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九这日,齐纨犹是独在山居,独自登临。她孤身一人,黄花对酒,却也并不觉得黄花笑人岑寂,只是深忧眼下这些时日:各路盗贼并起,大者连城邑,小者保山泽,乱如之何。她觉得自己是可以抽身其外的,然而,沈虞他们呢?
这世道或许不会扰乱到她,但她心底,有人早已关情。
——而毕竟,关心则乱。
再过几日,完颜亮诏令各地州府起兵伐宋,济南尹亦在其中。齐纨回到沈宅东邻的那处院落,几日之后,辛党二人亦来,四人又重会于沈宅。
值此山河动荡、干戈再起之际,辛弃疾已完全走出祖父辞世所留下的深重阴影。此时的他,壮怀激烈,誓引长缨缚虎擒狼。他问党怀英:“竹溪,完颜亮起兵南下,此番战事,战后,你意如何?”
党怀英闻他此言,心中一时悲慨万千。他如何不知辛弃疾此言即出,便是欲赴南方、为家国百姓抗金破虏,他如何不想与辛弃疾同赴朝廷所在,保家卫国——可是,对于他们这些生世之时、家山久已沦丧虎口的汉人而言,金廷宋廷,究竟哪一个,才应该是他们此生所要依附的——那一个“国”呢?
青史轮回有定,王朝更迭无常,然而安身立命的这片立足之壤永在,家山永在。
——在这里。
党怀英长吸一口气,嘴唇微微颤抖,他发觉自己,终究无法开口。
沈虞静静看着二人,忽而从袖中取出一把蓍草。
“竹溪,坦夫。”他垂眸将蓍草放在两人面前的石案上,“如此,卜一卦吧——”
“卜一卦,决定去住。”他分别握住两人的手,声音淡如冰雪。
竹溪遇“坎”,坦夫得“离”。一示深陷坎坷,一示坚守贞途;一为下下,一为中上。
“如此,或是天命所归,无可弃置。”沈虞拂乱蓍草,静静看着二人,再无言语。
“竹溪,”辛弃疾唤得党怀英一声,终觉无语凝噎。
“竹溪,靖康之时,我祖父因累于族众,未能随宋室南渡,他长年仕于金廷,一身一心之忧愤,我眼中心中,全然铭刻。”辛弃疾紧紧握住党怀英的双手,他神色哀伤,眉目间却犹有微笑强作,想要安慰彼此、排遣彼此心头咫尺即成的永诀创痛,“弃疾之幸,在于孤身年少,无所牵挂——君因年长,羁于家眷,是天命也,非君之过。”
“话虽如此,可你我当年,同学于萧闲老人门下,先生曾经的那些自愧之言——「身宠神辱,低眉受械」——我如今,便就要步先生之后尘了……”党怀英语意苍凉,眉目间一片深惨——纵然心底,他自万千感念辛弃疾知己谅己,然而他自己又如何能够卸下,那些切肤蚀骨的万千自责。
坦夫,你一身离家,是为归国;我去国,是为保全一家——你说你全然明白,你说天命非我之过——人生能得知己如君,幸如之何。
……然而于今,南北断绝,中道割裂、就此翻成离恨——此生永诀,又奈如之何!
青史从这一页翻过之后,从此你我,今生今世,再无交集,从此你我,后会无期。千古之后,倘若彼此各有垂名,那些后世之人,有没有可能知道,彼此同学少年的那些灿然时日里,那些年华轰然摧毁的同携共影里,江山非昨,温柔已旧,却是真的真的,一切都是那般真实的断然存在过。
“天命不可违。”沈虞上前握住二人的手,声音平凉如镜,听不出任何情绪,“事皆前定,只叹……惜乎闲身未老,此去经年,纵然忧愁风雨、浑教是醉,此一生,毕竟再也无法共君三万六千场。”
“憾如之何。”他倾尽残酒入喉,将空樽置于案上,轻叹一声,“案上酒杯聊自|慰,胸中块垒欲谁浇——竹溪,坦夫,岁不我与,天不假年,如此中道惜别,家国南北两裂,是整一代江山的恨事——可是男儿到死心如铁,我们立命于这乱世之间,谁都不要过分自责才好。”
“沈虞,”自始至终一言未出的齐纨,此刻忽然开口。她定定望着沈虞,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唤他那个,平日里彼此亲昵玩笑的称谓,也没有同辛党二人一样,唤他一声“穑斋”。
“沈虞,”她固执地呼唤他的姓名,淡淡问他,“那么,你呢?”
——竹溪羁留故土,委身金国,坦夫远赴南方,投身宋室——那么,你呢?
沈虞彼时飘飘摇摇地倚在书斋门前,已然打算闭门自顾安歇、把三人撇在屋外。他闻得齐纨这一问,回首飘忽地看她一眼,微微一哂:“说的就好像我和竹溪、坦夫一样似的。”
“果然安稳日子过得久了,你还真把我当成裁缝了。”他轻轻一掸衣襟,平平淡淡看向齐纨,声音慵懒,依然听不出情绪,“我一个江湖浪迹之人,蓬瀛府的武林弟子,到哪里,还不都是一样。”
辛党二人别去之后,他问她:“阿纨,你还要与我一道么?”
她看着他,眼神无悲无喜:“为什么不?”
他闻言回眸,长久地凝视她,半晌才淡淡出言:“那好,我这便又要千里出行,此番,你可与我同去——你,愿意与我一道么?”
“也许这一次,我没有力气跑回来叫你医治呢,你还要不要救我?”他的声音,平静而慵懒,她却觉得他的咄咄之意,直直迫入她的心底,“说起来,若非因为有你,我早就死了七八回了。”
她巧笑,容颜悦目之美,缠绵,亦是凌厉。同她相处,他向来安于感受这样的她,亦是眷恋。
她上前拥住他,素手扯开他的衣襟,露出男子颈下大片冰雪颜色的肌肤,纤指抚住男子峻峭的锁骨,笑容璀璨无遮:“我都说了——为什么不?你这一身一心,可有哪一处,我却没有瞧过?你一早是我的人呢,我如何会不要你?”
“阿纨,”他任她将自己抵在清寒的屏风上,低首轻吻她馨香的秀发,将她温软的身子拥在怀里,“是,此身,此生,我都是阿纨的。”
沈虞。她吻着他心口凉薄的肌肤,在心底轻声念着:你死一百次,我救你一百次。此生,你不死,我永远,不会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