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两宋河梁秋色 何堪燕北江南
人道多情蚀少年,当时执手共婵娟。韶华落尽违秋色,怅望山河夏未悛。
——破渡钞
天遥地远。万水千山。靖康元年之后,过卿辞流落天涯经年,转徙八闽、吴越、潇湘、江淮等地,终于在建炎四年的夏月里,在于宋室而言,那个允称极北的金国韩州,又一次见到了赵桓。
如今,被金国封为重昏侯的赵桓。
过卿辞从来不曾在意完颜咏戈究竟身份几何,即使在少年一路安排打点、畅通无阻地引着她来到软禁赵桓的府邸跟前,她依然对少年的一切丝毫不闻不问。完颜咏戈彼时已然换过金人的服饰,自己坐在赵桓书斋之外的廊下,遣散近处的所有仆从,安心等候过卿辞于书斋内同赵桓共话。
赵桓看着眼前纤长峭秀的少女,枯形如鹤,风姿泠然一如冷鹤。那一身洌洌的霜华气息,让他几乎无法相忆,眼前冻彻灵台的女子,宛然便是曾经繁华境里巧笑傲然、时而冰雪击节的那个小小人儿。然而少女眉目间的颦蹙,雪颔冰颊之侧,那一弯难掩难遮的柔润弧线,终令赵桓记忆里的娉婷少女,在一个交睫的刹那,与眼前的玉人重叠在一起。过得好一时,他才恍如大梦初醒一般,向着过卿辞低声开口。男子语意里的温柔无遮,一如那个旧日汴梁里,两人宫阙之内的寻常闲话。
——“楼儿,你已经长这么大了呢。”
过卿辞闻言神色一震,她扬起一双经年冰封的眸子,将赵桓此刻微笑的面容,深深镌入心底。她上前一步,抬手抚住赵桓鬓间依稀的霜华:这个亡国之君,这个被她一直唤作“桓哥哥”的帝王男子,如今,才不过而立之年呵。过卿辞双手搂住赵桓的脖子,伏首在他单薄枯瘦的怀中,千言万语,多少悲从中来的哽咽,如今,也只余下一声零落的呼唤。
——“桓哥哥……”
“楼儿这些年,过得如何?丙午那年夏月里,记得苍穹说你要闭关很久……你知道,那段时间……风声鹤唳,我也一直没有时间顾念你。”赵桓轻轻抚着她的长发,揽住她单薄孤峭的背脊,微微叹息着一笑,轻声道,“不过,我以为楼儿定然是能够吉人天相的。让我好好看看楼儿,一别四载,我的楼儿,都已经这么大了。看来,我真的已经老了。”
过卿辞闻他言道“吉人天相”,更是禁不住心中悲苦:“我一个妖邪女子,何来什么吉人天相?我不信天,更加怨它恨它。倘若这世间真的有天相这回事,那么它连一朝天子都无法庇护——我却要它何用?”她的落泪沾湿赵桓的衣襟,赵桓苦笑着安慰她,道:“怎么哭了呢,楼儿不是最讨厌哭哭啼啼的么?那年我不得已即位的时候,自己哭成那个样子,楼儿的一张小脸儿,阴沉得恨不能一戳就滴出水来,那么愁眉紧锁的,不是也没有哭吗——如今,怎么、就哭了呢?”
他低低叹息着,看着怀中饮泣的过卿辞。少女紧咬着血色淡漠的唇,那一张哀切的容颜之上,泪水不绝于颊,却有着慑人心魄的美丽——即使,他对她的眷念,是那样经年未改,纵然国破家亡、沧海桑田换却百年之身,都没有淡漠过一分一毫。他其实,却是从来没有认为过,他的楼儿,曾经是和“美丽”联系在一起的。然而江山远去的如今,寸心寸土都不由自己掌握的岁月眼下,他看着几番眼底人千里的眼前人,蓦然惊觉,这个心神俱碎却韶华盛极的少女,是美得这样遗世独立——是红尘之外,上穷碧落下黄泉,于茫茫处,才可仅见的惊鸿一瞥。
——而茫茫之后,又是,死生两茫。
——一如他那已然葬尽黄泉的故国,纵然扶摇碧落,亦再无可挽回。
赵桓在心底深深叹息,神色却是经年消磨荣辱之后的平静与柔和。他抬手,轻轻拭着少女颊边的泪痕,柔声问道:“楼儿是怎么疏通那些金人的,能这样悄然平常地进来,还是穿着咱们汉人衣冠,真的好了不起。苍穹呢,他没有和你一道吗?”
那个人的名字,在亡国之后,在如今故园万里的虎狼之地,在集旧日君王与挚友于一身的赵桓口中,时隔四载,终于被第一次如此蓦然地提及在眼前。过卿辞分明自当了然,却也分明,刹那之间依然有着瞬时的恍惚与全然无备:不错,旧日里的故人,知道她的,知道他的,从来都知道,他们一直是在一起的——可是而今,她要怎样告诉赵桓——告诉他,战火冲天、处处断壁颓垣的东京汴梁,城破之日,她大梦初醒,他悄然无踪。亡国之后,颠沛流离的一切岁月里,她的身边,再也没有那个人。
河洛乱血,帝都梦粱,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她痛已无声,黯然喑哑。只余下几乎哭到窒息的身体,在赵桓怀中颤抖如西风断叶。是多少年心中疯长不歇的苦痛顽疾,今天终于得到一个可以暂缓的消解——为什么就哭得这样一恸及斯了呢?那个人弃她而去,她不曾哭泣;城破国亡,她依旧不曾哭泣。然而此刻,对着眼前的亡国之君,对着这个旧日里几乎任何时刻都无端温柔宠溺她的桓哥哥,她终于,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泪落如雨。
纵泣双眸千尺泪,可能酬得一君心。江湖共远天亦渺,甚日山河故旧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