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淮已失,刘锜扶病于京口。沈虞来到是为旧日金陵的建康城,终于见到他此番南下,一直想要得见之人。
城堞之上,两人并肩立着,看斜阳外的连天衰草,一抹孤云。
虞允文问他:“阿昶,怎么回来了。”
沈虞轻笑:“生于齐地,长于齐地,纵然家山,亦认作齐地,一身血脉却到底犹属川中。能南来一寸,便多一寸也是好的。”
他原是虞允文的远房侄儿,父母俱是江湖儿女,青春年纪行走于齐鲁之地,诞下他后,不久双双谢世。他被父母的知交、登州蓬瀛府派遣驻于泉城的旁系弟子所收养,记事之后,亦拜入蓬瀛府门下习武,姓随蓬瀛沈氏。
虞允文道:“完颜亮此番投鞭渡江,来势凶猛几不可挡。战场上的拼杀搏命,不比江湖之间好勇斗狠,不是你想象中的那般轻易。”
“势不可挡,总也要挡。”沈虞抚着城堞缝隙间顽强求生的枯草,微笑,“叔父,我从来不好勇斗狠,也从来没有把任何事情,想得轻易。”
“我只刺杀,该死之人。”他轻轻说出这句,眼神带点留恋地离开那棵枯草,看向北方,“两淮尽失,今上似乎又欲舟行海上,以避金人此番未至未定之祸,当真积极。当年金兀术搜山检海给今上留下之阴影,其深也如此——只是,当年海上救驾的武林豪杰,其后又得到今上怎样的猜忌,今我思之,总也要长笑叹息不语。更不必说,朝中北伐之忠良,三十年来,又尽落得一个怎样的下场。”
“阿昶,”虞允文微微皱眉,轻声叱他,“你才四六年纪,话却说得这般老气横秋,不该。”他看着自己这个行止间尽是魏晋风华也难及的年轻侄儿,一时微叹:“我说恐怕你想得轻易,也是想要你们这些热血儿郎留得青山,知难而退,他日河洛长淮,砥砺再战——眼下这一仗,纵然千难万难,于朝于野,无论如何,却也不能尽把我大宋的大好儿郎,就此悉数断送在这一水之间呵。”
“我明白叔父的意思,”沈虞低声应道,忽而一笑,“这算是君要臣死,臣等下再死么?”
虞允文闻言微愕,正欲哭笑不得,却听沈虞有意无意地不咸不淡叹了一声:“若是当年岳鹏举也能这样,该有多好。”
他转身飘飘摇摇地走出几步,向南郊风物不殊的新亭方向看去:“叔父,乌衣巷已不在,旧时王谢已不在,我辈连淝水,都已被金人渡过,纵然知难,又如何再退。”
——当共戮力。
十一月初,完颜亮率部抵达采石,驻军江北。此时北方,却传来东京留守完颜雍在辽阳即位、改元大定的消息,后院起火如斯,完颜亮却无意将兵北撤,直欲先夺宋土,后平内乱。
主帐之内,完颜亮叱退左右,脸色阴沉地静静坐着。齐纨在一旁将煮好的药汤缓缓斟入茶盏当中,递到他的面前。
完颜亮微微皱眉,却终是笑了笑:“绮,我又不是从前,没病喝什么药。”
“安神,养生,我既在你身边,自然要为你多置办些这个。”她用银匙轻轻搅动药汤,哄着他道,“天冷,趁热喝。”
完颜亮默默饮下药汤,待齐纨接过茶盏之后,伸手将她搂入怀中,紧紧箍住。齐纨无奈,只得坐到他的腿上,将茶盏放在一边,将头枕在他的肩上,伸手轻轻摆弄他的垂发。
仿佛很多很多年以前一样,怀中的人儿,从六七岁大的女童,长成双十有二韶华盛极的丽人,彼此的相对相依,却仍是这样亲密无间,又这样清白干净。完颜亮心中感慨万千:“绮,这么多年,这么多人事都变了,你还是对我这样好,你没有变,我很欢喜。”
怎么会没有变化呢。齐纨在心底轻轻叹着,问他:“情况已经到了很难办的地步了吗?”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有些颓然地叹息,“你知道,乌禄在东京谋逆,已经即位。适才消息传来,他已改元大定——改元大定!呵,呵呵……呵呵呵呵!”
齐纨见他笑里有些狂意,虽不惧怕,却到底为他担忧。伸手轻轻环住他的颈项,她柔声向他问道:“怎么了。”
他不语,抬手打开书案上的一只木匣,拿出一封诏书递与她。
她大略浏览之后,身子微微一震,抬首看他:“这是——”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背,起身踱向帐外,却终究在营帐门口停下,仰天叹息:“我本欲灭宋之后,改元大定——如今,乌禄抢先一步篡改不说,而所定年号,竟也相同……难道说,天命——竟是如此么?”
她闻他所言,终觉无可言说,只低低唤他一声,语意微涩。
他回首,朝她暖暖一笑:“绮,只有你会唤我这个「亮」字,虽然这样叫,感觉好像是你同汉人待得久了的缘故,可是你能这样叫我,独一无二地这样叫我,我还是很欢喜。”他拉起她的手,将她揽在身边。两人并肩立着,看营帐外天长地广的宋室河山,一时无话。
“无论天命如何,这一战,我一定要打——即使最后,这天命,这帝命,均不在我完颜迪古乃掌控之中,我也要让我大金后世子孙都知道——这一片肥美的宋廷东南之土,是在我完颜迪古乃手中拿下的!”
他的声音低沉,依然豪情万丈。齐纨凝目看着她的金主,在心底执着坚定地使自己深信:他一定可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