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楼——剑 伊
犹记得 你为我 素手剑器结
留一瞥 那时眼中劫
失调歌 歌不成 一场轻易的别
这曲折 不曾对你说
回眸恻 千山隔 隽影心上刻
谁是谁 眼中不见的睫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她第一次见到李觞,也是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时节。
公元1127年,青史上的这一笔,记为北宋靖康二年,亦是南宋建炎元年。
这一年,渊圣赵桓在东京汴梁亡国,被掳北狩;而新君赵构在南京应天登基,重铸宋室。那是一个在这魑魅横行的乱世中,浴火重生的王朝,然而随着宗室南迁,有多少乌衣子弟在外族铁骑的沉重打击之下,闻风丧胆,只愿抱守故国的一堆断井颓垣,在一个长梦不醒的风|流觉里,自欺欺人地凭吊他们曾经繁华帝都里的一切良辰媚景。
建炎,这个重建于炎凉世道之上、南宋王朝开国之初的年号,是否便是这样感慨着这个王朝来日的步履维艰。
一百五十多年以后,在这个大宋王朝,自中原退至江南,再由江南退至岭南,一退再退之后,在外族的步步紧逼之下,终于,再无可退之地。偏安百年,兴废休说,华夏久丧胡虏股掌,收复何其妄言,而身后,便是无尽汪洋,千古声名,止叹伶仃。
这个王朝的覆灭,已是注定,君君臣臣,唯酬蹈海。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一百五十多年以后,在这个王朝再度灭亡之际,那一位青史留名的忠烈之士,写下这样的诗行。世事轮回流转,有多少前尘后梦,似水无声,却从来都是这样悄悄地彼此印证,青史如鉴——一百五十多年以前的靖康,家国存亡之际,大宋又如何没有这样毁家纾难的臣下与子民。
然而是否终究,太少太少。
她是洞庭名剑莫家的独女。洞庭名剑山庄,是中原武林之中,铸造神兵利器的不二府第。她的父亲莫隐锋,名剑山庄这一代的主人,当世无双的武器铸炼师,一心为国,散尽家财,抗金护土,更因一身名剑山庄世代相传的铸炼兵刃之绝学,为世人所觊觎。靖康二年之初,宋室江湖中的奸邪势力,联合金朝武林中的神秘高手,将名剑山庄,这一脉慷慨勤王的武林世家,于一夕之间,灭门以示四野。
亭台楼阁,付之一炬,尽成焦土;剑戟刀枪,历代神兵,散落江湖,或入虎狼彀中。
名剑山庄,名毁一夜。
“焉则,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第一楼的人了。不要再去想你的家人,名剑山庄,从此与你再无干系。”她记得那是一个午后,萧然月带着她来到幽篁深处的聆君阁,那是她生平第一次见到李觞,那是李觞对她开口所说的第一句话,他的唇角有温柔的笑意,容颜温和平淡,然而话语,却宛然没有温度。
她终究不知父亲与眼前这个少年有着怎样的约定。离家临行的前夜,父亲把她唤进书斋,握着她的手,静静地看着自己这颗掌上明珠。良久之后,父亲轻声叹息:“焉则,别怨爹爹狠心,将你送入第一楼,此后再也不闻不问。这是一个王道将毁的乱世,我们莫家祖上,与太祖皇帝于草野之间,相交即成莫逆,自赵氏开国以来,暗中受到宗室多少庇护,不可胜数。如今赵氏危在旦夕,名剑山庄纵然万死难报君上深恩,却也只有以死相报,这仅存的一条途径了——莫恨爹爹为何不能做到「留得青山」,焉则,你要知道,咱们莫家历代相传的武器铸炼技业,允称绝世,这样的怀璧其罪,倘若被虎狼之辈窥去袭用,爹爹自认对于汉家苍生,便是万死难赎之罪。焉则,你是爹爹最为骄傲的女儿,名剑莫家的铸炼技业,除了在你手中心上,此后世间,再不会有,是否要用,如何运用,全在你的一念之间——焉则,你要好自为之。”
“焉则,莫恨爹爹就这样绝然地从容等待可能到来的灭门之祸,一个王朝的葬送,总要有人为其死节,与其共赴泉台之下,支持其百年担负里的一切荣辱毁誉——名剑莫家,虽非在朝之士,这样草野中的死义,或许终究也不会留痕于青史,只会淹没于江湖,可是,我辈为此,但求决然做过,何求后人铭记。”
她很清楚,那是她与家人的永诀。父亲的言传身教,她生小耳濡目染,她是父亲的女儿,如何不明白父亲的所作所为。
或许,他们其实都很了解,几十年来,赵氏已负汉家苍生久矣——也许朝野上下,真的再也不会有人,为这个王朝的逝去而死节。
她抬眼,凝眸注视着李觞,向他答道:“焉则明白,此后焉则一身生死,但凭楼主吩咐。”
倘若自己是个男子,也许父亲便会将自己留在身畔,来日共赴幽冥。然而自己终究是个女子,因此才让父亲终究不舍代她抉择——女子的命运难道不是比男子更加难于自行把握吗?然而父亲终究对她至爱如斯,终究将她托付给旁人,斩断与她的一切关系。
李觞听了她的回答,淡淡一笑,亦凝眸注视于她:“不要焉则生生死死,莫先生将焉则托付于李觞,只要焉则一生平安喜乐。”
一生平安喜乐。这是爹爹的愿望,还是你的期望。她望定他温柔无遮的神色,不知自己的心底,何以忽然生出这样缱绻的情愫,一时之间,惊诧莫名,却不动声色。
李觞,你可知道,你是这世间,第一个对我说,要我一生平安喜乐之人。母亲在我出生之后不久谢世,父亲对我的呵护,从来都是静水深沉。你这样明白地告诉我,要我一生平安喜乐,纵然这也许,当真只是父亲未曾向我表达的,如此深沉的至爱,可是由你向我转达,我要如何,才能够不会将这个太过美好的祝佑,映射在你身上一分一毫。
她迟疑地开口:“楼主不要焉则为楼主铸剑吗?”
李觞淡淡一笑:“想必很多人都会觉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是绝然不会错的。但须知谋事在人,器物从来只是辅助,如何可以本末倒置。焉则,莫先生太过看重「器」之所为,铸炼绝学,说是怀璧其罪不假,不可被虎狼之辈袭去亦不假,然而壁是死物,罪却是活人给编派的,如此何患无辞。事在人为,说什么万死难赎,我们又何必自己同自己过不去。”
“焉则,今是昨非,铸剑与否,全然由你自行决定。对我而言,我只要一个活得平安喜乐的莫家焉则足矣,至于焉则是否要承名剑世家之铸炼绝学、为第一楼有所助力,但凭焉则一人之心意。”李觞离去之际,将她留在聆君阁中小坐,“一会儿中月会来找你,你随她暂时住在璧月馆就好,我要去堂中议事,晚上再过去看你。”
她点了点头,看见他在门前回首,向她温和一笑:“对了,焉则,不必唤我楼主,叫我浩然即可。”
她本不是这样讷与应对的女子,然而此刻,除却低眉颔首,她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浩然。她在心底轻声唤他的表字,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竹林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