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三十四岁,那时候山上这些矿还没开起来,咱们山里来的人少,我这个旅店也还没开。我本来不是Z市人,是上门的女婿。按咱们这里的规矩,分土地是不分给女人的,我老婆就没分到地,我又是外来人,没资格分地,还是我老丈人分给我几分地,可是这几分地够干什么的?我一琢磨,咋办呢,光靠种地怎么养活一家子人呢。
后来实在没办法,我就买了两头骡子,从县里往镇子里贩卖点盐、洗衣粉这样的生活必备品。我的儿子、闺女都是靠着两头骡子养大的。再后来县里给镇子修了公路,进山买山货的客人也多了起来,我那两头骡子也老了,我就用积蓄买了一辆三轮电驴子,你们城里人叫三轮摩托,继续拉货。这小日子过得还真不错,直到十年前。
那一年有个贩草药的客人住在我家,以往每次都是我帮他联系采药的,然后再帮他用电驴子拉出去。可是那一次,他自己骑了一辆两轮电驴子,他说有急事要赶回市里,所以买完草药就都捆在电驴子后座上,码得像座小山,这就要往回走。
那时候太阳都要落山了,走夜路不安全呀,山高路陡,山上又有野兽。可是这客人不听,非要往回赶。我说送他一程,他也不要。就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开着电驴子下山了。
第二天晚上,市里的电话打到镇政府了,是卖草药的老婆打来的,问他男人有没有下山。这边说早走了呀,都走了一天了,怎么还没到?那边的女人就急了,哇哇地哭上了,说是市里的亲戚朋友都问过了,谁都没见他呀。
这下镇长知道出事了,把全村的壮劳力都发动起来,打着火把、手电,沿山路找下去了。
这一找就是大半夜,最后在一个山坳里发现了他的电驴子,连车带草药都摔倒在路边了。可是人没了。大伙就围着车四处踅摸,可是把那一带都翻遍了,哪有个人影呀。后来镇长没办法,正准备回去。忽然听见一声尖叫,大家连忙回头,看见王喜柱家的二小子指着头上,浑身直哆嗦。
大家举起火把、手电,都往他头上看。你们猜怎么着。那个客人居然吊在一棵大树上,就在大伙头顶上,瞪着眼睛也不说话。山风一吹,还晃晃悠悠的。镇长冲他喊:“你干吗呢?你老婆找你呢,都急死了,你还不下来?”可是那客人也不说话,还是愣愣地盯着大伙。
镇长也是个傻蛋,那活人能挂在那里让风吹吗?那客人早就死了,这时候所有人都毛了,也不知谁嚎了一嗓子:“有鬼呀!”真丢人,一帮子大老爷们撒腿就跑,跟骡子惊了一样。镇长和几个村长怎么叫都叫不回头。
为什么说有鬼呢?你们是不知道,那树那个高呀,直直溜溜的,就是镇子里身手最灵活的小伙子爬这棵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那客人是个城里人,可没听说过他有爬树的本事,怎么会死在这么高的树上?
我倒是没跑,心里挺难过,这收草药的客人每次都住在我家,我是个外来户,跟他就特别有共同语言,他又是我的衣食父母,三天两头雇我的车。没想到今天就折到这儿了。这一难过就没想到害怕。
镇长见人都跑光了,让我跟几个村长在这里看着尸体,别让野兽上树把尸首给祸害了。他带着几个人回镇子报案。那时候咱们还没有手机,不像现在这么方便。有什么事情,都要靠两条腿跑来跑去。
等镇长他们走了,我们几个才觉得有点不对劲,这山里太静了。平时我们也走过夜路,虽然晚上的山路很静,但还是有响动的。可是那天却什么声音也没有,虫子不叫,夜猫子也不叫,只是偶尔有风吹树叶子的声音。我和那几个村长越来越瘆得慌。
人一紧张就想撒尿,再加上小风一吹,身上一冷,更是憋不住了。山路旁边是一条深沟,咱们几个人都憋不住了,挨个去沟边撒尿。玉营村村长在撒尿的时候,忽然大呼小叫地跑了过来,那玩意都没来得及塞回去,弄了他自己一裤子尿。他给吓得,脸色那个白呀,指着深沟说:“这里面……这里面有东西。”
我们几个也吓坏了,商量了半天,这才一起往前探了探头,向下望,可是什么也没有呀。我们问那个村长看见了什么,他说沟底下有一个白影子,可是一闪就不见了。那晚上月亮还挺亮,要是沟底下有白影子,我们都应该能看到。有个胆大的村长又探头到沟边上往下看,可还是什么都没有。
我们几个只好躲在山路中间,既不敢太靠近吊着尸体的大树,又不敢太靠近深沟,这一夜真是难熬。直到第二天天亮,镇里派出所的警察才来到现场,又等到县公安局的刑警来了之后,才找人把尸首弄下来。现场勘测了半天,可是什么线索都没有,后来据说尸体检验什么也没查出来,最后给定的死因是心脏病发作。可是谁能信呢,心脏病发作,还能爬上那么高的大树?
从那以后,镇子上和附近村子里的人在也没有敢走夜路的了。可是大家都觉得这事情不吉祥,担心山上有不干净的东西,所以谁也不敢公开谈论这件事。可是山外的人不知道这件事情,所以还是有外来的客人赶夜路。
结果从那以后,偶尔就会有赶夜路的人死在路上。这事传得越来越神,越来越吓人,从那以后,一到夜晚,甚至镇上的路都没人走了,家家关门闭户,镇子像个死镇一样。
有一天,我往市里送货,可是回来没找到要拉的货,要放空了。我为了多拉个活,在市里的长途车站转来转去,眼看着天色晚了,就算是有人想进山,我也不敢拉了。正准备给家里打个电话说我不回去了,然后找个小旅店歇一晚上,明天再找活。
就在这时候,一个和尚拦住了我,他问我:“请问施主,能去韩家镇吗?”韩家镇在我们镇上面,那里人去得更少。我说能去是能去,可是今天晚上不行,要去等明天吧。那和尚说有急事要上山,非要晚上走。你们说,我敢应承吗?我是一口回绝,死活不答应。
可是这个和尚也铁了心,在我旁边一个劲央求,说他有急事。这时候长途末班车早就走了。平时跑山路的司机可都是老油条,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都清清楚楚,晚上走山路本来就不安全,更何况路上还有莫名其妙的危险。所以那个和尚是四处碰壁,抓到我好像是救命稻草。
见我拒绝,那和尚狠了狠心,从包里取出一个牛皮信封,一把塞到我手里,说:“你今天晚上送我上去,这里的钱都是你的。”
我打开信封一看,好家伙,厚厚一沓,我数了数,有三千多块啊。十年前,那可是笔不小的收入,够我干三个月了。我当时财迷心窍,为钱不要命,终于答应下这个和尚,送他去韩家镇。
那晚的情景,现在都像是在眼前。那和尚坐在我电驴子的后斗里。开始的山路还是一帆风顺,可是转过几个弯后,感觉就有点不对了。风大了起来,随风传来一阵阵奇怪的声音,就像是有人小声说话。但是说的什么,却听不出来。
想起那个收草药的客人的死,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我真是后悔,怎么会接这么单活儿?那和尚上车后就端端正正地坐在车后斗里,盘膝打坐,一言不发。我的车开得越来越快,那可是山路,拐来拐去的,我真担心把和尚甩下去。可是我提醒了他好几次,他也没有抓住车槽帮。说来也奇怪,这和尚倒像是长在车上一样,无论车怎么拐弯,他都坐得稳稳当当。
忽然,一个白色的影子在我眼前一晃。我一激灵,差点把车开到悬崖下,刚才了一脚刹车,就听和尚在我身后低声说:“冲过去。”我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这么听和尚的话,一拧油门,一拐车头又向前开过去。
车灯照到前面路上,只见一个浑身白毛的东西蹲在路上,看不出像个什么,长毛遮住那东西的脸,看不到它长什么样子,它蹲在那儿,也看不到它的腿。胳膊倒是老长,趴在身前,两只大爪子,紧紧抠着地。
我看到这个白毛怪,实在吓得不轻,可是现在实在没有退路了,只能往前冲。白毛怪看我车子冲近,忽然跳起来,这家伙腿也不短,足有2米高,跳起来居高临下,向我的车子扑过来。我慌了神,闭起眼睛,把油门拧到最大。听到身后的和尚轻声地念起经来。
也就一会功夫,我又睁开眼,你们猜怎么着?嘿嘿,什么都不见了。除了那和尚还在低声念经。我问和尚:“那是什么妖怪?”和尚道:“莫问莫问,快开车。”我看他不说,没办法,只好全速开车。
但是山路旁的林子里,好像有很多东西在追我们,时间越久,那些东西越多。我偶尔转头一看,能看到有些白色影子。好家伙,原来林子里有这么多东西。吓得我魂飞天外。
转了几道弯,忽然林子里蹿出更多白毛怪,足有五六只,最近的一只就扑到我头顶了。我心想这下完了,小命要搭上了。那和尚猛地站了起来,站在车后斗里,大声念经。这念经声好像炮弹一样,把我头顶的白毛怪震得飞了出去。其余的几只白毛怪又冲上来,也不知道那和尚在我身后弄了什么法术,一阵大风吹来,这些白毛怪都被吹进山林里。
我一回头,见和尚又坐在车斗里了,他见我回头,说:“看着路,不要掉进山涧里。”我不敢再回头,又是一通猛开。
约摸过了二十多分钟,那些白毛怪再也没出现,见前面有了亮光,原来是到前驿镇了,我正高兴。听后面的和尚说:“停车,快停车。”我挺奇怪,这都到镇子了,他干吗让停车呢?可是一路上见他有这么大本事,我是佩服极了,乖乖地停了车。
那和尚从车后斗跳了下来,站到我的车前,对前面大声喝道:“邪魔外道,还不显性。”向前一指,前面的灯光一下子全灭了,车到照耀下,我浑身冷汗直冒。妈的,哪里是前驿镇呀,我们明明是停在山路的一个大拐弯上,再往前直着开,非他妈掉到山涧里。
和尚还不上车,又站在那里足有十分钟,才重新上了车,对我说:“你尽管放心开吧,没有危险了。”我这时候对他是敬若神明,他就是让我直接开到山涧里,我也老老实实地按他说的办。
接下来的山路,虽然我是提心吊胆,可是还好,再没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又过了半个小时,终于到了前驿镇。我把车开到家门口,想先回去跟我媳妇说一声,再送和尚去韩家镇。那和尚却对我说:“施主,今天谢谢你送我一程,天色太晚了,你不要再送了。我自己去吧。”
我还真是不敢再出门了,这一路上吓破胆。可是从咱们镇子到韩家镇,开着我的电驴子还要三十分钟呢,这和尚要走着去,还不得走几个小时。我说:“大和尚,天这么晚了,你现在我家休息一晚,明天天亮了,我再送你上山吧。”
和尚摇摇头说:“不成,我有急事,施主放心,我走惯山路了。今天坐你的车只是为了赶路,剩下的路没多远,不碍事的。”我心里不落忍,掏出信封说:“大和尚,我没送到地方,这钱我不能收。”他把信封推回来说:“今天你已经帮了我大忙了,这些钱你收着吧。出家人四海为家,留这些钱也没什么用。”
我可不能占和尚的便宜,死活要退给他,他见我这么坚决,说:“要不这样,这钱我先寄存在你这里,等我办完事下山的时候,我再来你这里取。反正我上山办事也用不着这么多钱。”我一想,这也是个办法,就答应了。
我看他走出几步,又转回身到我跟前,递给我一串念珠,对我说:“施主,这山里有些不干净的东西,你拿这佛珠避避邪吧。”我千恩万谢地收了。说实话,这一路和他没说几句话,可是乍一分手,还真是有点依依不舍。一直看着他走出镇子,我这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