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云阁——环 情
青鸟传绮怀 灵犀辟尘埃
记得蹴罢秋千 眼波被谁猜
月移花影开 却恍然人不再
那日的西厢留与何人待
战火蔷薇一色的年代啊
旧游无处 何地约重来
隆冬时节,星宿海附近的一处聚落里。
宽敞温暖的毡房内,年轻的母亲嘴里死死咬着一块布巾,企图压抑自己痛苦的呐喊。声音自她沁血的嘴角破碎地滑落,是几乎气若游丝的呻吟。她已声嘶力竭,然而腹中的孩子,似乎依然贪恋母亲的身体,迟迟不肯来到这个世间。
为什么不肯来到这个世间——难道这个幼小的生命,已经预见到乱世的序幕即将拉开,已经嗅到危险的气息即将弥漫在这片它所要生活的天地?
施还情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被血色和战争的阴影所笼罩,便是此时此刻:一个母亲的生命,在血色之中,凄艳地凋零着;而她的孩子,固执地抗拒着与这个世界的照面:这是它一个人的战斗,它顽强而桀骜地踞守在它一个人的战场,唯一的代价与筹码,是它与母亲彼此的生命。
稳婆束手无措地呆立在一旁,毡房的主人——一位慈祥善良的吐蕃老人,正在向他们的神灵虔诚地祷告着,祈求他们宽广博大的神灵,也可以庇佑这位孤苦的汉人母亲。
施还情运针的手,依然稳如磐石,他额上薄薄地汗,仿佛只是述说他对生命永恒的敬畏与博弈,而非绝望无措地徒劳挣扎,以及等待死亡降临。
一声响亮的啼哭回荡在宽敞的毡房内,稳婆哆嗦着嘴唇,流下了安心的眼泪。老人欣慰地笑着,走过来看了看稳婆怀中大哭不止的孩子,他伸出手,在施还情单薄的肩头拍了拍:“小神医,了不起。”
施还情松了半口气,笑了笑,对老人和稳婆摆摆手:“别急,还有一个孩子没出来呢。”
三日后的傍晚,施还情回到雪云阁。吃过晚饭,他来到心斋,向施浣心谈起此番下山的游历。
施浣心看着少年淡然自信的神色,伸手轻轻抚着少年如玉的容颜:“还情,你真的很好。我这辈子,只接生过一次,却连自己最重要的亲人,都无法保全。你才十二岁,比心姨当初早了十年,却做得这样好。”
施还情握住施浣心那只抚在自己颊边的微凉的手:“心姨,若是没有您救我,养育我,教导我,何来还情今日。那时,我在母亲腹中只有七个月吧,若不是您从母亲腹中将我抱出,还情恐怕根本无法见到这个世界。这次还情之所以能救得风氏母子三人,如何不是全为这些年来,心姨对还情的教诲。”
“何况,还情出世之前,母亲就已去世。”他垂下眼帘,低声向施浣心道,“心姨,若是此番换作风氏,还情无论如何,都救不了两个孩子的性命的。”
“还情,你在安慰心姨。”施浣心微笑着看向少年,她伸手将少年揽入怀中,轻轻搂住,“你放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都已经这么大了,心姨想起那时的事情,也并不会、就此沉沦伤痛——至少,我保全了你,小意和修辰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
“还情,你是你爹娘最重要的宝贝,是心姨最重要的人,心姨希望你这一生,都要好好的。”施还情乖乖伏在施浣心的怀里,低声问道:“心姨,我的名字,是谁起的?”
“是你母亲。”施浣心看着少年问道,“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风氏请我为她的一双儿女取名,我就想起来问问心姨。”施浣心闻言笑了笑,她在心底轻轻道:还情,小意取的这个名字,太过宿命,你这一生,可千万不要如我们一般,被这无常的命运所捉弄呵。
三年后。
她看着来人送上的满屋金玉珠宝,大大小小的各式箱子,几乎占据了整个心斋前厅的空地。若有所思地望着来人,她淡淡开口问道:“靖王阁下,您这一次,又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来人正是西夏国的靖郡王李肃海,也是十七年前,施浣心被西夏特使软硬兼施请到皇城兴庆府,为其医治的那位病人。李肃海朗声一笑:“浣心姑娘,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说得就好像医者不能自医似的。”施浣心淡淡一笑,吩咐弟子为来人看茶,“无功不受禄,靖王阁下此番来我雪云阁,又是所为何事?”
“自然还是求医。”李肃海坦白地笑道,“当年肃川之举,实在唐突佳人,李某在此再一次向浣心姑娘赔罪啦,此番姑娘便是不应允,李某也绝无二话——姑娘说声送客,李某立马掉头就走,绝不叨扰姑娘、为难姑娘。”
“虽然浣心此生从未以救死扶伤为己任,但浣心既习得杏林之术,倘若买卖公平,浣心何乐不为。”施浣心笑了笑,抬眼望着面前的西夏郡王,“靖王阁下,当年我妹夫因江湖之事,身死贵国,留下浣心之妹与腹中骨血孤苦无依,飘零异地。若非阁下命府中侍卫,时时从旁暗中相护,小意与她的孩儿又如何能够平安归来,阁下对浣心的这份恩情,浣心无以为报。浣心纵然天性凉薄,知恩图报却还是分明的——靖王阁下但有所托,只要不违苍生道义,施浣心无所不从。”
李肃海看着施浣心沉静脱俗的淡淡容颜,笑了笑,饮了口茶,低声缓缓道:“浣心姑娘说得如此慷慨凛然,李某受宠若惊,亦于心不安哪——李某这条性命都是姑娘救得的,姑娘如今,却对李某这样承诺。”
“小意是我唯一的亲人,是我最重要的人。”施浣心垂眸叹道,“对靖王阁下而言,此举或许会是寻常回报之举,然而对于浣心,却是世间无可与之匹敌的至重之事。”
“可惜李某未能尽早察觉,到底没有救得令妹一家。”
“那或许是小意与修辰命中注定的劫难,与靖王阁下无干。好了,说了这许多,靖王阁下这一次,却是为何人请命?”
“说来惭愧,此番李某前来,不过是为一件闲事。”李肃海叹了口气,将事由侃侃道出,“李某的一位堂兄,熙宁郡王李景昇,日前大宴宾客,席间堂兄醉酒舞剑,不慎将与座的另一位熙和郡王的面颊划伤。此事说大不大,但若有朝中宵小借题发挥,将堂兄的一点过失说成衔怨之流,授人以柄,终究不是妙事。”
“所以靖王阁下,是希望浣心可以为熙和郡王治愈瘢痕,最好伤口弥合之后,能够完好如初,是也不是?”
“不错,是这样的。”李肃海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真是对姑娘不敬。”
“哪里,既是误伤,想来医治不难。”施浣心微微一笑,“醉酒舞剑,倒是让我想起三国时期,孙吴邓夫人玉髓补瘢的旧事。想来这位熙和郡王,也是极为顾惜容貌之辈。”
“景炎向来爱惜脸面,这倒是真的,”李肃海颔首,耸了耸肩,看向施浣心道,“哦,景炎就是熙和郡王。说起来,这里面李某的一点私心,却是为了肃川那小子。”
平郡王李肃川,便是李肃海的亲弟,亦是当年来到雪云阁,胁迫施浣心前往兴庆府为李肃海治病的那位特使。施浣心自是知晓其人,此刻闻言不禁一笑:“令弟可是与这两人或有恩怨——是以靖王阁下想要从中调停,卖个人情给各家。”
“浣心姑娘冰雪聪明,就是这样。肃川与景炎向来有些不睦,李某希望借此机会,令他二人修好。唉,朝廷上的一些事,乱得很。”李肃海说着又耸了耸肩,“让浣心姑娘见笑了。”
“那有什么,如此,便请靖王阁下在清秋馆小住几日,待浣心安排好阁中这些大小事宜,便随阁下前往西夏。”
“如此甚好,有劳浣心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