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瀛府——弓 愁10
作者:过云烟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014

所谓天命指向的同归,就是这样的吧。两人渡过长江,会合完颜亮十二丝使当中的其他几人,终于在与瓜洲一水相隔的京口,北固山之后峰,将那名宋人奸细逼上绝路。

齐纨立在丝使的后方,此时除却十二丝使,已没有其他金将派人抵死追杀。她身披大氅,斗笠遮面,紧紧握住手中的一双蛾眉刺,不欲任何人发觉,自己几乎是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沈虞,果然是你。

——沈虞,天命所归,在这与扬州一水相隔的镇江,我终于等到了你。

十二丝使这一路追来,到此几乎只余半数,他们当然不欲齐纨上前犯险,是以她也只是遥遥地立在他们身后,静默地看那个在他们合围攻击之下的玄色身影。

我的虞美人呵,原来你也会穿黑衣,原来你也会有箭矢用尽、剑刃磨钝,只余冰丝乱舞、持针与人相搏的时刻。十二丝使各着彩衣,你这样手持绣针、冰丝流转地与他们相斗,直教那河汉之畔、札扎弄机杼的盈盈仙子,都会黯然失色的吧——而黑衣掩尽你一身血色,你的一扬眉,一抬手,依然还是这样的风华不减,只是从持觞袖手的陈王子建,一恍便成为握手杀戮的文帝子桓。

她看着他的玄色身影几乎淹没在彩衣剑阵之中,不知怎地,忽然想到易经中的那句爻辞。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而玄色之于他,正是浸血的黑色。

好在,坤卦,怎样也是上上之卦。何况她在这里,在他触目可见的地方,即使死上千遍万遍,她也要把他从阎王手里硬抢回来。

——沈虞,你是我的。我说过的,你说过的。

她看着他忽一扬手,四下射出一蓬袖箭,却已是只余迫敌退后之势,再无一发毙敌之力。她看着他一声长笑,疾步奔向崖边,一跃而下,只觉自己的一颗心,也随他直直堕入那一片浩荡无涯的滔天江水之中。

众人被沈虞用袖箭一逼,皆是一退。待他借此机会奔至崖边,一跃而下,又皆一愣。众人临崖举目向下望去,但见浊浪排空,惊涛照雪,一迭一迭拍岸穿石,端得是一番造化神工鬼斧、动人心魄的骇然景象,哪里还能寻到沈虞半片踪影。完颜缯默然半晌,道:“此人身受重伤,如此投江远遁,想来也是活不成的。罢了,不要追了。”

齐纨闻言心头方弛,却见众人走近她的跟前,完颜缯当先向她躬身一揖,道:“绮姑娘,主人既已谢世,我等十二丝使余人,此后自当唯姑娘一人之命是从。”

齐纨沉默良久,收起蛾眉刺,道:“他既然是这个意思,我也不好推托。那便大家各随心意,各奔东西——在朝在野,咱们各自,从此,后会无期罢。”

众人闻言愕然,不由面面相觑。完颜缯皱眉道:“就这样?”

“嗯,自然就这样。”齐纨点了点头,波澜不惊,“就这一个命令,你们若是不从,我也无法。”

完颜缯脸色发青,正待开口,却被齐纨挥手止住:“就这样,先下山,我给你们看看伤,然后,大家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只要别跟着我就好——都还能下山吧?有没有伤得走不动的?要不要我就地帮谁先行诊治一下?”

众人默默对望一眼,完颜缯死死盯着齐纨一脸正直温和又十二分无辜的表情,恨恨吐出几个字:“谁要是连山都下不了,就自己从那崖边跳下去好了!”

下山之后,众人来到江边,完颜缯包下一艘客船,二十余人渡江北去。

齐纨看了一下众人的伤势,武林高手之间的互博,大大小小都是那些花样,毫不稀奇,既然当时能够不死,拖到有她这样一位杏林高人来给扎针灌药,如今也就不会再有什么性命之虞。

因完颜亮之故,众人与齐纨昔年相处亦深,如何不知她的秉性。到得瓜洲,逗留三两日后,众人便各自向她辞别,六日之后,除却完颜缯,其余丝使及其手下之人,都已各奔天涯,不知去向。

这一日却是腊八,两人游湖对饮,作些消遣。天寒地冻、万物衰败的时节里,大军过境之后,更加不会有什么大好景致可供玩赏。完颜缯饮尽一壶浊酒驱寒,终于向齐纨问出连日以来始终不曾开口的话:“你就这么不想我们跟着?”

“是啊,男女授受不亲嘛。”

何等无懈可击的一句话,完颜缯却只觉眼角跳了跳:“从小到大,你看过的病人有多少?”

“哎呀,不要把我的职业素养和日常起居混为一谈嘛,你不觉得这样有失公允,显得很没有道德吗?”齐纨伸过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沉痛地低声开口,“老实说,我是真的真的也很挂念你们的,老实说,让你们走,是因为——我是真的真的养不起你们哪!”

完颜缯想晕,然而凭着多年在完颜亮身边,无论怎样严苛暴虐的惩罚都能毫无怨言地挺过来的坚强意志,他只是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神色便恢复了平静。

齐纨见他如此,终于不再玩笑:“缯,你知道的,我不愿身边有人盯着,他活着的时候,尚且听任我恣意及斯,难道他死之后,反而要你们监视于我?监视给谁看呢,我不觉得他会这样无聊。何况,我许你们自由,难道不比你们一生守在某个人身边,要强上千倍万倍?我从来不喜欢依附谁,我不喜欢你们跟着,但愿你们能够知我谅我,而他既已不在,我亦希望,你们应该有自己的人生。”

“绮,”完颜缯静静听完她的话,低声说道,“你对主人的情意,这样浅薄。”

她一笑,避而不答。这世上有太多人习惯把事情表现得过于精彩,她才懒得同谁分辩。

完颜亮,那个人,是一国之君,那个人,待她这样特殊——怎么可以,在生前念及死后,怎么可以留下身死之后、将十二丝使易主于她的命令呢?

——亮,你是那样豪情万丈、一生长欲投鞭连结南北成就霸业的一个人,你怎么,会在有生之年,拨出丝毫的心思来布置身后——这样一个终局,也会是你所料得的、众多年华尽头的画面里,不殊的一例吗——或许是这样的吧,只是这个年华的截点,怎么可以迅疾如斯、戛然而止如斯,怎么可以来得,这样让人毫无防备。

接收他的十二丝使,成为丝使新的主人——可笑,她其实、却又是他的谁呢?她才不要和他扯上这样天大的干系。

“我明白了,绮。”长久的沉默之后,完颜缯终于开口,“我们不会打扰你,此后三年,每年中秋,我们会在济南府趵突泉边相聚,三年之后,便是三年一聚,若有一人三次不往,便是永绝丝使之身份,此生再无往来。你日后倘若想起来要我们相随左右,我们无不遵命。”

“多谢,我记下了。”她一手支颐,一手懒懒转着酒杯,笑道,“就此别过?”

“就此别过。”船已行至栈桥,完颜缯出舱上岸,回身向她略一抱拳,转身绝尘而去。

“相随左右,”齐纨将杯中残酒倾入湖中,喃喃一哂,“只听名字,哪里是跟着一批死士,分明好像养了一群男宠一般。”她摇了摇头,眺望一城苍茫的山水,山隐,水迢。

终于把所有人全部打发走了,还有二十余日,便是除夕,她也要快些回去济南府,回到沈宅,等待那个,与她约定此生的男子,守候这一场,天命或可垂怜的同归。

——沈虞,你答应过我的,所以,你一定要回来。