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瀛府——弓 愁2
作者:过云烟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726

三日之后,沈虞一行人红缨玉辔,风姿驰马。齐纨亦是劲装束袖,却非男装,自然并非是去往那瓦市勾栏游冶之处,而是四人出得春郊,踏青行猎去也。

约摸一个时辰过后,四人点检所得猎物,辛弃疾猎得一对野兔,党怀英猎得一兔一雁,沈虞猎得一对山鸡,唯有齐纨一无所得。党怀英笑道:“这已然很够咱们烤来吃一顿的,到溪边去,把雁和山鸡剥了,再剥一只兔子,加上阿纨带来的菜蔬,生火烤上,一会儿就成。”

齐纨嘻嘻一笑:“我是医者,特意要矫情一些,就懒得算计这些野味啦,左右咱们只为一顿野味玩乐,并非比赛行猎,不然虞美人架起连弩挽起雕弓,那这林子里的飞禽走兽可就尽数遭殃啦。”

沈虞懒懒一笑:“说得就好像我很喜欢滥杀生灵似的。”

“不是不是,是说你的射术高绝而已。”齐纨嫣然向辛党二人笑道,“你们说说,他这么一个人,平日里呢,是那样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时节一变,又是这样多愁多病的一个身子,谁知竟是武艺好得惊人——真是奇怪,习武之人,按说都是身强体健的呀——你这个样子,半点不像身怀绝技之辈。”

“大隐于市,叫人看出来,多不好玩。”沈虞犹是一副慵懒散漫之态,温和且教人觉得容易亲近,“有你们在我身边,有事我才动弹——没事,便是愁病相妨,就让它妨着罢——我才懒得计较。”

说话间,四人来到溪边,谈笑风生,烤肉畅饮。简单吃过一顿野味,四人收拾一干狼藉,策马欲归。正在此时,忽闻不远处传来一声虎啸,恍惚夹杂着几声山人惊骇的呼喊于其间。四人心中齐齐一凛,立刻循声驰去,果见一个樵夫扑倒在地,顷刻便要陷入虎口。迫睫之间,沈虞不作一言,挽弓搭上五支翎箭,但闻“嗖”得一声,翎箭几是贴着樵夫衣襟擦过,分别钉入猛虎的双目及口中。

翎箭入脑,猛虎登时毙命,背上亦钉着辛党二人的几支利箭。樵夫一时魂飞天外,瑟瑟地抖着,半晌说不出话。齐纨下马上前替他把了把脉,回首对三人道:“没什么,就是吓到了,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沈虞策马踱到虎尸旁边,俯身看了看,对辛党二人道:“依我说,这老虎便给这位乡亲如何?无论皮肉,都能叫他宽裕不少日子。”

辛党二人欣然同意,齐纨看着虎尸背上的几支利箭,美目一转,咯咯笑道:“竹溪、坦夫,要不是你们这几支箭,我看虞美人是很想要这虎皮的呢。”

党怀英闻言会意,侧身向辛弃疾笑道:“只顾一时情急,若是咱们不钉上那几箭,这张虎皮倒是完美。”

沈虞看着齐纨灵动潋滟的笑颜,微微一哂:“你也把我想得太不堪了,我射它双目头脸,不过是为了让箭簇入脑,叫它死得快一点。”

四人安抚樵夫几句,又把之前辛弃疾猎得的一对野兔,亦送给樵夫。那樵夫乍逢大难,此时不但化险为夷,平白还得到这许多飞来横财,一时只觉身在梦中。

行至近郊,天光忽转晦暗,似是一场晚来风雨。四人却也不急,犹是盘马徐行。齐纨道:“竹溪、坦夫,你们唱首词给我听可好?我好喜欢听你们唱和呢。”

党怀英一笑,回身看向辛弃疾:“那么坦夫先来?”

辛弃疾略一沉吟,微笑颔首:“那么,便是这一首罢。”

于是四人驻马,待他放歌,但闻辛弃疾声音清沉,缓缓歌道: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齐纨本意欲闻二人自作词章,两相唱和。不想辛弃疾今日所歌,却是当年岳元帅的一首《满江红》。党怀英闻他所歌,心生感慨,待得辛弃疾一曲方歇,即时接道:

“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蹄满郊畿,风尘恶。”

“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这一首《满江红•登黄鹤楼有感》,亦是岳飞所作。党怀英歌罢,看向齐纨笑道:“不想坦夫所歌,却是那首。如此,我便歌这首,与坦夫相和罢。”

齐纨嫣然一笑,侧身看向沈虞:“虞美人,该你啦。”

沈虞懒懒道:“怎得还有我?”

“如何没有你呢,”齐纨催促他道,“快唱快唱——”

沈虞无奈地看一眼辛党二人,道:“岳帅的《满江红》都叫你们唱完了,却叫我唱什么,真真坑死我。”

“那就唱别的嘛,自作词章就是。”齐纨定要他作歌,不依不饶。

沈虞又是一哂:“李青莲到了黄鹤楼,都还道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更何况,我又是个谁——当着竹溪、坦夫的面,你一定要我好看?”

党怀英笑道:“既如此,穑斋随意歌一曲就是,咱们是谁,无妨的。”

沈虞叹了口气,道:“放着你二人在此,都未赋词,如何却轮到我。”然而话虽如此,他却不再推辞,只见他扣着弓弦,略略沉吟,轻拂一下自己被风吹冷的衣袂,开口作歌:

“是处神州,谁人辨、胡笳汉月。狂愁聚,便禁风雨,忍禁鹈鴃?破虏仍惭疆土碎,离魂可祭家山裂?待何时,付此少年头,斟狼血!”

“长淮炬,中原别。君王狩,黄粱灭。正青郊盘马,杜鹃凄绝。纵使娲皇重采石,也应难补金瓯缺。恨白衣,磊落葬江湖,空华发。”

他一曲歌罢,回身看一眼另外三人,自顾浅嘲一声:“偏生要我出丑,好生无奈。”

辛党二人为他词中一腔悲慨所感,一时情怀久撼。党怀英叹道:“穑斋,你这词,还要说是出丑。”

“你和坦夫都不肯自作而已,”沈虞抽出一支翎箭闲闲把玩,徐徐道,“我却需得有自知之明。”

“适才射死那头老虎,再闻你同坦夫所歌,很叫我起了拔剑蒿莱、斩杀虎狼之志。”他把翎箭搭在弦上,缓缓张弓,高举,瞄准渐次西去的落日,猛然折身,向着东北方向无尽的苍穹,蓦然发出这狰然又尽显铮然的一箭。

“会挽雕弓如满月,东北望,射贪狼。”他徐徐念出这一句,与辛党二人共同极目那支消失在天际的箭矢,无人留意到齐纨似水明澈的容颜里,她那宛如春冰乍破的笑靥,并没有来得及为她掩去,那一丝教旁人看去、直会觉得有些莫名的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