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纨随同完颜亮去往瓜洲的路上还在想,这便算是顺其自然来到扬州了,不知沈虞如今在不在这里,在的话,确切又在何处。
采石一役的惨淡收场,令完颜亮大为震怒。他本性暴虐,遂将此役当中作战不力而侥幸未死的一众军士悉数扑杀,军中一时人人自危,怨愤之情,悄然蔓延。齐纨看在眼里,心中不禁忧虑,却也不知当此情境之下,又该如何向完颜亮劝说。
然而,她毕竟从来不愿向完颜亮劝慰什么,不愿把自己摆在一个得以干涉完颜亮于国事的位置上。即使那劝慰,或可为大善,她亦不愿利用完颜亮之于自己的那种特殊及斯的感情,去左右她的金主,做出任何有碍初衷轻重的决定。
他得那帝位,自由他得,他行那暴虐,亦自由他去做。倘若帝命于他,至此戛然而止,那也是天命所归,因果轮回,无人可以抗拒。她一早向那个爱慕她的少年表明过她的心志:无论庙堂如何易主,她不会依附于任何一位帝王。
——她是令人羡慕的吧。无论青史如何流转,于她,红尘反复来去,美人独立依然。
因此到达扬州之后,她与完颜亮作别,离开军中,随意去到城中那些凋敝的民舍里栖身,静静等待与沈虞可能的重逢,静静等待,完颜亮的那些,可能传来的,渡江战事的捷报。
只是其实,她真的没有想到,她本欲立马吴山第一峰的金主,竟然真的无法渡过这一水隔断南北的通天障碍,她的金主亮,竟然真的功败垂成,身死异乡。
她得知他身死的消息,已是一日之后。那一日,叛乱诸将先于完颜亮的帐外施放冷箭,趁其检视箭矢、发现冷箭并非出自宋军,而是出于己方的愕然之际,伺机从旁行刺,而后将其缢杀,以大麾裹其尸身,焚尽肌骨,只余灰烬装匣。
采石之后,她的金主亮是否也曾自料会有这样一个终局,因此行至扬州,他也没有对她做出任何挽留。他不想自己一生珍爱的这个女子,因他罹祸,不想这个女子,见到自己生命尽头的任何惨淡与万千折辱。
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亮,果然……是这样的吗——江南岂有别疆封。
江南……岂、有、别、疆、封!这片土地,到底还是无法属于我们,纵你提兵百万,还是无法坐拥西湖,看钱塘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更何堪,而今时节已过,桂荷都残,纵到得余杭,那些词章中,所传唱的无限富丽清景,待得大军过境,只怕俱是风姿摧折——我们原本也是看不到的。
可是,亮,本来看不到,也还罢却。只是,我还想待你、即便是铩羽而归……我还想与你来年,年复一年,春风得意马蹄疾,直须看尽洛城花的。
怒磔戟髯争奋,卷地一声鼙鼓。笑谈顷,指长江齐楚,六师飞渡。
你说,此去,无自堕。你说金印如斗,独在功名取。你说断锁机谋,垂鞭方略,人事本无今古。是呵,你清楚英雄转瞬黄埃白骨,你的万丈豪情,从来惟愿取千秋霸业功名,不问死生。即使完颜雍来日治世可称尧舜,又如何呢——他自成王,而你,已是败寇,连史官都不会明白你的。
齐纨没有去到军中再看一眼完颜亮的骨灰,她从来也不是如此矫情的女子。斯人已逝,那盖棺之后的定论,她多半也是不以为然的。
她只是终于用暗号联络到完颜亮身边的一个死士,完颜缯。
完颜亮的这一众死士,全部以丝帛为名,乍一冲姓名看去,直教人以为这些男子与齐纨简直俱为姊妹也似。
“当时有人向主人密报,说淮东一带的珍奇与美人,尽在海陵。那个时候,战事未起,主人大约觉得,让紫茸军先去海陵运来一批玩器什么的,速去速归,应该也不会影响战事。谁知紫茸军前往海陵也就罢了,主人竟让我们也去,后来才知道,当时有汉人奸细易容混入军中,多少有那么一点假传上命的意思。后来叛乱发生,我们当中留在主人身边为数不多的那几个人,几乎全被那个汉人奸细以重箭射杀,那人竟是一等一的江湖高手,我们也是闻讯赶回来之后,听垂死的绫向我们说起的。”完颜缯说到此处,仍是愤恨之意难平,“我就知道主人不该那么糊涂,果然事情有诈,可恨当时我们也毫无办法,只能遵命——说起来,咱们到了扬州,你怎么就不在了呢?要是你还在主人身边,主人也不至于派人去海陵找什么美女吧!”
齐纨闻他此言几欲绝倒,然而此情此境之下,又实在没有这个心情。完颜缯等人与其他臣下不同,是完颜亮未即位时收养的一众孤儿,多年以来成为他的心腹死士。自然完颜亮待他们也不见得会好,但这些人言行举止的某些殊异之处,亦可见一斑——比如纵然完颜亮待他们一样是暴虐严苛,他们对完颜亮的忠心也不见得掺假;再比如,他们的名字之于齐纨的名字,有如此微妙的联系;以及他们之于齐纨的这等,在任何情境之下,总也向她调侃,却又在心底必然绝对尊重于她,在完颜亮之后,绝对听命于她的,如此断然的态度。
“绫还活着么?”齐纨出言问道。
“自然是死了,那奸细当真厉害,那么混乱的场面,似乎都没受什么伤,不过他是宋人,一边遁走,一边还不断拣着我军将领射杀,所以到底没逃利落,如今军中很有一部分人在追杀他,绡和纱等人也在追杀他,若不是接到你的暗号,我也是要去找那奸细算账的。”完颜缯面色一厉,恨恨咬牙切齿道,“旁人是否得了上头谁个之命、不过虚张声势一番,还是怎的,暂且不论,反正咱们是要追上他杀掉,才能雪咱们心头之恨!”
“若不是他治军太过严苛,分明将士罪不至死,却动辄肆意斩杀,军心涣散,人人自危,又何至于招来这场叛乱,而令众人所望,内心所向,皆是那位远在东京的曹国公呢。”齐纨神色一黯,微微叹息一声,“物必自腐而后虫生,你如今,把杀死一个宋人奸细亦视为雪恨,此等作为,当真也可算作使竖子成名了——那奸细却也配么?他若泉下有知,又该喝骂你们愚蠢了。”
她见完颜缯面色沉沉,知他是因完颜亮之死,心中激愤,她也并不宽慰于他,而她自己,其实亦是心头一片深黯,是以她只向他问道:“你们当中,此番有谁蒙难?”
“绫,练,绉,还有他们每人的四个手下。”
齐纨倒抽一口冷气:“都死了?”
完颜缯黯然:“是,基本都是一箭穿心,或者入脑。”他略微沉默一下,补充道:“非常精准的射术,你知道的,绫的武功那么高,居然都躲不过。”
“如此,我便同你们一起追去看看吧。”齐纨说完这句,也自黯然,“本想在这里把你们先行医好再说,如今,就这样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