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研书:完颜咏戈
我自然是为着她的缘故,才在短短一年出头的时间里,把汉人的这些措辞说话,昼言梦呓,终于练习到如今这般通畅的境况的呀。
那年瓜洲附近,初见相别之后,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国相身边,根本不知如何向国相大人禀报。国相大人却似一眼看穿我的心事一般,什么也没有向我问起。
后来,国相大人北归,要我会合四皇子殿下,助殿下继续在南边的征战。国相临行之前,我自觉心中惶愧,竟不知该如何与他话别。国相微微一笑,以手轻抚我发顶,道:“小戈长大了,有心事不好意思和兄长们说了。”我满面通红,低声嗫嚅道:“您不怪咏戈么?”国相闻言,呵呵长笑,没有回答我,扬鞭拔营远去。
会合四殿下之后,初初那段时日,殿下很诧异我如今汉话说得与日渐佳,却也没有向我询问些什么。
黄天荡那一段旷日持久的战役里,最后的最后,我竟可以再度见到朝思暮想的她,这当真是上苍对我最大的恩宠。
我不想再失去你的踪影,只是这个想望,终究只是一个莫大的奢念。
然而我想要见到你。
——我想要找寻你。
开拔北归之日,临行之前,殿下对我笑道:“我此番终于知道,小戈你如今是为何将汉话讲得这般利索了。”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与国相临别之际对我的宠溺与淡淡叹息,竟仿佛一般无二。而我除却一如当日的惶愧,也终究不知应该如何作答。
淮南苏北,山东两路,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几乎忘却时日悠长。梅风地溽,虹雨苔滋,一架舞红都变。那些漫漫消磨的年华,在我日复一日的寻寻觅觅里,宛如一瞬。国相和四殿下,大约都是信着我的这一场无聊为伊……可是可是——我不认为、自己是、因为无聊、才思慕着她呵!
然而,人今千里。纵然是梦里相逢,我也只能黯然地思量:纵然是自己的梦境里,于她而言,我或许、都终归只是她的一个过客呢。
——如果真的是这样,是否可以告诉我,为何在东平府,我又一次得以遇见你。
天可,怜见?
天可,怜见。
这一次,我真的不要再与你一眼相失了啊……
——我自然知道,你是不屑避我的。所以连日以来,你对我从来都是冷叱,却从来都没有改变自己丝毫的行踪。你在泰岳流连的这段时日里,我时时都想见到你,你叱我走开,我便走开,我不想惹你嫌恶的,只好在相距几乎追随不到你的地方,惶惶却欢喜地缀着你。可是倘若一不小心失去你的踪影,你可知道,我有多么心慌。
那是我又一次失去了你的踪影,又是惶急又是委屈地在泰岳群山之间寻觅了几天,终于又一次见到你。望着你薄怒冷峭的冰雪容颜,我只有咬着嘴唇低下头去,黯然又绝望地等待你的又一次淡漠相逐。
然而这一次,你没有叱我逐我,还为我向山野人家请炊,甚至邀我一路同行北上。
——这一切,不是梦罢?
——无论是不是梦,我都不要辜负。
济南府的明湖舟上,你可知道,我如今一言一行,皆是为着……我多么希望、自己足以与你相配。
你一定知道的,不然你何以对我轻讽:“你不必刻意把那些个被你们金人改名换字的城池,依着我宋室的习惯唤作旧称,你便是依着你们金人的叫法,我难道便会听差了不成?”
——我自然知道的,你不会听差。可是我知道,你厌恶我是个金人,我不想给这厌恶,增添一丝一毫可能加重的砝码。唉,你到底要待我怎样,我是全然不知所措的——才为我置下衣履,又用那么无情的言辞打击我,我到底应该如何面对你。
只是,我终究不是汉人,不是吗……所以,对你而言,我终究,还是有可以利用的价值。
——是这样罢。
因此,只要不是太过牵扯家国,牵扯战事军机,你要利用我的一切,我都不会拒绝。我虚弱地想着,如此哀伤,如此坚定。
——我好珍惜,这些每一个与你共渡的朝暮。
注:
晨游泰山,云雾窈窕。乘彼白鹿,手翳芝草。出自三国曹植《飞龙篇》。
“他们如今是在韩州”。《宋史•本纪第二十六•高宗三》:“秋七月乙卯,金人徙二帝自韩州之五国城。”故事这里是青夏时节,徽钦二帝在韩州。
“无意间却荡入藕花深处,小舟顷刻便被水面曲曲的荷田缠住”。写到济南府,如何能跳过大明湖去:)李清照《如梦令》:“误入藕花深处”。说的便是这样一种光景吧——何况,莲叶何田田,莲子清如水,那么喜欢过卿辞的完颜咏戈,终究还是一个很令人堪怜亦堪爱的少年罢:)
梅风地溽,虹雨苔滋,一架舞红都变。出自北宋周邦彦《过秦楼》。后文“无聊为伊”,亦是出自词中。小戈念着过卿辞,倒不会“才减江淹”吧,“情伤荀倩”却是一定的——他们不曾明河影下,同看稀星数点;济南府的明湖泛舟,大约会是少年至死难忘的欢愉吧,可惜家国的阻隔,他清楚地绝望着这份感情:他想他终归只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她却是他终此一生亦无法走过的秦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