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卿辞闻之容颜惨淡,眼底的哀伤,忽然深重到无以复加:“行哥哥,不一样的,东京百姓哭他出城是一回事,天下百姓怨他亡国,是另一回事。”
她倍感痛苦地吐出这一句话,望着天上皎洁的月亮,轻声说道:“皇城脚下的百姓,觉得桓哥哥是爱惜子民的大好君王,我当然了解,当然深信不疑。可是帝都之外,长淮以北,那些远离君命呵护的黎民百姓——他们生世以来所经受的万分之一的痛苦,其实都可以怨恨在桓哥哥身上。诚然,这并不是桓哥哥本身的错,却是他生而曾为一个帝王,所必须承担的一切——纵然这一切,可能都与他毫无关系。”
“可他是天子,不是么——万人之上。所以,万人之过,他都应该承受。”她寥落地叹息着,看向行名,“所以,桓哥哥,他只要回来就好。我再不愿他坐那皇位,我知道,桓哥哥自己,也不愿再坐那皇位。行哥哥,你见过东京的百姓哭他去往金营,我也见过那些百姓在城破之后、在南渡去往江浙之后的景况——他们跟随着他们的新君,历经万险、九死一生地来到那片鱼米丰饶的土地,他们也会觉得,这个新君,没有抛弃他们。他们曾经爱戴故君,但这丝毫不妨碍他们在以后的日子里,继续拥戴他们的新君,我们无法要求百姓如我们一般,只认同桓哥哥一个。对他们来说,世道已然如此凋零败毁,帝王,是一个信仰与寄托。无论他是谁人,他只要是一个可以被寄望的图腾,就已然足够。你看,川陕三军,他们与朝廷几乎音书阻绝,可是有吴玠这样誓死忠于家国、誓死顽抗外侮的将领,他帐下的所有军士以及方圆之内所有百姓,他们仍然都会觉得,他们是与这个国家这个朝廷荣辱与共的,他们只要知道,皇帝,没有忘记他们,没有抛弃他们,他们就会殒身不惜地、为自己生存过的土地,战斗不息——”
“行哥哥,你没有去金国见过桓哥哥,你没有亲眼看到,你也许,亦无法想象或感知我内心的疼痛——我不信赵构,又能如何。你都说过的,新君与故君的龃龉,将可能给这个原本就支离破碎的王朝,带来更为深重的打击。因此,赵构调用这么多兵力来平息内乱,我情愿相信,他的确是有着不得已的苦衷,以及不可置后的忧虑。何况,无论赵构是何等作为,都应该算得上是在保一方百姓的安宁吧——你知道的,桓哥哥他最为在意的,便是他所治下的所有子民再不遭受流离之苦。我们无论做哪些,只要可以保民安宁,便就是桓哥哥所希冀的。行哥哥,难道你不觉得,其实,应该是这样的吗?”她深深注视着行名,低低地陈述着,“很多都是桓哥哥亲口对我剖析过的。至于赵构,行哥哥,难道你就不曾想过,我只有信他,我在想到桓哥哥的时候,我才不至于,疼痛到无以复加。何况赵构,他展现给我的所作所为,的确并不是不可信任的。”
一阵沉默过后,行名轻叹一声,缓缓道:“你说得是。无论做哪些,只要可以保民安宁,便是阿桓所希冀的。”
两人并肩席地而坐,过卿辞抱膝看着天上的广月,行名默默饮酒,一时无话。
“卿辞,沙场不比江湖斗武,很多时候,不是你想把握分寸,便有条件得以把握分寸的,我是说,你在师前立过不伤人命之誓,如今,也要一并违背了吗?”
“自然不能就这样不管不顾地随意杀人,不过,砍条手臂、重伤失血而亡什么的,也算不得违背誓言吧——我只是不能亲手杀人而已。”
“其实这很难。沙场无情,一旦交兵,死生难测,我们彼此,恐怕都无法相顾。卿辞,你真的确定,要参与这一场即将到来的战事吗?我预感这一战,恐怕会异常惨烈。”
“行哥哥,我经历过黄天荡之战,我知道沙场是怎样的,我会正视即将到来的一切,请不要为我担心。”
“就没有想过,这一去,或许就是埋骨沙场。”
“没有想过。左右,我是一个离了谁都还活得成的人,换言之,我想自己,对谁也没有那么重要,这不是消极,我只不过,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所以,死亡这件事,对我而言,想与不想,其实真的没有什么关系。至于,说到牵挂,至于……那个人,倘若天命至此,依然不肯给彼此重逢的机会,那么,一切,就这样顺其自然下去罢。”她垂下眼帘,向行名问道,“行哥哥,你……也没有想过吗?”不待行名作答,她忽然低下头去,有些自责地低语:“我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不该和行哥哥说什么参与战事。若非我一意前往军中,行哥哥与沧浪,大约还会待在雪云阁中吧,大家,也都还会待在那里吧——古来征战几人回,我当然希望,我们所有人能够全部幸免,但如何,又觉得这不过只是一种虚妄的幻想……”
行名一声朗笑,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背,道:“这说的却是什么,如何是做错什么。卿辞,你一向如此,好的坏的,都太过自以为是。我们大家,都会好好的。好了,既然该确定的,都已经确定,咱们就安心赴战吧——这个中秋,这么过,也不枉了。我先回去睡了,你记得回来和大家一起吃早饭。”
他起身,晃了晃手中空空荡荡的酒囊,一笑下山远去。过卿辞此时才留意到,行名坐过的地方,近旁有几行零落的字迹。她细细看去,原来行名留下的,是一首《摊破浣溪纱》。
“几度春秋葬太平,一身萧索梦神京。最是故园回望杳,泪难停。”
“多少成王生草莽,谁言拜将为功名。拔剑蒿莱风正举,展鲲鹏!”
她拾起一旁的枯枝,沉吟片刻,轻轻划下几行绝句。
扶愁掇恨陟高冈,
心苦偏怜素魄凉。
若得团圆终万古,
争教碧落不沧桑?
“若得团圆终万古,争教碧落不沧桑?”她轻轻念着,声音飘散在夜风里。
是呵,此夜中秋。我们所有天涯相失的故人,这一片广月之下,所有亲朋离散的百姓,在以后每一个这样的年节里,是否都可以团聚。
——但愿可以呵!这一场战事之后,有多少人将会死去,有多少人可以生还,我们还能不能见到彼此,我们力不从心的朝廷,是否可以扭转一些局势。
苍穹,我没有轻贱生命,我会保护好自己,以及此战当中,与我生死与共的这些伙伴。即使这些年来,彼此是这样的音讯一无,我其实并没有想过,此生,就这样后会无期。
苍穹,此时此刻,你在何方,有没有看到这样完满的月色,有没有看过那些战乱边缘,幸得生存、犹有团聚的百姓。我只是,希望更多的人,再不要如你我一般再会难期,再不要那么多世事只余悲慨,梦沉书远,无能为力,再不要“美人迈兮音尘阙”,再不要——“隔千里兮共明月”呵!
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
不错,川路长兮——不、可、越!
我们一定会守住和尚原。
你知道的,我如此迫切地参与这一切,尽我所能,想要尽快结束这一切,是因为——我想要早日与你重会。
但为年华,只有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