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歪在炕上看一本《诗经》,承欢赤脚而来,身上再不穿紫色衣裳,月牙色云锦掐银丝的中衣,乌黑的发泄展襟前身后,还在滴着水,更见乌黑油亮。洗去一身紫檀香味,又添一阵暖香,暖暖的。站在毡床之下,颊上红晕比以往的桃红色浓重许多。
玄烨已是看得痴了,这美人出浴图,无论如何也不能事先想到的。突然觉得身上这一身明黄有些碍眼,他也该穿一身银白,才配得起她如今的脱尘。低头看那裤腿之下一双藕足踩在艳红的地毯上,拉了她坐下,接过她手里的棉布替她擦发,细细地包起,自上而下轻轻地缕,温润的发一点点散发出香味来,才问:“放了什么花?”
“玫瑰。”承欢答,盘膝坐在床上,有点窘。倒不是因为第一次有男子为她干发,阿玛、三师傅、四师傅都曾经为她洗发擦发。
“是真的喜欢?”他问。本是一副清冷的性子,却总耐不住寂寞,又或许是一身本事总不肯隐藏,绽放,便像是带刺的玫瑰,美而艳,只是有刺,轻易靠近便会伤了自己,只是却也易折,只是表面的刚强罢了。私下,她总是安静,一本书、一壶茶、一炉香,她可以静静一日,任外间翻天覆地也不能扰了她。总是……恣意。艳美带刺如玫瑰,清冷高洁如莲,都是她。
“我以为你知道。”承欢的答案,模棱两可。花,亦是有风骨的。人的喜或不喜,并不能改变什么,它自古生长着,仿若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实则骨子里却是骄傲的。譬如玫瑰,有一身刺,她最喜的红玫瑰,刺又要比旁的玫瑰大一些密一些,只是,是警告旁人不要轻易触碰,还是提醒,想要劫取我的美,得要付出等量的痛?她,便是如此,生了这一种痴,却被三师傅误会了悟了道,倾心相护,“其实,不值得。”
“什么?”玄烨一愣,她的话,很轻,似叹,带着自嘲无奈。他不喜她妄自菲薄,“这玫瑰的傲气配你,总不至于太过落了下风。”
承欢轻笑,往后倒,倚在他怀里,他也痴,痴得以为他懂得她的傲,她的痴,只可惜……他不懂,因为,他太爱自己。未干的发一点点濡湿衣襟,起先的温热渐渐散去,两人同时打了一个冷颤,却笑得开怀,拉过锦被盖上。
“在帐顶开个洞,看漫天繁星,大约,咱们也能算‘以天为庐以地为盖’。”承欢轻语,伸出手来,仿若要抓住……
“欢儿,怎么回事?”玉白的手臂上,有斑驳的伤,或青或紫,有些可怖,狰狞。怪道方才觉着有药味,原是受了伤。
缩回手,藏进被窝:“无妨,擦过药了。”
“是莫桑?”他的声音寒冽,即使没有修习内力,如此也飘散出寒气来。
“吃了药。压制晕血地副作用罢了。”承欢按住他地手。“别动气。这段日子。我不想你为我争什么。”
“可是。你却在为我争。”他满是怜惜。拿出她地手臂来。两个手臂上都是。回想着方才地打斗。想象着可能受伤地地方。自责、心疼一点点地泛开来。感动一丝丝地晕开。低下头。轻轻地吻。冰凉地臂。青紫地伤。淡淡地药香。仍然细腻柔嫩地肌肤。有些。情难自抑。
承欢看着他这般小心翼翼。倒像是虔心地膜拜。抛却了羞。静静地看着。许久。才说出一句:“也只有在这里。我才可以为你争。”
玄烨一愣。抬头对上她地眼。轻轻地笑。低头钻进她怀里:“那我。可以撒娇?”
承欢被他如此模样。彻底逗笑。却是伸手环住了他。郑重地承诺:“可以。”发纠缠在一起。一径地黑。明黄、银白地衣。揉到一起。竟意外地和谐。
承欢突然推开他。下了炕。转眼。拿了剪子过来。玄烨顿时明白她要做什么。盘腿坐好。承欢欢喜。小心地剪了一段。打开枕边地盒子。抽了一束自己地发。靠着窗栏编起了络子。曾经看尚音编过。柔软地丝线搓成股。经她地巧手一番编弄。很快便成了别致地络子。挂在扇上、腰间皆是美丽。连阿玛身上不少东西。都是她亲手编制。只是。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动手。会是用两人地发。一径地黑。一径地柔软冰凉。有些恍惚。到底是谁地。
白的指灵活地动着,乌黑的发穿梭其间,本来再没可能相触的东西,却是紧密地结在了一起,完成,竟是一只展翅的蝶。她拿了在手里,在他胸口、腰上比着,总是不满意。
“这个,真该珍藏的,我不希望别人看到。”玄烨接过来,小心地捧在手中,“这次,再不能依你。”
“也好。”下床寻了一个盒子过来,小心地装上,却不给他,痴痴地看了许久,才说,“我也做了一回傻事。”这算是承诺,还是永别?
“不傻。”他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看着他,郑重地许诺,“我允你一句,这结发之谊,我爱新觉罗玄烨,此生绝不辜负。”
“疯子!”喜愁难辨,只说出这句模棱两可的话,他不懂她。只是,却也不怨,他原该不懂的,毕竟,他们自幼所受的教导不同。他生来就被教导要成为帝王,而她,只是自己恣意为乐罢了,如今想来,除了为了保她性命,大多现在所学所懂的东西,都是她自己感到好奇,才学了,没有太多的拘束,甚至不懂三纲五常。她最看重便是一个情字,而他,永远不会。只是,还是被他吸引着。他的傲,他只为她绽放的柔,第一次尝到了拥有,不只是宠溺,期待着她回报的付出,沉重,却意外地甜蜜。旁人的奉献太无私,让她生了懒惰,却积累了太多需要还的债,用疏离自欺欺人地以为自己不愿领情,给自己不回报的理由,卑鄙地很。唯有他一双眼,无论走得多远,回头处,他总是直直地望着,盼着回报。捧住他的脸,深深地看,“早晚,我会因你万劫不复。”
“不会。”他说的笃定,从没有想过要伤害。第一次不懂时的伤,已经痛地够深,再不会重来一次。
“我信你。”她温柔微笑,覆上他的唇,轻轻一碰,便逃离,额头靠着他的肩膀。骗他,也骗自己。最不屑撒谎的她,终于也对他说出了谎言。
玄烨满心感动,说了太多承诺,唯有这一句“我信你”,才让他觉着踏实,终究不负他这一次反抗,她值得他尽力一拼。
只是,终究不同,她一心想逃,他却想要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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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起来,叫人进来伺候,李德全亲自执了象牙梳替玄烨梳发,却发现……手下愣住,虽然猜到是怎么回事,只是,在这地方剪了那样一束,怎么梳发?
“我来。”承欢从里间拿了发出来,放在一旁,用梳子替他梳顺了发,挑出那一缕断发来,细细地缠上,又挑了宝蓝色的锦绦做饰,编在发中,仍用明黄色八宝结穗打了系好,问,“怎么样?”
“格格巧手。”李德全自然说好的,心里暗暗梳了一口气。这格格也当真大胆,连三阿哥的发也敢剪。若是被皇帝知晓,她自是无事,只怕,他便成为了替罪羊。
承欢知他心思,安抚地拍他的肩,拉了玄烨起身,仍照着昨天的样子替他穿戴好。
正要传膳,却是如蘅领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岳琪儿、宁嫣。两人知她心意,算是微笑相迎。
岳琪儿心思简单,只知道三哥哥喜欢承欢,两人终究能在一处,便是好事,还不曾想到会伤了二哥哥,所以并不介意。如蘅知道其中情弊,更不会表现什么,倒是宁嫣有些不悦,先前那般缠着二哥,如今又和三哥不清不楚,早早地学了三从四德的她,只觉得她不知廉耻。心里生了鄙夷,只是畏惧三哥脾气,不敢表现罢了,面上却是淡淡的。玄烨虽不畏人言,却不想承欢受了委屈,也免不得忍了,并不与她有亲热之举。
才用完早膳,吴良辅已经过来请,领了一道往前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