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名剑山庄被灭门的消息传来。李觞来到璧月馆看她，彼时萧景二人俱不在侧。她看着他，察觉到他的温柔神色之下，有一抹温凉的叹息，淡淡游离于他的剑眉星眼之后，悄然呼之欲出。

“焉则，”他低声唤她，“以后就把第一楼当作自己的家吧。”

她明白他的意思，心底的怆然与悲痛，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铺天盖地。她点了点头，问他：“那些历代珍藏的兵器，是被爹爹毁了，还是落入贼人之手？”

“大半被莫先生毁去，还有一小部分，被遣散的仆从私藏带走，或许不知哪一天，又会重现江湖。”李觞注视着她黯然却静定的神色，低声叹息，“莫先生最后是跃入剑炉自尽的，那些杀手最后在山庄各处安置了火药，将一切炸毁焚尽。据子皓昨日前去探察所见，连剑炉都已被訇然摧毁，四分五裂——抱歉，焉则，想来我们终究没有办法寻到令尊的遗体，让其入土为安。”

“爹爹不会在意的，倘若这山河还是赵氏的，那么，哪里都是宋土，爹爹在哪里，又有什么分别。”她长长呼出一口气，仿佛终于可以抑制住内心痛至无声的莫大伤感，她虚弱地对他一笑，笑容却近乎虚幻，“爹爹求仁得仁，也好。而我们，留得青山。只盼彼此身处的这一片乡土，百年之后，依然可以属于宋室。”

李觞静静地看着她，良久之后，才始开口：“焉则，不要想那么多，记得我对你说过的，此一生，你要过得平安喜乐。如此，方可告慰莫先生泉台之下的魂魄。”

我明白的，浩然。只是，这样一个乱世，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如何平安，如何喜乐。是你会来为我营造这一切吗？我因有你而命途平安，我因有你在身旁而感到芳心暗藏喜乐，我的确已经依附于第一楼，依附于你——可是浩然，我到底要用怎样的情怀来“依靠”你，才可以诠释你对我说过的“平安喜乐”。

时至暮春，李觞忽然忙了起来，不再每日来她如今独居的未名轩中小坐，与她闲谈。她平日里，向景中月学习剑术，打造精巧的配饰赠与各人，颇得众人亲近，只是终究没有为谁铸炼过一件兵刃。

“近来只是忙，几天没来看你了。”未名轩中，李觞一边品茶，一边看她细细打磨一颗珠玉，“又是给中月做的首饰？”

“嗯，”她手中不停，向他微微一笑，“你喜欢什么，我也给你做一件可好？”

“倒也没有什么需要的。”他笑了笑，声音不疾不徐，“我可能要多出去几天，有段时间不在楼中，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和中月开口就好。”

莫名地，一缕危险的直觉划过她的心底。停下手中的制作，她注视着他的眼眸，问道：“萧大哥与你同去？”

“不，我一个人去。”言谈及此，他忽而顿住，沉吟片刻之后，他微微一哂，“不和你说这些，都是与你不相干的事——焉则如今这样，一切都很好。”

她蓦然察觉，自己于他，或许只是一件悬挂于壁的传世神兵，他似乎是这样地看重她，却终究给她的，只是虚妄地欣赏，而非真实的在意。

可叹，她何以能够要求他的“真实”呢？她何以觉得，自己是有资格，可以得到他真实的在意。

浩然，你是否不信，如我这样的女子，也可以是一件“英物”；你是否不信，若我是你久悬于壁上的一柄宝剑，我并不甘于只是作为一件装饰——我也会于鞘中夜夜龙吟，藏锋以待来日发硎的那一刻，所要绽放的灼灼盛彩。

“八荒铁”，她看着第一楼铸造工坊门前悬挂的这块匾额，心底再无迟疑，举步进入。

她毕竟是名剑莫家的传人，纵然是个女子，铸炼之业，到底是父亲一脉亲传。寻常女子三四岁的年纪，手扶秋千索，纤指拈绣针，她却已是一手锤子，一手钳子，风箱拉动，炉火纯青，为自己铸炼生平第一件防身利器——那是一柄轻薄精致的匕首，铸成之后，她将其葬在母亲墓前，陪伴早逝的母亲长眠于地下。

不眠不休，三日之后，她携着一柄新铸的尺八短剑走出工坊。

浩然，我信你所说的事在人为，所以即使君山之矿俱为凡铁，洞庭之水俱非灵泉，即使第一楼铸造工坊“八荒铁”内所成之器，但为平日养用，不求后日留传——我也仍旧，要以我名剑莫家铸炼之绝学，为你打造出这世间、众生俱会为其锋芒所撼的一批传世利器。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浩然，我们身入江湖，身处乱世，我们谁都不是圣人，我们谁都清醒地明白，谁都必须手握干戈以求自保。你所经历的危险，你不要我知道，并不代表我感觉不到——我不要做你藏于高阁、无价却亦无用的传世珍器；在这乱世之中，我愿为你锋芒毕露，为了你所想望的一切，我愿为你化身修罗，做一件或可保全彼此，或可待价而沽的凶器。

你要我记得平安喜乐，我知道有时杀戮亦是一种守护，就如同圣人当此世道，也必然无法抛开兵者。浩然，请你真实地在意我，一如我手执八荒之铁、旦夕成就**之兵，不惧怕被谁视作凶煞，我但求为你，做出最真实的助力。

——你愿我一生平安喜乐，我想要确定，这一生的平安喜乐，合当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