,说:“那末李同志穿的一身衣服究竟从哪里来的?当然我是说那套袍褂,里面的衬衣,我相信你不曾换。”

李栋答道:“那套袍褂是我特地到阎门城外去,敲开了一家小衣庄的门,放了三十块抵押钱向他们租来的。”他顿一顿,又补一句。“那件袍子并不是法兰绒,是哗叽的。因为我问了好几家,都没有,只索将就些。”他偻着身子,从床底下取出一顶灰色铜盆呢帽。“这帽子是他的。那夜里他跌到河里去,帽子落在桥脚边。

我拿起来戴一戴,人恰正好,才想起假冒的玩意。“

霍桑嘻一嘻。“我想不到你们会赶到阎门外去。我只在城中旧学前一带衣铺中跑了一个钟头,自然问不到。”

他把目光旋过来,有含意地向我瞧一瞧。我才记得当那天我们动身回上海时,霍桑托言购物,叫我先往车站。实际上他已经看透了秘密,开始侦查。他是往衣铺中去调查的。

霍桑又问道:“奚同志,现在有一个要点。你说令妹的死是鲁柏寿间接杀死的,又说鲁柏寿是一个冷血动物,所以你把他弄死,实含着私仇和公愤两种作用。

但这里面的情形究竟怎么样?你再说得明白些。“

奚萃耕把身子坐直些,脸色改变—了,瘦额上露出一条青筋,眼中也似漏出一种异光,显出一种非常庄严的样子。他并不即答,忽解开了那件酱油色制服上的黄铜钮扣,伸手到内衣袋中摸索了一回,摸出一封信来。他立起来走前一步,把这信交给霍桑。

他说:“霍先生,你先瞧瞧这一封信再说。”

我的眼光也注射在那封信上。信笺的颜色很肮脏,并且已绉熟不堪。霍桑慢慢地把信笺展开来。奚萃耕重新坐到榻上去。

那信道:“哥哥:”我知道你前线的工作很紧急,决没有闲功夫回来瞧瞧我,所以我们再没有机会相见了。我的肺病非常沉重,已经没有痊愈的希望。其实柏寿早已把我冷落丢弃了,我即使病好,也不能满足我的夫妇相爱的奢望。我既然成了一个孤零零的女子,留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兴味?我现在虽然悔恨,当初不曾听你的主张,但大错已经铸成了,此刻只有自怨我没有眼睛,智识太幼稚,爱虚荣!

“柏自寿的为人也不能说有什么大过大恶。现在我知道,他不过是寻常千百万男子中的一个。当他的**没有成就的时候,他尽能甜言蜜语,显出百般的假殷勤,使女子们没法抵抗。但等到他的**满足以后,玩厌了,便毫不在意地丢弃了,正像随便丢弃一只穿破的鞋子一般。至于那被丢弃的一方的所感怎么样,他既没有感情,当然顾不到。我相信这种男子差不多到处都是,实在不能独责柏寿一个人。

“你疑心他所以娶我目的,在乎取得我的妆奁。这是不对的。他是一个精明强干的律师,凭他的口才,发财易如反掌。我的奁资有限,这区区决不足以动他的眼光。

“我觉得我们的爱情的转变,在他出国的一回事上,我深悔不曾跟他一起去,因为就经济情形说,我也可以去。他留学回来之后,地位和智识程度都和我相差了,自然要对于我不满。这也是现社会中常有的事,你也不能苛责他。所以我死以后,你切不可和他为难,”我是自己病死的。我在病中,他虽然绝不曾向我存问过一句,但妻子病了,丈夫有存问的义务,法律上并无这样的规定。他的行为在法律上原无处分可言。你要理论,也不会有便宜。况且你的前程远大,更不可轻举妄动。我知道你的素性是刚直的,你又很疼爱我。我死以后,深恐你有什么意外的举动,特地写这封信给你。

“哥哥,你千万不要因着我的缘故,和他起什么纠纷。要是我再连累你,那会使我死不瞑目的!

妹妹奚芷珠上“

我看完了这一封信,心底里不由不钩起了无限的感慨。社会上若干自私的男子把女子当做玩物,究竟是不是根诸天性?教育和智识能不能使这根性导入正轨?

还是反足以推波助澜?假使这根性没法改善,那些浅识的弱女子们岂不是也始终处于险境?并且所谓真纯的恋爱岂非也始终使人怀疑?这个问题到底几时才能解决呢?

我正自胡思乱想的时候,霍桑忽然立起身来,一边把信还给奚萃耕,一边用一种低沉而有力的声调说话。

他道:“奚同志,这件案子官方本来已经解决了。我们只要明白它的内幕,也不愿为着这个只有兽欲而没有感情的动物翻案。奚同志,你不是早已准备牺牲在战场上吗?好,我很同情你。现在你不必犹豫,尽管去贯彻你的主见!”

这件案子就这样结束了。事后我曾照例向霍桑要求解释破案的要点。据他说,第一点,就是他在鲁柏寿的房中发见了一双皮鞋和树胶套鞋。因想这天恰巧下雨,鲁柏寿应了电话到警局里去,既末乘车,何以又不穿雨鞋,已是觉得可疑。第二点,他看见床上的枕头上有些污痕。那个鸭绒枕头白得异常,所以那污渍特别惹目。他曾嗅过一嗅,枕上并没有生发油一类的香味,却有些臭。第三点,他又在床上发见了那个虱。这是个主要的线索。因为瞧鲁柏寿的起居状况,床上断然不会有虱。于是他便联想到这虱不是鲁柏寿所有,也许有别的人在这床上睡过了。

因这一念,他便假定鲁柏寿是在上一天未雨以前出外的,实际上是失踪了。

上夜里却另有一个人在鲁柏寿的床上睡过,这人在那天早晨又假充着鲁柏寿接电话。

那末这睡过的人是谁呢?这个人既然有虱,他身上的肮脏也可想而知。他更从这虱的身上,联想到辛苦的战士生活。因为战士身上有虱,原是不足为奇的。

但瞧那奚萃耕的服装便是一个明证。

再进一步,霍桑又假定那奚萃耕的神经错乱一定也是出于假装的。他还假定奚萃耕有一个同伴,两个人合作着串戏,尽可把这件罪案掩蔽住。因为据老仆金福说,鲁柏寿在上一天夜里和发案的早晨,都有怒气冲冲的模样,目的无非使这近视的老人不敢接近,以便掩护住他的真相。

他成立了这个推想,就到衣庄上去搜集实证,但没有如愿。不过一切脉络都已贯通,只待事实的证明。后来事实果然一步步显露,这疑案的真相便立即明白了。

三个月后,我们得到一个消息,奚萃耕果然贯彻了他的主张。我又因着近日社会上类似鲁柏寿的动物层出不穷,便得了霍桑的允许,把这件案子记述出来,作一个代表弱女子的呼声。我希望纯洁前进的青年男子,能发抒同情的共鸣,形成一种力量,制裁这一类凉血的社会渣滓,使他们没有存在的余地。同时我还希望女子们自身的觉悟,凭着正确的教育,启发健全的理智,别再给虚荣的火焰所烧毁。若能如此,这丑恶而黑暗的社会才能彻底改进而进入光明。那末,我的笔墨也不算虚费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