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中宵。
李肃海循着薄冰小径,峰回路转,来到雪巅之上。
皎洁的月色里,施浣心一身冰雪颜色的衣衫,立在白梅树下。汉学在西夏传播甚广,李肃海也算得是文武皆通之辈。此刻,他看着施浣心亭亭卓立的倩影,心头蓦然涌出一句汉人的诗词:
玉人和月摘梅花。
——是这样纯粹的月色华颜,伊人缟袂飘飘,仿若天人。
他在心底唤着她的名字,只唤她的名字:浣心。
“怎得还未歇息?”他走到她的身后,在近在咫尺的距离停下,细看她在月下的那张比月色还要皎洁的容颜。施浣心回首,淡然一笑:“睡不着,来这里和小意说说话。”
“小意,是长眠于此么?”
“是的,就在这些梅花下面,她自己不要立碑,说这么好的风景,立碑太破坏情致了,可她自己又想一直待在这里,真是孩子话。”
“抱歉,”他低声说道,“是我勾起了你的感伤。”
“不怪你,”她伸手抚着一枝横斜的白梅,仿佛是抚着妹妹鬓间装饰的花钿,“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已习惯小意不在身边,并不是一时说起,便会无所适从。”
“这些年,你很辛苦吧。”
“还好,还情很乖巧,早慧好学,在杏林一途,悟性也极高——说起来,这一次,还情希望代我去西夏为熙和郡王治伤,你同意么?”
“自然同意,我知道你是不喜欢出游的,既然你信任他的医术,让少年人多多外出游历,总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那这一路,烦请你多看顾还情一些了。”
“那是自然的,且不说我等此行,必定会以当年你去西夏之礼相待还情,我个人待他,也必定视如己出嘛。”
“视如己出,”她轻轻笑了一声,“这个措辞,可真不恰当。”
两人在这雪岭云山月下,宛如平淡地谈论着一些话题,彼此之间的称呼,省略作亲密或寻常的卿卿我我,谁人有心,又是谁人无意。
其实这些年来,彼此的书信从未间断,是谁执着地倾诉或询问,是谁耐心地聆听或回答,是否其实,谁都没有敷衍过谁。
他开口,唤她的名字:“浣心。”
眼角眉梢的冗余客套,刻意忽略作字里行间的利落缠绵,然而那些缀在纸上的、苍白到失去音容情致的字迹,与此一时,男子的一声幽徐呼唤里,那些重叠到一般无二的隐忍深情,她是否可以明白。
莫说纸上得来终觉浅,书被催成墨未浓。那些寡淡到甚或仓促的切切篇幅,是谁为谁,不忍耽搁片刻的迫不及待。
他是她自阎罗手中,救下的万千性命当中的一个,他是得救之后,唯一与她尺素频传,彼此消息从未间断的那个。燕鸿过后莺归去,彼此的这些,早已是韶华消磨殆尽的年岁里,长于春梦者,能几多时,而散似秋云者,应无觅处。
谁是谁的神仙眷属,谁又为谁闻琴解佩。浮生千思万绪,如何细算,而一身冰肌玉骨,长依清洁,当然不愿烂醉花间——只是,谁却要做独醒人,谁道挽断罗衣,亦难留住。
——也许浮生最大的幸事,但为彼此,谁都没有视丹如绿。
——得之,我幸。
“浣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缘何还是一个人——这个样子,不是,很辛苦么?”
“还好。你呢,不也是一个人。身居高位,却一直没有成家。”
“你也说了,身居高位,想要寻一个合适的人,并不容易。”而一直眷恋的这人,自己终究不知,这人是否亦可觉得,自己对她,也是属于“合适”的那一个。
“合适,”她重复着这两个字,目光幽渺地看向峭壁之外的雪月云山,“我大约便是一直都没有遇到合适的人,却在一个太不合适的时间,眷恋过一个太不合适之人。”
“你是说,李修辰。”
“是,”她低低地应他一声,寥落地自嘲,“小意曾经问我,眷恋一个人,是否可以不计生死,彼时我说不可,却原来,当真是自己没有经历过。”
想起那些久远的往事,她的眼底,而今依然会有一丝未加掩饰的失神,袅袅挥之不去:是何时起,她到底在意过,那个于她本性而言,应是厌恶的江湖杀手——是为那人对弟弟的深挚与哀痛吧。她是这样珍视她的小意,因此看到同样珍视弟弟却再也无力挽回的李修辰,她的心底,不是没有一丝波澜。
然而,在她一切还不确定、不想确定的时候,小意已经对那人爱恋难舍,而那人,也来向自己请求,将小意许嫁——那便这样吧,连她自己,都不要在意自己那些似是而非的情愫,她最珍视的妹妹,对那人已是这样地恋恋,这一切,本来亦只需她来做一个作为亲长的见证,一切,便已是这样足够的皆大欢喜。
却为何,在一切都已不可挽回的最后,还要告诉她那样一个残酷的过往:他眷恋的,其实是她,只是因为对弟弟深挚地爱护,一直以来,他把心底最眷恋的女子,让与了最珍视的亲人。而她,最初对他是那样直白地厌恶,让他在弟弟逝去之后,都不敢奢望于万一。
施浣心,最初的最初,你是不是,也把那人,让与了小意。你是否确定,你曾经,其实是真的让过。
施浣心,是不是只有在得知对方的真心之后,你才肯回过头去思索,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也曾有过一些在意。
她曾经这样地诘问自己,毫无意义。他们都已不在这个人世,而她,的的确确,是在他死去之后,才终于,得以确定她的这份眷恋。
——那是一个太不合适的时间。修辰,我是这样眷恋过一个,太不合适的你。
——好在,这一切都已经过去。
“不说这些,白白让你笑话我。”她解嘲地看向他,微微一笑,“但愿彼此,都能够早些遇到合适之人。”
“这次带来的金银珠宝,说起来都是些俗物。不过你也知道,肃川那个愣头青,向来不会准备东西,日前我忙于军政,不在皇城之中,你看我这为他劳心,他也不知打点些有用的。”
“金银虽说不比其他珍奇之物,但总归是人人都喜爱的东西,多一些总是好的。”
“你如同意,我便命工匠上山,为你在这阁中选一处空地,建一座宽敞些的楼台,你看可好?”
“这却当真不错,”她略一沉吟,笑道,“如此看来,有些权势的好处,果然是取之不尽。”
“你这却是笑话我了,千金难遣命中忧,还是多谢你,情愿施以援手。”
“是呀,我自是长依妙手,久负仁心。你是要多谢我此番情愿。”她毫无客套地笑答,而后略一停顿,道,“既是还情去为郡王医治,这处楼台,便依照他的意思来建造吧,左右在我之后,雪云阁是要传给他的。他会是一个胜我万千的医者,无论妙手,或是仁心。”
他其实多么地不喜欢,她是这样客观而冷静地剖白自己的无情,他知道她的无情,只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保全与防卫。
她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武学上纵有不俗的造诣,然而超凡的医术,早已是她无可庇护的怀璧其罪,她是冰崖间一朵苍白孤俏的雪莲,自保之力,甚至还不如南国富贵人家里一株轻薄艳丽的蔷薇,没有任何一根桀骜刚愎的藤或刺,可以维护自己清洁骄傲的瓣和蕊。
“浣心,”他低声唤她,“治愈瘢痕,还是为你向来所不喜的权势之辈,这样微不足道的事情,你为何答应得这样轻易。”
“不为权势或微不足道,但为——”她幽凉地轻叹一声,静静地凝住他的眼眸,“你对肃川的顾惜之情,我这一生,纵然如何共鸣或追溯,终究握手已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