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余末来到云月居,见到施还情在灯下执笔,微微奇道:“寻忆大哥在写什么?”施还情淡淡一笑:“药方,不过,是给病人看的。”余末会意道:“钟姑娘是么?依午后寻忆大哥所言,钟姑娘这病,却是心病罢?”“不错,完完满满,全部是心病。”施还情搁下笔,双手合在一处,淡淡沉吟片刻,对着余末微微一笑,“以劫其实也看出来了吧,缘何只说自己是半分都瞧不出来呢?”
余末温和地笑了笑,不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却也知道在施还情面前,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尴尬可掩饰,也并没有什么尴尬:“寻忆大哥也是知道的,钟姑娘毕竟是经受了亲人爱人尽数罹难的莫大痛苦,说起来……钟相起义事败,于她而言,或许不止是一场家亡,便说是一场国破包含其间,也是不错的。虽然我并不赞同农民起义,也从未把这种政权,看作合乎法度,或是可行。但我了解,咱们置身事外之人,不是可以轻描淡写地、就能够排解旁人生离死别的创伤——至少,我是不行的。再则便是,第一楼地处洞庭地区,与起义军的丝丝缕缕,都还是应该以避嫌为上。我也想过,是否能够以挑起钟姑娘的一些旧时光景作引,帮她治病。但如若那般,必然涉及钟相旧事,我也没有十分的把握,可以确定钟姑娘当真只是……心病,如果贸然多谈起义事由,我担心万一累及第一楼被朝廷猜疑,那就大大不妙了。所以,一番思量之后,还是决定携钟姑娘回来咱们雪云阁,请寻忆大哥帮忙看看,也算答谢了李觞楼主多日的款待之情。”他说着,又是略略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道:“只是以劫擅作主张,贸然带病人回来,给寻忆大哥添麻烦了。”
“这却有什么,本来咱们便是医者,能多瞧一个,便是一个。”施还情淡淡一笑,转过话题,“你之前言道,这位钟姑娘亦是颇识诗书的女子,如此看来,少不得、要试着给她添一枚心上之刺,看看她是否愿意醒来。”余末微觉不忍,道:“这样么?”施还情微微颔首:“她并不是当真病着,因此可以在病中、无知无觉地不识痛苦;却是一意清醒地放纵自己,恣情将一身一心的痛苦放大。以劫,你看这个——”他说着,将自己面前的一笺笔墨,递与余末,又复淡淡一笑:“当日,你我初见之夜,咱们月下剑舞,唱酬水调;如今这阕《高阳台》,还差些许,有劳以劫帮我把它续完罢。”
余末接过词笺,但见那一页云白的纸上,施还情秋水为神玉为骨的字迹,赫然是大半阕未成的哀辞长调:
“沅芷还生,汀兰旋老,潇湘凄断流红。素魄难裁,可曾妒尽瑶宫?楚王殿内承恩罢,忆故园、黯月朦胧。甚韶华,零落成泥,只共飘蓬。”
“伤春枉作无情死,况魂牵幽思,血浸朱瞳——”
余末略略沉吟,而后,来到案前,运墨提笔,缀下之后的几句:
“——便与良辰,依然化尽芳丛。风朝露夜殷勤苦,叹命穷、一任西东。例来年,听遍啼鹃,岁岁匆匆。”
将那阕词完结之后,他朝着施还情笑了笑,递去云笺。施还情阅毕,亦是微微一笑,颔首道:“如此,明朝让寒澈给钟姑娘送饭的时候,把它一并搁在钟姑娘眼前,待她看过之后,再作计较罢。”余末闻得施还情此言,亦是点了点头,神色却略显伤痛黯然,他深知施还情这篇词中,蕴含之意:
——帝高阳之苗裔兮。施还情在词中,刻意提及,钟相所建立的,那个号称“大楚”,实则不被任何人承认的、已经轰然摧毁的政权;刻意影射战国时期,那位“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的“桃花夫人”息妫;用意之深沉,对一个女子而言,当真是痛的。因此,他来续写,亦不过是,缀下半篇,叹息“子魂魄兮为鬼雄”的事实;提醒钟子情,那个良人已逝、莫再耽迷于恸的事实。
次日,钟子情在风寒澈离开之后,在留意到那篇《高阳台》之后,神色之间,终于有了些许激烈痛苦的震动:不错,一直以来,她的的确确,不过是在装疯卖傻。刚到泠冰小筑的时候,在明白一切已成定局,义父义兄都已身死难救之后,她唯有依靠疯狂,来压制自己心头那些、恨不能一死一了百了的深重执念——只为钟子昂,曾经说过,要她好好地活下去。
——可是你看我这样行尸走肉地活着,哪里还有半个“好”字。
——子昂,子昂,是不是因为,我到底不是义父亲生,所以既不能与你们共死,又不能与子仪杨幺他们同生以待共死?那一对神仙眷属救我之时,我分明知道,从那以后,我身入江湖隐匿,的确是可以好好地活着,可是我失去了你们所有人,失去了你,我要怎样好好活下去——恣情疯狂地过了一段时间,我知道自己再这样对待你的故人对我搭救之恩的这一片苦心,我合该天诛地灭了……而我始终记得,你要我好好活下去。
——只是,如何清醒地对待,身边全然不相识的所有人,不若耽于痴傻。将此一心,沉醉于从前,亦没有什么不好,不是说,情之一字,惟醉可真,不是这样的么?
——子昂,其实,什么情不情,爱不爱,你我都知道的,哪里便是,那般真切。只是终究,无法放手;只是终究,舍不得这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