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研书:秦榭
我看见那个女子将小戈点倒在地之后绝尘而去,听到小戈穴道终于自解之后的喃喃低语,远远地缀着他回到驿馆,才始现身相见。
小戈见到我,还是感到很惊奇的:“师姐,你怎么来了?”
我淡淡一笑:“太久没有你的消息,师父让我来看看你。”
提起师父,小戈略略显得不自然:“我这些年来,武学上好像都没有什么进展,要让师父他老人家失望了。”
我闻言一声轻笑:“你这样都叫没有进展,却叫我这个劫后余生的活死人,情何以堪?”
“师姐何出此言,”小戈闻我如是浅嘲,心下不忍。他其实是如此纯良的一个少年,可叹身羁戎旅,身属金朝宗室贵胄——呵,我却思量这些作什么呢,难道竟是、真的在祈望他与那个冷狠无情的女子,或有一日,终有一丝尚能结为眷属的微末念想吗?
——我虽为汉人,令我身死的,固然是金朝南侵的战事,但我若执意不肯放手这一场行将就木的无望生涯,我便合为这乱世之乱舞而生——所以师父救下我,在我醒来之后,问我是选择就此死去,还是选择为他所用、翻覆这个世道——我选择助纣为虐。
何必指责我,我不过是一个曾经被世道左右而枉死的细民;选择不死,我也分明知道,这一场苟且之生,必将尽人唾骂。可是我不在乎千夫所指,也不相信积毁销骨便会无疾而终,我只想要保留这一生曾经坚固的记忆,我只想要与曾经天涯相失的人,生年再见——除非我确定他已经不在人世,否则便是毁尽故园、踏平家国,我也不惜将这祭献于魔鬼的灵魂,不惜一切代价、多活一个刹那。
——我只怕过尽此生之后,阴间里,自己还是一个任鬼宰割的亡魂,要被迫饮下忘川之水,将这一世自以为多么坚固的记忆,被谁轻描淡写地抹煞。
这记忆之中,因为有一个你,我便纵然将灵魂堕入阿鼻地狱,又有什么可惜,又有什么值得与不值得——我只要这记忆,还可以如此完满地保留,我只要我记忆中的你,清晰一如那时彼此的相望。
“呵,不说这个,”我无意让小戈为难,虽是自嘲,到底却让他这等心地无暇的少年尴尬了一下。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左右师父并没有指望你什么,倒似纯粹将你当作一个习武的弟子收着一般,谁叫你是金人呢?”
他的眼眸,因我的最后一句话,略显黯淡。我心知他是想到那个女子,终觉不便宽慰:还是不便、让小戈此番就知道,那个女子便是师父对头的弟子——那个女子据说身负宋室国祚的命数,虽说是骇人听闻,师父同师父那个对头、也就是那个女子的师父,却还是都信的。
我撇开话题,懒懒一笑:“既然见到了小戈,其他倒也没什么事情,你还是顺其自然的好——我这便走了,小戈你自己多保重。”
作别小戈之后,我循着暗中洒在那个女子身上的“归去来兮”,悄悄地衔住了那个女子的行踪。“归去来兮”无色无嗅,无味无毒,否则我还当真不敢向她贸然下药——我虽是个劫后余生的活死人,武学造诣也自然是诡异到怪力乱神的地步,然而对上她那么一个,一身天然的、妖魅也似的病态人儿,师父亦曾告诫我不要擅动,否则吃亏的会是我自己。
靖康元年,我身陷故园火海死地,被师父救下之后,以妖邪禁术,习武三载;艺成至今,我始终徘徊在河洛与幽燕,还没有回到过淮南。济南府外,我缀上那个女子的身影,闻得她要带柔福帝姬南行至江浙;我想自己这么多年没有重过的淮南,如今终于要再度涉足——沫郎,沫郎,你如今,身在何处——我身辞万死,为虎作伥;我投身浊流,祸国殃民——你可一定,还要在这世间,要等着、与我生年再见呵……
注:
九月寒砧催木叶。出自唐代沈佺期《独不见》。
零落一身秋。出自南宋张炎《八声甘州》。
秋月春风等闲度。出自白居易《琵琶行》。
当时年少春衫薄。出自唐代韦庄《菩萨蛮》。
人面桃花相映红。出自唐代崔护《题都城南庄》。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手。出自李清照《点绛唇》:“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
香尘已隔,难回面。出自北宋晏殊《踏莎行》:“祖席离歌,长亭别宴。香尘已隔犹回面。”
回首故地,是旧游,无处。化用自北宋贺铸《感皇恩》:“回首旧游,山无重数。花底深、朱户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