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都告诫过自己多次,再不在晚上去藏书阁,却还是不约而同地同日而至。想要见面!
他担心她那一个瑟缩,艳红的杯,本是葱白般细嫩的指看上去苍白无血,她大约想起了他,想哭,想逃,却只有身后的怀抱;她怜惜他,怜惜他的孤独,那个属于他的女子,爱重权力,爱护自己,多过于爱他。他们同样是霸气的人,同样是孤独的人,都是必须争的人,即便注定了陌路,却还是在彼此身上闻到了相同的味道,透过彼此的目,看到是的相同的影,孤高冷寂。
没有语言,在黑暗中相拥。
她发现,在他面前,总是脆弱,泪,总是轻易地流。他却喜欢她的泪,唯有此刻,才能感觉到彼此是真的相属,而不是这偷来的拥抱温暖。席地并肩而坐,相扣的手,一冷一热,慢慢地交融。
“她只是还不懂,以后会明白的。”承欢为她辩解,或者,是预言。
“等我登临巅峰,等她戴上凤冠?”玄烨苦笑,他自然明白她的聪慧,她的自矜,不会做出出格的事情。感觉到她浑身地颤抖,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别解释,别道歉。”先于他难以出口的拒绝,她先阻止,“谢谢你懂我,真的,这宫,让我窒息。”
突然吃味:“你该和他阔游四海。”
轻笑:“我们也可以。”
那时,不明白她说的我们也可以,到底是什么意思。很多年以后,当她把壮丽的山河缩减成一方沙盘的时候,才恍然记起。只是,早已错开了相扣的十指,连遥遥相望,都变为奢侈。
“是吗?”他转头,黑暗中,竟看到眼睛里晶亮的光芒。
她一愣。伸手覆住了他地眼:“你这样贪婪。吓到我了。”
伸手拿下她地手。包在手中:“你不必怕我。”
“不。”她收回手。屈膝抱住自己。“其实。你和她很像。把权放在了最先。总有一天。你想要我怕你。”
离她尺寸地手突然顿住。恨恨地收回:“算你狠!”她总能一针见血。他连一句反驳地话也说不出来。有时。总觉得她便是他镜中地影。一动一静皆是了然。本能地害怕。本能地想要靠近。却永远触不到。
“别把琪儿交给耿精忠。”承欢闷闷地说。“她地笑脸很干净。”
“不及你。”终于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你该多为自己想想。”
“与你为敌?”她抬头,幽幽地看着他。
有一瞬的闪神,仿佛见到了了紫色的光。学着她伸手覆住她的眼:“你的眼,太凉,我亦怕。”
轻笑,伸手拿下他的手,调皮地舔过手心,满意地听到他一声低吼,起身逃开。月光照射进来斑驳的影,她手里一抹轻紫。果然,袖中的帕,已经不在。他洗得干净,熏了她最爱的紫檀香。本就是为了有一日物归原主,如今,被她这样拿走,生了一种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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漱芳斋是宫廷戏楼,乐师、舞伶们白日里都在这里排演,承欢第一次踏进来,却起了疑心,这样安静,难不成,他们也要议事?
“承欢格格到!”小福子在院中高喊,尖细的声音在夏日的清晨,有点刺耳。
终于听得声音,一个雍容的女子,打开了门,款款地走出来,跪倒,行了大礼。承欢却是一愣,怎么行这样大的礼,叫了起,进去,又有数十人齐齐跪倒,吓了承欢一跳,幸好随着阿玛身边也是见惯了的,还不至于叫出声来,叫了起,在主位坐下。
尚音说明来意,拿出了曲谱。
“奴婢等十日内定排好曲子让格格品鉴。”那女子看过一遍,恭敬地回答。
承欢已是冷静下来,打量起面前的女子,大约三十左右的年龄,端庄沉稳,只是……对她这般恭敬是为何?既如此,就:“名字?”
“奴婢舞云,算是这漱芳斋的主事。”
“哦?”承欢挑眉,扫过众人,倒有发现,“全是女子?”
“是。”舞云回答,“男子在宫中行走,多有不便。这漱芳斋在御花园之内,多有内眷往来。”
理由,再明显不过:“舞娘呢?有会跳剑舞的吗?”
舞云一愣,摇头:“这倒没有。”
“那有有武功底子的吗?”承欢又问。
“格格说笑了,咱们都是以卖艺为身的女子……”
承欢抬手,示意她不必说了,习惯性地仰脸挑眉。殿中,她坐在太师椅中,娇小的人儿,其实,是娇小的,然而仰脸敛眉,却偏偏冷眼将满殿的人,都笼罩在了她的目光之中,高傲,有一丝冷冽掺杂其中,带着不怒自威的傲气,让人不敢多说一句,多动分毫。突然明了,这一群贱籍乐女,为何对她这样虔诚。轻笑一声,站起来,到门口轻语一句:“要是宫里的人,都想这般懂得尊卑有序,本宫倒也不必争什么了。”
反应最大的却是跟在身后的尚音,不过也只是一瞬。走在前面的承欢只做不觉,心里一片苍凉,她的额娘,还真是无所不能。其实,看到词的时候,便已经明了,一夜能做出这样的词,不可能。她只有选择迎面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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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音一回承福宫,就去寻林以南:“你可有告诉格格什么不该说的话?”
“怎么?”林以南疑惑,若说是她便是和硕格格的事情,她已经接受了。不然,也不会选择如今的蛰伏。他也不会日日为她针灸,再以药相辅。
“没说?”尚音不敢说出实际,看了今天格格的举动,突然没了信心,这孩子的聪慧,到底有何等惊人。
林以南摇头:“我什么也不会说,只希望她远离一切。”
“最想不过带她上灵山,她未必愿意。”尚音冷哼一声道,“况且,老头子也并不比咱们仁慈。”
“别把我算作一伙。”林以南沉声道。
尚音不再与他争辩。若是没说,当务之急便是摸清楚格格的想法了。
“尚音,格格让你去做些糕点,要送去乾清宫。”刚出来,锦佩便过来吩咐。
尚音问:“乾清宫?”
“嗯,她是这样说的。”锦佩耸肩,她也不明白,怎么又突然想起这个。
尚音不再问,想着各人喜欢的口味,吩咐了下去,让赶在午膳之前做好。承欢却是去了西书房,叫了如蘅,候着糕点做好,两人各拎了食盒往乾清宫去。承欢先往御书房去,让如蘅去留住两个阿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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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阿玛!”承欢横了一眼拦路的吴良辅,脚下步子轻移,已经进了御书房。
皇帝抬头,见是她,倒是张开了怀抱,问:“身子好了?怎么现在过来?”
“身子好多了,下厨做了些糕点、冰粥,皇阿玛可赏脸?”承欢把食盒交给宫女,由着皇帝将她抱起。
“欢儿做的,当然要赏脸。”皇帝抱了她到炕上坐下,又吩咐,“叫两位阿哥也过来吧。”
“如蘅姐姐也做了,在上书房了。”承欢答,“就叫一起过来吧。皇阿玛日日一个人用膳,太冷清了。”
“也好。”皇帝笑答,向外面叫了一声,吴良辅立刻去请。
不多时,便领了两个阿哥并如蘅过来,宫女已经摆好了碗筷。见过礼,上炕坐下,皇帝把承欢抱着坐在了身前,正好围坐。
炕桌上,掐丝官窑高脚圆盘里,放着数十样精美的糕点,有金黄的桂花糕,翠绿的绿豆糕等样样都是晶莹剔透,各以模子刻出了图案,已是色香味俱全,香浓的八宝粥却是凉的,细滑润口。
“就你鬼点子多。”皇帝点她的鼻,胃口大开,吃了不少东西,比起寻常油腻的御膳更易入口。
吃饱,还不忘打趣:“怪道全儿日日过去,夏日了长出不少,原是被这个小贤妻养出来的。”
“皇阿玛!”承欢不依地嗔,“只准皇阿玛坐拥佳丽三千,还不许欢儿好好照顾二哥哥?”
本是大逆不道的话,经她亦嗔亦撒娇的声音说出来,却是可爱,惹了他一阵大笑:“好了,给你三分颜色就开了染坊。”抱起她,丢给福全,“让你好好照顾你的二哥哥。”
“是。”承欢点头应下,搞得皇帝有些哭笑不得,竟这样护着,正大光明地护着。突然,生了一种恍惚,仿佛回到幼时,也有这样一个女娃,靠在自己怀里,甜甜一声“表哥”,便是那个人冷眼相对,她依然固执地腻在他怀里,不肯离开半步。
承欢看着皇帝走神的模样,轻笑,仰头问福全:“二哥哥,下午陪我去漱芳斋玩,好吗?”
“漱芳斋?”福全疑惑,去漱芳斋做什么?心里已经有了肯定的回复,只是……看向皇阿玛。
“去吧,难得一次,对不对?”这话是对福全说的,却看着承欢。
承欢乖乖地点头:“皇阿玛真好。”跪起身,攀住他的颈,在他脸颊上落下重重一吻……惊了一殿的人。皇帝却笑着揽住了她:“原来你就是这么俘虏咱们大清第一巴图鲁的心的,真真让人又爱又恨!”
“皇阿玛恨欢儿?”承欢眨着眼睛问。哪里有悲伤模样。
“你啊!”拧她的脸,承欢呵呵地笑,挣扎开来,又躲进福全怀中,执了她的手轻轻的揉,笑得有些无赖。
引了一室的笑。台下,承欢的手握住一块莲花型的玉佩,沈家的情报网,果然无孔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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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瘾,再次相拥的时候,已是熟练,仿佛交颈的鸳鸯。
再次并肩而坐,她告诉他:“这次,我要争,别恨我。”
他一颤,十指相扣的手,加紧了力道。
“你是怕我伤了自己,还是你?”她问。
他不语,松了手,轻轻地握着,怕紧握便是彼此伤害。“以后不能来了,她已经知道。”
“我不会来了。”她转头,说得干脆,“我想逃,想争一份海阔天空。”
“海阔天空?”他重复,心里生出向往,更多的却是担忧,她到底想要什么?到底是争?还是逃?
“玄烨。”第一次唤他的名,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其事的语调,“你不是替身,不是任何人的替身。”
“你……”
她捂住了他的嘴:“别问我为什么知道,只记着这一句。在我心里,你独一无二。”
感动,更多的却是苍凉:“那你又是谁的独一无二?”
“善待二哥哥。”她不答,靠近,冰凉的唇轻轻的抚上,仿佛落蝶,轻轻一碰便离开,转身要走。
“不准!”痉挛一般将她搂住,才发现,竟是跪立姿势,手刚刚好环住她的腰。
“你……”积淀了许久的勇气,颓然倒地,他竟然如此恳求。靠在他怀里,与皇帝一样的龙涎香味,和她的紫檀香揉在一起,混合出一种旖旎,乌黑的凤眼水波流转,渐渐变幻出紫色风光。他看得痴了,伸手抚上,未曾触到眼,先触到了冰凉的泪,低头……吻住,舔砥。太过年幼,还不懂情事,凭着直觉靠近,互相温暖。
夏日的夜,漆黑的殿,书卷的水墨香气,混杂着龙涎香、紫檀香,形成特有的味道,舌尖轻轻舔过,紫色的眸流出晶莹的泪,亦是咸涩,只是冰凉失了温度而已,一如怀中微凉的身体。
“你疯了。”她喃喃地责备,却带着欢喜,“你这一跪,我许你欠我一生情。”从怀中掏出一根丝线来,用力一扯,丝线断裂的声音,在幽静空旷的殿内格外地响亮,他一阵颤抖。她却摸着了他的手,将一个冰冷的物件套在他的手指上,“这东西,外人从来没见过,你可以天天戴着。”
无措地收紧怀抱,她许他一生情,料定了他会欠她一生情,他无从反驳。回到寝殿,才看清楚,是一枚扳指,艳红若血的鸡血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