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亮大军过境,中原百姓不堪其扰,纷纷起义举事,辛弃疾亦投身山东义军首领耿京帐下,任掌书记一职。十月之后,沈虞离开济南府,回到登州海上的蓬瀛府门派驻地,小住三五日后,又复归来泉城,与齐纨双骑南下。
两人一路徐行,尽览干戈恨事。渡过淮水之后,这一日近得扬州,沈虞忽道:“阿纨,咱们分开一段时间罢。”
齐纨亦不问他何出此言,只淡淡道一句:“那你的力气,够跑到哪里?”
沈虞笑了笑:“就扬州吧,要是时间正好,跑到这里,刚好你再救我一回。”
——要是时间正好。
——那么,要是时间不好呢?
她看着他,淡淡问出这一句。
“呵……”他笑了笑,侧过脸去,微微扬首,看着斜阳外,寒鸦流水荒堞的十里扬州,轻声说道。
“时间不好,那也是天命所归。”他回眸,笑容犹似谪仙,“得卿我幸,失卿,我命。”
她了然地点了点头:“那么,最晚何时?”
“最晚,除夕之夜。济南府,沈宅。”他微微停顿,又复补充一句。
——“你等我。”
她仍旧点了点头:“好,我等你。”
她看着他策马离去,似一场燕雁下扬州,而长陌凉风,柳色消减,鹅黄嫩绿的旧日相识,都已然无在,可怜千里梦,尽此一年秋。她想起当日济南府沈宅之内,辛党二人的惜别,此刻忽然倍感凄怆:去日转瞬尘土,时节已非清秋。而眼下,城高铁瓮横强弩,那些烟花气象里的柳暗朱楼,却早已是梦醒云散。
大抵南朝皆旷达,可怜东晋最风|流。可是南来之后,他们彼此所念所想,不会是二十四桥明月夜,不会是玉人何处教吹箫,而是桓伊永在,一笛闻吹出塞愁。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她看向扬州,不知自己何以会想起青史上,那个也是偏安一隅的东晋王朝,想起那一场万古风华的淝水之战——那一战,那个其后不过四十年便亡国灭种的政权,却是胜了的。
她忽然恐惧起来:她的金主亮,正当四十;她的金主亮,有没有可能,再撑过一个四十。
——而天险以南的宋廷,又能撑过多久。
她又想起隋时炀帝:春风举国裁宫锦,金络擎雕去,鸾环拾翠来。那样处处皆华表,豪华不可名的游幸扬州,当真自是荒淫罪,何妨作帝京——她的金主亮,却说有慕于钱塘十里荷花,是以投鞭断流,欲取钱塘作帝家。
可那如今,唤作“临安”。亮,这样明显的字眼,这样的意味,你不会不明白。
好在,乌衣巷已无在,那些克复神州、戮力王室的乌衣子弟都已无在,岳飞死了已近二十年,宋廷不会再有人能与她的金主相抗衡。眼前羸弱不堪的宋廷,不会是那个可拒强敌于淝水的东晋,而她的金主,也绝对,绝对不会是那个兵败如山倒的苻坚。
……可是,即使不会,又如何呢?自昔而今,他们都被称为“乱者”,他们都是——
——是这中原大地、华夏民族,人人痛恨、人人欲诛之而后快的——胡、虏!
她的坐骑见她半晌不动,向道旁踯躅两步,偏过头去啃那些木叶将尽的植柳的树皮。
是呵,风姿如桓温者,到头来,尚有一番“木犹如此,人何以堪”之悲慨,她又何堪。
纵然她的金主赢得一切——一切,又与她有什么干系呢?
她望定前路渐行渐远、即将走出她眼底的沈虞,蓦然策马疾奔,向他追去。
“沈虞——”她遥遥地停在,终于能够将他的眉眼清晰刻入心底的距离,似咫尺,亦是天涯,“沈虞——你说天命所归……你觉得,我们在一起,也是……「天命」么?”
他勒马,看到她眼底盈盈的泪光。策马来到她的身畔,捧起她的那张潋滟之中,犹现出一脉凄婉的容颜,他微笑着,向她允诺:“天命即吾命。阿纨,你不要太过担心。”
她笑中带泪,伸手抚住他冰雪颜色的脸庞,用力颔首:“我明白,我不担心——我等你。我知道你一定是我的,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容易死。”
“那么,咱们下一回再见。”他吻了吻她娇软的唇,吻去她睫边的泪珠,策马飘然而去。
她目送他消失在暮色中的身影,在心底默默念着:天命所归,天命所归……沈虞,你可知道……我如此眷恋你——你就是,我的天命呵。
偌大一个十里扬州,我不会为你刻意停留在某一处——你也不会知道我究竟在哪一处,我要去到我的帝王身边,去见证他的这一场南征。再过一段时间,我才会来到这扬州,守候你我这一场天命之归宿。
——如此,于君于我,于得于失,一切,且试天命罢。
沈虞来到扬州徘徊三五日后,便从瓜洲渡江,抵达南岸的京口,是为镇江。他来到北固山后峰之顶的多景楼上,极目远眺。来时风物,尽收眼底:江山如画,四野豪杰并起,争雄之势如斯。
前有虎狼之师——而偏安在这长江以南的赵氏朝廷,且不说是否还有心管得河洛之地的无际腥风血雨,怕是连这天险以北的一派大好河山都把持无计,都要拱手,让金人纳入口腹之内了。
——划江而治么。他冷冷看向北方:可惜金人虎狼之性,焉知餍足。若是任由金人渡过天险,我鸩杀忠臣良将的圣明天子陛下呵,您却以为,完颜亮,真的还会予我们划江而治的机会么?
千古兴亡更迭,多少风|流,都已被雨打风吹去,唯余腥风永在,雨洗不尽。
——而那后继之人,亦是总也不尽;一如这滔滔江水,天上而来,入海而去,奔流长逝,永无断绝。
他辞楼下山,向东郊行去,来到京岘山北麓的宗泽墓前,凭吊斯人。
建炎之初,这墓中长眠之人,临终之际,悲声三呼“过河”,溘然长逝。
到而今,弹指三十年,多少人韶华转瞬白首,朝廷到底没有收复失地,当真应了岳鹏举那一句《满江红》。
——三十功名,尘、与、土!
——而八千里路云月,胡尘将层云尽染,那月色还有几分,是为汉月?
“老将军,我辈无能,三十年来,故园焦土,无法过河。”他十指紧扣墓碑,低声自语,“但此番金主亮南侵,我辈纵披肝沥胆、散魄飞魂,纵血浸天险、满江红遍,也绝不、绝不让虎狼之辈,渡过长江。”
——我辈无法做到过河,但我辈,亦绝不容许金人过江!
京口瓜洲一水间。他想这一水,他们一定可以守住。
只是,别后相思空一水。他想天上那一片早已失去汉家颜色的明月,怕是再也无法照着他回到那片唤作“泉城”的家山了。
那四面荷花三面柳的家山呵……在他心中,那家山远胜过繁华的钱塘——只是而今,他却必须为这钱塘,放弃家山;他却必须为这钱塘,压上此身,赌上此命,生死不计。
阿纨……若我此役,无命归来,那是因我,甘愿为这家国,付此生身,我只盼你,不要祭我。
——我只盼你,不要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