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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过云烟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609

之后接连几日,便只有风寒澈日日送来饮食,旁人一概不曾过来相扰。钟子情心思惘惘,镇日寂寂着,过得大约半月,施还情才始再次来到清秋馆。

钟子情见到他无声地当窗立着,好一时,二人都静默着,不出一语。良久之后,她木然地开口,自说自话。

“有没有人会觉得,所谓伤心之事,如果弄得人尽皆知、成为众人的笑柄;或是被众人协力相劝,劝住;或是日复一日、在众人欲劝无由的那些担忧的目光里,便会自觉再也无法如此恣情伤感地活下去……而后,自觉无趣,自觉倘若再沉溺于此,便是无论如何都对不住众人的万千苦心——你承载不起众人为你而生的这一片莫大的苦心,那么你自己,是不是就此可以——似乎也可以——不再伤心?”她寂寞地低语,“有没有这样的道理——你,是这样的道理么。”

施还情的身形,未动分毫,心底却跳出两个字。

——云月。

宛如璧月跳出沧海,难遮难及,云雾枉掩,风华绝代,然而容色,亦枯。

可怜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

——云月,彼时那许多人,曾经劝我不要缠绵于哀苦;彼时,你要我做到的事情,如今是否,已经到了那个合适的时候。

身后的女子依旧在寂寞地诉说,声音里,依旧是满满的苦涩。

“你们是不是都以为,我只是、想坐上他身后的那个位子?一国之母?你们错了,他首先,是我的夫,其后——才是我的君呵!”她凝望着,施还情回身看向她的、那一双温润寂阒的眼瞳,声音里,有了更多长抑太久、却无人可以相诉的屈苦与哀恸。

“而他,无论如何,始终……都是我的夫呵!他是不是君,对我而言,根本无所谓!不错,打从我被义父收养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那个人,会是我未来的夫君——不错,这和所有的「洞房初相见,白首誓不分」,有着一样的全然无知和被动接受——可是这样,我、便可以不爱他吗,我便可以、为他的死无动于衷吗——我难道、就不能说……他如何、如何不是我命中注定、姻缘天定的爱人呵!”

话甫出口,她眸中的泪水,亦夺眶而出。猛然回身,她扯过案上那笺《高阳台》,笑声中凄凉无尽,似有癫狂。只听她恸语长吟,声声哀切:

“终古长歌恸乱王,游魂倾野……哭,哀,殇!”

“青裙结发……来生念,衮服加身——后,世,荒——”

“缟袂覆君支白骨,血衣筹我嫁红妆……”

“洞庭水色三千里——略一凝眉……可,作,滂?”

——洞庭水色三千里,略一凝眉,可作滂?

她抬眼,似是在向眼前的医者诘问:那个人,她的夫,她的君,纵然,她或许不爱,难道——她便不该爱他吗?

“伤春枉作无情死,”她扬起手中的云笺,看着施还情,神色凄凉,又有些许淡漠的冷嘲与凌厉,“我便是枉作深情,又当如何呢?我便是风朝露夜殷勤苦,却又碍着谁人?他命已穷——我这一生,纵然尚有韶华,也不过是零落成泥罢了——你又何必一定要如此清楚地将我点醒,如何不肯给我这片无依无靠的飘萍泊絮一点微末的想望呢?”

她苦涩地低声,只余喃喃自语,呵护自己的那一颗,再也无法自欺欺人的、狼狈不堪的心。此时此刻,她多少是怨恨着眼前的医者的,然而所有话语,在跌落尘土的那一刻,依然不过是化作一声自怨自艾的叹惋。

她轻声道:“千秋末末,谁妻我?万载初初,我聘谁?”

——千秋之末,谁人|妻我。万载之初,我聘于谁。

她凄凉无助地叹息道:“千秋末末,谁妻我……万载初初,我聘谁。”

子昂,子昂,这一生,我还能够嫁与何人。这一生,在我心底至死都无法抹去,至死都不可忘怀的你,我要如何向一个可能共我相守之人剖白,那些年少岁月里,那些有你恒在的曾经——我是你的未亡人,而你,是我倾此一生都无可淡漠的梦里长魂。有没有可能,还有这样一个人——我如此断然决然地,清晰地保留着对你的怀念,他还愿意,接纳我不堪回首的百年身。

她不是在慨问,只是在自语地叹息。

然而此刻,一直静默的施还情忽然开口。

——“我娶你。”

她身形一震,忽然不敢抬首,不敢一动。

“如此,我娶你,好不好。”他温润的声音,如天上的银河一般流入她的心底,不是相询,而是陈述。

她抬眼,看着这个容颜如月,气质如玉山镜水一般的男子,只觉自己,已然被溺毙在那一天的河汉里,不然——这一切,何以如此不真不实,如幻如露。

他看着她,再度开口:“千秋末末,如果,这是一场千秋之末、可以定场的终局,如果,你惧怕无所依凭,那么,我娶你。”

她低眉,凉凉地笑:“你娶我,自然好——你这样的人,怕是世间多少女子,痴心世世,都无法得到的——缘何,是我。”她叹息一声,不敢再看他,怕再看一眼,自己便是万死、都会绝难相辞地这样信了他的话:“可是,我并不是待字闺中。我是一个寻常女子,不比那些自有见地的女子、自许字号;我的字,却是他给我取的;我的人,一直都是他的……先生……钟意浓……配不上你……”

“你是这样一个令万千女子可爱可恋之人,我自然也会爱恋,可是,也许我爱你的……只是你的一张、绝世无俦的容颜,这样浅薄……你也要娶我吗?”她的声音极低,几乎模糊在喉间,无法令人听得分明。

然而,施还情淡淡开口:“万载初初的相思,纵然只是对于皮囊的眷念,也并没有什么可以指摘;若是千秋末末,犹得相守,也并没有辜负、这一场白首共度的扶持。我所念者,无非亦是你的这些、让我垂怜震动的衷心至苦。你我的曾经,对彼此而言,无非都是丝毫未识未解的过往,若情愿些微袖手,彼此共度相持,纵然前尘深念,如何不是彼此的一场扯平。”

“如何不是,彼此的一场扯平。”她重复着他的最后一句,一时之间,倏然有着灵台净澈的清明。

——若是,如此……此生,亦不枉罢。

于是,她抬首,上前,执子之手,眉低鬓近:“如此,与君结缡,不说爱恋,不道深情,惟愿此生,韶华白首,共度扶持。”

“嗯,”他垂眸覆手,轻声应她,“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