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九地黄流乱注 余杭暗换上元
作者:过云烟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127

9九地黄流乱注 余杭暗换上元

谁家银火九重烟,散落枝头入绮筵。朱阁难留心喁喁,白楼强托意拳拳。

语焉别舍空魂悴,行矣他乡莫泪涟。暂许春辞归未稳,听春犹恐太缠绵。

——破渡钞

戊申岁末,洞庭寒碧。过卿辞与李觞乘一叶扁舟,桂棹兰桨,稳泛沧浪空阔。

少女难得换下一身素衣,换过一件玄色大氅披着。她领口的一圈兔毛,颜色宛如浓墨。冻风扫过,那圈兔毛茸茸地拂着她的脸颊,李觞只觉伊人仿佛亦是一只猎户永远捉不到的,眼神永远讥诮的兔儿。

午后时光尚早,两人钓得几尾鱼,随意取火,烤了来食。过卿辞一时忆起旧日一干故人,不禁神游。李觞见她神色如此,亦不多问,只将两人用过的狼藉杯盘,折下水去洗净,收拾好之后,盘膝坐到船尾,消一消食。

“那个东京留守杜充,为阻金兵南下,弃汴梁城南逃时,扒了黄河大堤。决口之下,河水夺泗入淮,金兵倒未影响多少,却使大量百姓流离失所。如今,两淮上下瘟疫肆虐,加上被淹死的百姓,至少已经死了二十万人了吧。”李觞眉目冷淡,言语之间,并不见悲戚,“此后数十年间,黄河怕是会或决或塞,迁徙无定了。宋室开国以来最为富庶的两淮地区,毁于一旦,或许咱们倒当真可以看看,他赵构如今,要怎样握紧这半壁江山。”他伸手入湖,掬起一捧刺骨的寒水,看其泻出指间,轻轻一叹:“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呵呵——昆仑砥柱?赵构都没有这个资格,杜充这么个乱臣,此举倒惊世得很哪。”

过卿辞来到他的身后,放眼玉鉴万顷,低声开口:“此人嫉贤妒能,又极残暴自私。宗泽爷爷谢世之后,两河义军皆自遁隐。赵构手中尽是此辈,真是宋室之哀。”

李觞看了她一眼,侧身看向远处,淡淡道:“道君皇帝以来,宋廷一直够悲哀的。”过卿辞一时默然,过了一刻,她开口道:“浩然,我要出去一段时间。”

李觞闻言,过得半晌,淡淡“嗯”了一声,又道:“总之有了难事,记得回来就是了。”过卿辞应了一声,忽然想到一事:“钟相若是再筹备些时日,过得一年半载,或许是要称王的。”李觞略一颔首:“我有分寸。”

两人直至傍晚时分,方才泊船靠岸。是夜,过卿辞简单收拾了一下行装,次日拂晓,便买舟顺流而下,北去江淮。李觞立于楼头,临风祝酒,却也不曾想到,此后一别七载,彼此再见之时,已是一场太过深恸的黯然。

过卿辞一路舟行,于年关时分,又来到余杭地界。她回想当日胡瀛所言,一番寻访之下,便于孤山南麓,见到了结庐而居的少年。除夕之夜,二人围炉夜话,过卿辞此刻始知少年口中曾言的远房兄长,便是是年殿试中魁、得赵构赞赏欲钦点状元的胡铨胡澹庵。然而,也的确一如少年所言,他的这位兄长,痛陈时弊,慷慨激昂,果真遭了排挤,不过被朝廷任命一个抚州军判的职位;而后,其人又遭逢其父病故,是以丁忧归家,守孝未曾赴任。

过卿辞听着胡瀛细细说些余杭风物,心里想着,赵构尚有识珠慧眼,却无任贤之心,宋室及此,奈如之何。后来上元夜里,她与胡瀛同游灯市,钱塘府的古来繁华,战时犹浓。二人在街边茶点摊前,各自吃了一碗酒酿圆子,便放舟入了西湖。

老艄公见两人是一对少年男女,夜游湖上,却各自双手空空。他又见过卿辞容色清冷,胡瀛澹泊沉静,老人家在这节日的气象里,便有心打趣二人:“小哥儿怎地不买些香药果子,给姑娘家带着,游湖一没些花灯焰火,二没些吃食,可是要比旁人无趣了些呐。”

过卿辞闻言,向老人家浅浅一笑:“我们刚吃了茶果点心,就是游湖消一消食的。”她对着寻常百姓人家,往往展颜之间,韶光流转,笑靥颇为和暖惊|艳;胡瀛此时亦对老艄公含笑称谢。广月之下,湖光之中,老艄公只觉若不是自己眼花,这一对少年男女的风姿行止,直是宛如出水妖灵、落凡神仙一般的飘然好看。

后半夜归来草庐,过卿辞说起三五年前,东京城的上元夜里,也是这般的花市灯如昼。她每每游街归来,总有暗香盈于袖底,却是那些一年都难得一见的许多官家小姐、富户千金,街桥之间,巷陌之里,几回笑语擦肩,都染得她那从来不施粉黛的发梢衣履,尽有芬芳浅浅。有时,三更之后,回顾街市,着实会见到有不少蛾儿雪柳,四下遗落。而步出朱雀门,自州桥南去,当街的水饭爊肉,干脯杂嚼,每个不过十五文钱,俱是后半夜依旧买卖不歇。她独爱那夏月里才常见的冰雪元子,却偏生每年上元夜游的时候,总也想要买得来吃。六七岁之后,龙津桥畔的那一家“曹家从食”,便留意上了自己这位小小怪客。每每再到上元时节,那“曹家从食”便能如夏月里一般,用个梅红匣儿盛贮满满一匣的冰雪元子,独独卖与她,教她整匣儿带走。她就这么捧着匣儿,赏灯猜谜,既食既走,观幻花焰火漫天流连。几日之后,自有卫寰帮她去把那匣儿还与店家。

——卫寰。

这名字低回在她心底,辗转经年,深藏沉寂。却终于,在如今她与那人相失两载之后,似这样不禁意地,被她头一回这样飘然地一语带出,淡淡言及——却原来,丙午岁末之后,彼此不曾同携的上元佳节,已是第三个。

寻思旧京洛,是年少疏狂,歌笑迷著。彼此的驰道同载,上林携手,俱是琼枝璧月春如昨:而别后华表,身心寂寞,所交所游,无一,不是强念行乐。

——又争言,飘泊。

过卿辞敛袂轻嗅:呵,自是粉淡衣襟,东风长妒花萼。

胡瀛温了米酒,两人梅间月下,徐徐对饮,既不举杯相邀,亦无多絮语。过卿辞对着眼前少年世间殊绝的风华秀骨,并无些微绮念。两人彼此,就这么只合相看,无可相亲。

一时天色将明,湖上灯船渐稀。少年取来紫竹,箫吟幽渺,过卿辞亦出得屋去,折梅舞月,而此前,少年一直是细斟浅饮,过卿辞又自身负修为,二人却是任谁也无一丝中酒情怀。过卿辞以梅代剑,横枝点过疏影琼姿之间的一朵碎萼,仰首折腰,看屏山翠掩,看沉水倦熏皆成倒影,心想原是醉里,自己也无可能暂时忘却,那些京华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