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研书:胡瀛
作者:过云烟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527

禁研书:胡瀛

与卿辞阔别两载,再见之日,彼此之间,也无甚眷念言辞共话。然而当日萍水相逢,一夜游湖、或许推心,想来所谓君子之交,原该是我们这般平淡亦无间的相处。

她记得我当日结庐孤山的打算,如今寻到这里,与我共度除夕。于我而言,倒不失为一场故人远道而来的衷心欣喜,不亦乐乎。我同她说起兄长澹庵,说起余杭风物,乡土沛然,她亦同我说起洞庭湖君山第一楼。只是我对他们这些江湖之事,实在不甚了了,只好含笑一听。卿辞对此间湖光山色的秀妍之美,并未表现出半分迷恋激赏,始终只是淡淡应声,却也聆听得十二分仔细。她似是不经意,却又似是不自禁,总愿随口便拿些汴梁城里的市井风物,与之相较。我察觉她虽容颜淡淡,骨子里,却自有一份烟视萦绕牵缠,娉娉袅袅,无系无拘。那烟视,仿佛在她的不察之间,时时矫矫,时又魅行,出其心腑,傲然无遮,睥睨亦无遮。

她是这样的不可爱,却是终究,无人能够否认她的动人。这个苦苦,苦苦,眷恋着旧都的,神秘莫测的卿辞,冻眉冷眼,玉骨冰肌,如此哀怜,如此堪惜。

当年初遇,她的意态言辞之间,对着宋廷,绝然是一派不屑与自矜的批判,仿佛那却是她之于这个宋廷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一般的态度,我不曾在意,也是为着自己着实没有在意的理由。如今孤山重会,我以为,彼此既然俱为黎民黔首,那么再怎样的家国之辱,切肤之痛,捱过那些时日之后,也总该痛至麻木,无锋无波。然而,她时常即是这样地不拘不避、一时情起便是锐不可当的一番怆恸——旁人若是未见其恸,自然还好,若是,纵见得她恸,却终究未省她痛——她这又是,做给谁看呢?

不,或许,原本我便错了——她歌她哭,她悲她啸,原是从来不曾理会旁人眼色青白几何,侧目与否。而她其实,终究也许只是一身无悲无喜罢了。她所有的歌哭,原是因为我已省得,因为我已感同身受,并情愿生受——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会见到,她那轻言浅话之下的,灭顶窒息的无望痛楚。

——可是卿辞,无论如何,何必,这么痛呢?

苍生,百姓,乱世里血泪横流的凄苦离散,哪朝哪代,都是这样的。而改朝换代,江山易主——对百姓来说,舔好伤口,擦干血泪,日子不也就这样凑合着,得过且过,咬牙挣扎着挺过去了吗——何况我们,终究还是没有改朝的。改元易主,这个年代终究也还是赵氏的宋廷偏安,如何不是幸事:那个亡国之君,不见得太好;而这个开国之主,也未见得太差。纵然是深可见骨的伤口,在那么多时日过去之后,也该日久弥坚,也该冷硬了些吧——你这样一次一次地撕去结痂,一次一次自虐般地淋漓血肉——卿辞,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又或者,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痛得这样……这样不死不休。

我有些想要避开那些家国的话题,于是同她谈起,那些有宋以来的词章名作。话至宣和年间,她忽轻叹一声:若早生三十年,想见的人,大约都可以见到了。她伏在案前,仿佛酒意已微醺。莫名之间,我轻声开口:即使早生三十年,我们也避不了这靖康兵燹之祸。

避不了,至少身心俱老,也不必苛求以盛年之龄,必以扶弱拒虏,以戮身之力,俱交付于此誓挽社稷倾颓之责任呵。她转着酒杯,低声,细语,眼底宛然有光华流曳无定。

卿辞,没有人逼迫你罢。我抬手轻轻抚了一下她削峭的肩膀,叹息着劝慰她:如果没有人逼迫你,你也不要,太和自己过不去。

她良久无言,我起身,准备去厨房温一温案上冷透的米酒。转身的一刹那,我始闻她轻轻地说了一句:是这个家国与我过不去。

她抬起眉眼,空洞洞地望向屋外的湖山,语声低回,亦苦,却坚定:

——“而我,不想过去。”

注:

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出自南宋张元干《贺新郎•送胡邦衡谪新州》。咳,这是……南宋的。但,其实吧……我的意思是,这里可以当作李觞先感慨的嘛……反正贺铸也借用过李白的“云想衣裳花想容”,秦观也借用过钱起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晏几道也借用过翁宏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我说这么多只是想无耻地表达一下:列位看官,且当这一句是李觞的吧╮(╯_╰)╭

那个东京留守杜充,为阻金兵南下,弃汴梁城南逃时,扒了黄河大堤。《宋史•本纪第二十五•高宗二》:“(建炎)二年……是冬,杜充决黄河,自泗入淮,以阻金兵。”

此人嫉贤妒能,又极残暴自私。宗泽爷爷谢世之后,两河义军皆自遁隐。《宋史•列传第二百三十四•叛臣上•杜充》:“性残忍好杀,而短于谋略。”“初,宗泽要结豪杰,图迎二帝。泽卒,充短于抚御,人心疑阻,两河忠义之士往往皆引去。”

胡铨:字邦衡,号澹庵,南宋政治家、文学家,对金主战派大臣,一生忠义节烈。

她每每游街归来,总有暗香盈于袖底……着实会见到有不少蛾儿雪柳,四下遗落。出自辛弃疾《青玉案•元夕》:“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关于这首稼轩词,最为人熟知的一句,自然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辛弃疾词中所写,也是一个上元夜,只是可惜故事里的过卿辞,却再也无法在灯火阑珊处,寻到她的良人。

而步出朱雀门,自州桥南去……那“曹家从食”便能如夏月里一般,用个梅红匣儿盛贮满满一匣的冰雪元子。出自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二•州桥夜市》,此书为时人追忆北宋东京城市风貌的著作。故事这里提及的“水饭爊肉,干脯杂嚼,每个不过十五文钱,俱是后半夜依旧买卖不歇”、“夏月里的冰雪元子”、“龙津桥畔的曹家从食”,均为书中所载;过卿辞生长于斯,对那个城池的无限眷恋,自是一往而深,可惜我只能从前人的著述当中,摘录那些,于我而言是完全陌生的字眼,来假托卿辞的故园之恸。

“寻思旧京洛,是年少疏狂,歌笑迷著。彼此的驰道同载,上林携手,俱是琼枝璧月春如昨:而别后华表,身心寂寞,所交所游,无一,不是强念行乐。——又争言,飘泊。过卿辞敛袂轻嗅:呵,自是粉淡衣襟,东风长妒花萼。”“过卿辞以梅代剑,横枝点过疏影琼姿之间的一朵碎萼,仰首折腰,看屏山翠掩,看沉水倦熏皆成倒影,心想原是醉里,自己也无可能暂时忘却,那些京华人事。”出自南宋张元干《兰陵王》:“卷珠箔,朝雨轻阴乍阁。阑干外、烟柳弄晴,芳草侵阶映红药。东风妒花恶,吹落梢头嫩萼。屏山掩、沉水倦熏,中酒心情怯杯勺。寻思旧京洛,正年少疏狂,歌笑迷著。障泥油壁催梳掠。曾驰道同载,上林携手,灯夜初过早共约,又争言飘泊?寂寞念行乐。甚粉淡衣襟,音断弦索,琼枝璧月春如昨。怅别后华表,那回双鹤。相思除是,向醉里、暂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