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恬见他喃喃自语,只约略听得后面“万盏千杯”数字,笑问:“兀那酒徒,你这厮又犯酒瘾了?”
文子衿伸手凭空“弹”了她一下,笑道:“兀那姑娘,我这厮肚中酒怕都还没全醒。”
唐恬吃吃一笑,道:“这倒不假。你想想,全员外既号多金,难得请你吃酒,你这穷酸岂会浪费机会!依我看来,粤香楼那七八斤酒只怕被你一人喝了四五斤下去呢。”
文子衿“喂喂”连声叫道:“糟糕,糟糕,依你这般说来,小生乃是‘占尽风情向小园’了?即便真的是这样,岂不闻圣人曰‘君子不揭人之私也’,兀那姑娘,你专揭我私,我可不干。”
唐恬听了这话,呆了一呆,问道:“‘君子不揭人之私也’是哪位圣人之言?”
文子衿笑道:“我也不知道。可能,可能是文圣人说的吧?不错,我记起来了,就是文圣人刚说的,保准不会错!”
唐恬“啧”的一声,伸出食指在自己脸上刮了两下,撇嘴道:“兀那酒徒,你也不羞,敢称圣人。”
文子衿嘿嘿连声,面露尴尬地笑道:“只称一次,只称一次。”
唐恬又道:“你这人就总喜欢胡纠乱造。好,我也改改你的话,刚才你那句‘占尽……’怎么说来着?”
“占尽风情向小园。”
唐恬又是江风阁中那副学究的样子,摇头晃脑的道:“文先生吃酒之时,那是‘占尽疯情象小猿’,是极,是极,便是疯疯癫癫,象个小猴子!”
文子衿不由一时怔住,半响才道:“厉害,厉害,佩服,佩服!唉,聪明反被聪明误矣,编人反被人编住矣,鸡没偷成,米倒蚀了一大把矣!”
唐恬得意之极,格格地笑。文子衿亦不禁莞尔。
到得此时,两人均感倦极,唐恬道:“衿哥,咱们先不回城中,便在此处歇息一会吧?”
文子衿笑道:“好。”二人便在倚树而坐,文子衿很快便入得黑甜之乡。唐恬却细细的想了一会二人歌笛相和时的美妙情景,不禁脸露笑意,也不知不觉睡着了。
一个人,如果精力过剩,便是锦被绣榻,也难于安睡,而在他累极之时,但有三尺之地,亦可大梦黄梁。
二人依树短睡,不觉天色渐亮。文子衿于睡眼惺忪中,但闻有人远远踏歌而来,回头望望唐恬,却见唐恬也已睡醒,一脸羞色,正自朝他甜甜一笑,文子衿见她的笑胜春花,不由心情大好。二人朝那歌声来处望去,但见一人肩上挑了一个担子,担子一头是一个火炉,另一头却是个箩筐,正在小路上快步行来,口中歌声不停:
阿妹莫嫌——嘊家穷哎,(注:妹子莫嫌我家穷)
铁牛阿哥——唔怕穷呐,(注:铁牛哥哥不怕穷)
嘊来辛勤——来耕种哎,(注:我来辛勤耕田地)
妮来辛苦把家持哟~~~~(注:你来辛苦把家持)
两人有心——过日子哎,
日子日日——都化乐喔,(注:日子天天很快乐)
嘊问阿妹——妮又羞哎,(注:我问妹子你害羞)
妮系愿意——妮点下头咧~~~~(注:你若愿意你点点头)
歌声快乐浑厚,歌词质朴无邪,唱的正是广东山区的“客家山歌”,文子衿本是客家人,便一句一句的将歌词意思讲给唐恬听,唐恬见此情此景与歌词甚合,不禁脸若朝霞,轻轻赞道:“这歌儿真好!”
不久那人到得二人跟前。文子衿心中暗赞:“岭南竟有这等汉子!”却见那三十开外,身量高壮结实,一对环眼,满面乱须,状甚粗豪,脸上却是乐呵呵的,那箩筐上有一个竹箕,上面摆着数十个糍粑(注:广东客家地区一种糯米做成的饼状小食,至今尚有),担子的另一边是个木架,架子上炭火正红,上面一个平底铁锅,锅上煎着七八个糍粑,糖油的香气四处弥散,引着文子衿大吞馋涎,唐恬也极想一试。
那人见了二人,朗声笑问:“二位来几个糍粑么?”
文子衿笑道:“好,太好了,许久不曾吃过糍粑了。大哥,锅上的八个给我们吧。”
那人口中叫着“好咧”,用两根小竹棒各串了四个糍粑,交给二人。两人接过糍粑,见糍粑太热,文子衿便一边吹一边侧着头咬吃,猛然咬了一口,卷在嘴巴中不断的翻动,却终是不敢吞了下去,唐恬在一边看得吃吃的笑,嘲笑道:“看你着急的样子,也不怕烫,小心别把舌头也吞了下去,嘻嘻,独占疯情象小猿!”
那卖糍粑的也笑了起来,说道:“嗨呀,相公,心急可吃不了热糍粑啊。”
文子衿尴尬的笑道:“不错,不错,要慢慢来才行。”言讫终于把那口糍粑吞了下去。
这时唐恬也吹冷了一个糍粑,先咬了一小口,不由“啊”了一声,文子衿和那卖糍粑一齐向她望去,却听她道:“又香又甜,又软又糯,太好吃了,真是太好吃了!”又向那卖糍粑赞道:“了不起,大哥,你的手艺可真好!”
那卖糍粑的见二人吃得高兴,倒也开心,口中说道:“嗨呀,那是不假。凡吃过我牛眼张做的糍粑的人,没有不想吃二回三回的。”
二人一愣,文子衿不由笑了,唐恬却问道:“这位大哥,你叫、你叫牛眼张?这名字……”
牛眼张接过话头笑道:“这名字倒也合衬,是吧?嗨呀,我们乡下人,起的花名未必好听,但却挺实在的,听到名字就可以想到人该是什么模样的了。”
文子衿见牛眼张这人质朴有趣,不由心生亲近之意,问道:“张大哥,你是哪人?”
牛眼张一愕,见文子衿望着自己,才知道“张大哥”就是他自己,笑道:“嗨呀,我以为是叫谁,原来是叫我啊。相公,你也不用叫我‘张大哥’,我是个粗人,没人这般叫过我,我不习惯的。你就叫我牛眼张得了。我是梅州松口人。”
文子衿见他率直爽朗,知道大多礼节他反而不喜,但见对方比自已岁数要大上十来岁,“牛眼张”又是个花名,这三个字总觉不便叫出口,便笑道:“不敢。张大哥……”话音未落,却听牛眼张脸色一变,怒形于色道:“嗨呀!‘牛眼张’这名字多好,相公你是读书人,便看不起我这个卖糍粑的么!”
文子衿不解地望着牛眼张,道:“但这是别人给你起的花名,小生这等叫法,终觉无礼。”
牛眼张怒犹未息,瞪着一对大环眼道:“牛眼张这名字不是别人起的,是我老娘取的!她老人家都一直这样叫我,我心中就高兴,可是……我老娘却过世了,哇……”说着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这牛眼张五大三粗,却突然放声大哭,涕泪滂沱,文子衿不由呆了一呆,唐恬更是一时怔住,二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所措。
唐恬心思较细,轻轻拉了拉文子衿,悄声道:“你要叫他牛眼张,他才高兴。”文子衿道:“不错。”心想:“想不到这卖糍粑的牛眼张竟是个性情中人!”便上前两步,说道:“对不住了,牛眼张。我以后见到你都叫你牛眼张吧。”
牛眼张伤心的道:“我老娘就留下一个名字给我。”文子衿忙道:“是,是。”牛眼张忽然“嗨呀!”一声,吓了二人一跳,却见牛眼张擦了把眼泪,用小铲铲起竹箕上的几个糍粑放到锅上,叫道:“竟然忘了煎糍粑了,嘿嘿。”泪犹未干,已面上露笑。
文子衿与唐恬相视一笑,一起摇了摇头。
牛眼张一边翻转锅上的糍粑,一边问道:“相公,听你口音也是客家人,你是哪里人?”
文子衿笑道:“是,我也是客家人,乡下在博罗,我叫文子衿。”他见牛眼张点点头,又道:“我叫你牛眼张,你叫我文子衿就行了。”
“蚊子虫?”牛眼张瞪着大环眼,不解地道:“看你人瘦瘦的,却也象蚊子虫。嗨呀,乡下人起的名字就是好!”
文子衿又是一呆,低声向唐恬咕噜道:“想不到给这牛眼张起了个花名!”
唐恬“卟哧”一笑,嚷道:“他叫‘文子衿’,不是‘蚊子虫’!”
牛眼张愣愣地望着她,道:“对啊,他叫蚊子虫啊,怎地又不是蚊子虫了?嗨呀,你是他媳妇吧?”
唐恬一听这话,登时两朵红云飞上双颊,心中又是羞涩,又是愿意,低下头去不敢说话。
文子衿也有点羞意,尴尬笑道:“牛眼张,我还没……”牛眼张不待他把话说完,接口道:“还没成亲,晚上就一起跑出来了?嗨呀,姑娘,可别给家里人知道,以我牛眼张的意见,你们还是快点成亲吧,省得你们晚上总往外面跑。”
听牛眼张这般说话,唐恬满脸通红,羞惭无地,连连跺脚,急得转过脸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文子衿也是大羞,急道:“不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