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后,齐纨归来济南府,却并未直接回去侧近明湖、沈宅东邻的那处院落,而是在历山北麓附近的一处宅子住下。她遣得一两个小婢,镇日丹青闲绘,漫步山林,有时亦登高远眺齐烟九点。秋光自好,而来时陌上风意高爽,月色如昨,宛然已非日前汴梁御苑之中,那个月圆之夜都不见片时精华桂魄的深宵。
她有时亦拜访古刹,与寺中老僧礼佛一二,相对清谈。历山素有千佛之名,相传舜帝曾躬耕于此,又名舜耕,是东岳之余脉。极乐洞前,她沉思那停杯待月的帝王,纵然渡过天险、尽揽湖山,可称极乐?黔娄洞内,她暗想那风华无双的男子,年年岁岁无论是做得何等满堂花醉三千梦的态度,终有旦暮,他会是一剑光寒十四州的万里游侠。
齐王每逢兵败,便会问教于黔娄,而后再战,必可转败为胜。然而之于女子,前人只道,嫁与黔娄——百,事,乖。
齐纨微微一哂:元微之本自薄倖之人,他的凄凉与至情,只在字里,不在心间,而其人身外,几曾富贵华美,其人可鄙,其言亦不可深信。
她心知那人长磨一剑,不独岁岁孤行千里,只诛贼寇,只定宋廷内里,她分明亲闻那人言道,来日欲力挽雕弓,攒射天狼。
秦无道兮四海枯,筑长城兮遮北胡。只是而今——谁为无道,谁自北胡?
时至月末,这一日午后,一个少年忽然来访,齐纨见得少年,笑着招呼他道:“胡土瓦,你怎得来了?东京来到这里,路途可不近。”
完颜胡土瓦,这位后来汉名完颜允恭的少年,正是完颜雍的第二子。彼时他年方十五,对齐纨向来有些别样的情怀。两人进屋稍作歇息,胡土瓦饮了盏茶,转眼来看齐纨。他性情温良恭顺,素来敦厚有礼,然而此刻对着齐纨,眼底犹有一脉掩饰不尽的恋恋。
“绮姐姐,胡土瓦好久都没有见到你了。”
齐纨自然就是完颜绮。她抚着少年稍乱的鬓角,把他视作最为亲厚的幼弟相待,笑道:“倒有一年没见到了,胡土瓦又长高了不少,绮姐姐都比不过你啦。”
两人互诉别情之后,来到内室看了齐纨近来所绘的一些丹青。少年不言此番所为何来,齐纨便不询问。三五日后,少年终于开口:“绮姐姐,你可不可以,同我一起回东京?”
沉默片刻之后,齐纨淡淡一笑,缓缓开口:“胡土瓦,这么快就要回去了吗?我还以为胡土瓦可以在这儿过完重九呢。”
此言一出,少年已然明白,她不会同自己一道回去。短暂的无言之后,他黯然向她开口:“绮姐姐,你知道的,现在,并不安宁。”
“那么,胡土瓦。”她抬眼看向他,那眼底的沉静忽令少年感觉到,他的一切劝说,都是这般无以为继。
“回到东京,胡土瓦。回到你父亲身边去。”
相持相视,是只一片落叶坠地的时间那么短,还是整一树花开不谢的时节那么长,少年沉默地看着她,只觉彼此这样静定凝望里,自己心底的那颗萌芽,在鲜明而生动地渐次枯萎。
“是,回到我的父亲身边。”他重复着她的话,苦涩的笑容里,尽有无限愤恨,“绮姐姐,你知道的,你知道我为何无法割舍济南府,你知道的!你也只是说,让我回到父亲身边——你知道我的母亲,她——是因何而死啊!”
“我知道的,胡土瓦。”思及少年的母亲,完颜雍的妻子乌林答氏,齐纨不禁惨然。她上前搂住比自己还要高些的挺拔少年,轻轻将他揽入怀中,低声:“那时你还不到八岁,还有那么多弟弟妹妹要顾念,我知道你有多坚强,也明白你有多伤痛。”
完颜亮当年垂涎于乌林答氏的美貌,在完颜雍任济南尹时,诏乌林答氏前往中都:至则失节,不至则夫君必受杀身之祸,唯有去时途中自尽,是为两全。
齐纨彼时,亦只有少年如今这般年纪,乌林答氏身死之后,她与完颜亮有过一番决裂,而后她来到济南府,照顾过胡土瓦及其弟妹一段时间。完颜亮向来顾忌完颜雍,不久之后,便将完颜雍调为西京留守,离开济南府。
然而齐纨自那之后,却是长留于历下泉城,不但为与完颜亮的一番龃龉,自然还为——她与沈虞的邂逅。
少年问她:“绮姐姐,你很喜欢今上吗——他自然是很喜欢你的——他待你,与任何人都不同。”
完颜亮待她之殊,世间无二。他是那样一个暴虐无度又好色残忍的君王,然而待她,却始终爱惜到无以复加,亲近,亦是尊重。
她淡淡一笑:“我从七八岁的时候起,就不知给他灌过多少汤药、不知救过他几回性命,为这个吧。”
自然或许不全为此,但长久以来,她能够抽身宫闱之外,毕竟是这样莫大的幸事。彼此不予言说,便不言说:心照不宣是种怄心的隐忍与尴尬,那秘而不宣呢,或许毕竟是种笃定温柔的隐匿和缱绻。
她曾问寺中老僧:“我之行医,金人宋人,如何搭救,是为平等?”
老僧曰:“且在眼前。”
而一顾盼,一回眸,她的那颗心,毕竟还是可以自主的。
所以彼时,她不往中都,不去西京——而此时亦然:南京东京,这个王朝的内忧外患,或是新旧更迭,似全然与她无关,她飘然独立于一切之外,一如她所血脉交融的、这个虎狼般傲然睥睨于世道的民族一样,纵有一时动荡,依然会遥遥矗立于这片广袤大地之东北——渐次向长淮以南的每一寸土地扩张及征服。
完颜亮如何,完颜雍又如何,她其实,最是那一个凉薄的医者——看惯生死,不管爱恨悲欢。
眼前是谁不重要,当前便救,过眼如烟,她只铭刻眼底心头的那一人就好。
她抚着少年软软的发丝,微笑:“胡土瓦,我与今上自然是亲近的——就如,我也是很喜欢你一样。”
少年翌日辞行,留下两幅丹青,一幅白鹿,一幅墨竹。她知道他的心事:他的一位师长,昔年也曾邂逅一位年纪稍长的女子,而后,一生眷恋,至此未歇——或许终彼一生,那眷恋何其无望,然而,此情终究,深不可解——他的师长与那位女子,若说彼此,或有些微温暖的牵绊,大约也不过是,曾经只在一头白鹿。
而他与他的那位师长,向来亲厚,她如何不知他的心意。
且放白鹿青崖间。她的摧眉折腰——纵有摧眉折腰,也只为合意,只为曾经欢喜。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她如幽居空谷一般,长年远避历下,少年其实也知道:无论父亲还是完颜亮,自己所眷恋的这个女子,是真的不会为谁有半寸偏颇。
——只是,绮姐姐,那个共你翠袖相倚修竹之人,万万,要真的能够,为你遮去这一天深重的寒意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